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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国丧大赦

谢长意醒来时,已经完全不知日月几何,只觉大雾散去,脑中终于清明了。入眼便看见了自己崭新的被褥,暖和厚实,身上的衣物也被换过,清爽了许多。

他努力回想生病这些天的事,却什么都想不起来。

他起身静坐了一会儿,牢外便传来稀稀疏疏的脚步声,是那缇骑来送饭了。

“大人家里有丧事吗?”谢长意瞧着那人,冷不丁地出声道,他大病初愈,声音分外干哑。

那缇骑自给他送饭开始,脸上就没做出过一点表情,也没同他说过一句话。此时神情却有些动摇,迟疑道:“没有。瞎猜并不能救你出去,省点力气多吃两口饭吧。”

“大人怎知在下是瞎猜呢?”谢长意紧了紧被子,把自己围成了一团,“民间祭祖用香,多用树皮、树脂、木粉、花叶果实等物糅合,焚烧起来气味刺鼻,烟雾甚浓。贵宦之家则会在其中添加中和之物,气味就会好上许多。更不说皇宫大内,最次的香,都是添了药草,与别不同的。不过说来说去,不管香味如何,若是大量焚烧,还是大同小异。”

那缇骑神色有些烦躁,不明白谢长意到底想说什么。

谢长意看出对方不耐起来,言简意赅道:“在下是想说,执金吾只尊圣命,若圣上驾崩,身为臣子,安能不守卫在陛下灵前,监视宗室王公,有无不敬陛下之人。如此不算有丧事吗?”

“你——”那缇骑脸上掩不住惊讶,又快速按下情绪,“……诅咒陛下,按律可满门抄斩!”

“在下岂敢。气味只是在下一点站不住脚的推断,真正暴露的,是大人鞍前马后、昼夜辛劳之后,忘记更换的腰带。”

那缇骑猛地低头一看,他的腰带不是常用的那一条钑花银带,而是一条素色革带,只是两者颜色相近,不细看瞧不出罢了。

执金吾纪律严明,官员须依品级规格,每日穿戴齐整,不能有错穿遗漏,以至丢了皇家颜面。若遇特殊情况,例如国丧祭典,需更换服饰,以循礼法。

“谢公子好眼力,这点疏漏你瞧得如此仔细……”那缇骑知晓暴露后,也不再遮掩,只是语气有些咬牙切齿,隐隐有忌惮之意。

他来狱中之前,脱了外面的素麻丧袍,只是更换腰带之时,不慎用错,他自己都毫无察觉。

“大人过誉,”谢长意微微颔首,“我朝如遇国丧,必有大赦,重罪之下,都有减刑的恩典。在下思来想去,自己所犯之事,应该也在赦免之列吧。”

那缇骑把饭食往他床上重重一放,满脸阴沉地离开了。

同谢长意说的一样,大周皇帝元毅,在五日前龙御殡天了。

他在位四十余年,文治武功,在历任帝王中,都是不可多得的明君,拟定谥号为“英”。朝中二品以上官员,宗室王公,需着丧服,在宣政殿守灵,足要持续一月。全国三年之内,禁止演乐,百日之内,禁止嫁娶,违者以重罪论处。京外官员,边军将领,需拟悼表呈交中枢,周遭各国也需纷纷遣使前来吊唁。

赦免的旨意不肖几日便下来了,谢长意久违地,终于见到了阳光。

金吾狱外,小满一直在往里张望,见着谢长意出来,眼眶通红地奔向了他,“公子……呜呜呜,公子,您终于出来了……”

他赶紧给谢长意披上披风,带他上了一旁等候的马车,雇好的车夫一扬鞭子,马车便晃晃悠悠地出发了。

谢长意裹紧披风,长舒了一口气。

小满在他身边上气不接下气地哭道:“公子瘦了好些,在那金吾狱中待了一个月,定是受尽了苦楚。公子自小到大,哪里受过这个苦,若是夫人知晓……”

“好了,”谢长意安慰他,“怎么不是人受的了,我死不了。”

“呜呜……”小满胡乱抹着眼泪,一抽一搭地打起嗝,说不出话了。

马车驶回清风巷的宅子,这里一直被小满打扫得很洁净。

谢长意躺回床上后,小满便急忙请郎中替谢长意诊脉,郎中说只是大病初愈,身体极虚,需要好好将养。

好在有秦月先送来的那两匹西域骏马的身价,家里暂时不缺金银。小满按郎中吩咐抓了药,又买了好些补品,服侍谢长意休息了。

谢长意一睡就是一下午,直到半夜才转醒,小满一直守在他身边,见他醒了,连忙给他端了一碗热腾腾的鸡汤。

谢长意还未喝上一口,房门便似被猛虎撞击,发出了一声巨响,把主仆二人都吓了一跳。

秦月先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口,见屋内主仆皆是一脸惊愕,也没心情管那摇摇欲坠的门扇,径直坐到谢长意床侧,“你没事吧!在那狱中,那群疯狗没对你动刑吧!”

谢长意喝了一口鸡汤,让小满先出去,明日找个木匠来修门。

“我没事,他们没对我动刑,就是在狱中生了一场病,身子有些虚。”

秦月先满脸愤恨道:“那群狗日的,居然当着我的面就把你抓走了,要不是你让我别用蛮,小爷一准让他们脑袋全开花!”

谢长意才睡醒,眼睛有些迷离地闭了闭,淡声道:“他们只是奉命行事,你拿他们出气,也无济于事。”

秦月先鄙夷道:“陛下那时病重,他们奉的哪门子命,不过是提前找好了新主子,讨新主子欢心罢了。”

他凑近谢长意,一脸认真道:“说真的,你知道背后是谁在整你吗?你被抓后,我一直在暗中调查这件事,但执金吾那边,我家没什么人脉,所以没查到什么实质性的证据。”

“呵呵,大致知道。”谢长意笑了笑,“不过,现在不是算账的时候。陛下驾崩,国本未立,想必外面,已经乱成一锅粥了吧。”

秦月先挠了挠头,有些烦躁道:“是啊是啊,外面的情形,可以说糟得不能再糟了。陛下未立太子,大臣们纷纷推举大皇子继位,可大皇子偏偏不在京城。皇后娘娘想推二皇子上位,大臣们有的拥立,有的反对,争论不休。要不是有这一月的守灵期,他们非在陛下灵前打起来不可。”

谢长意续续喝着鸡汤,静静听秦月先讲述着。

“唉,储位不稳,我大周顷刻就有内乱之患啊。邻国蠢蠢欲动,届时必会趁机偷袭我大周国土,老头和大哥镇守边关,本欲年节返京,不知现在,还能不能回家过年了……”秦月先越说越伤心,谈及父兄,更是触动情肠。

“只要储位得立,你父兄自然能回朝述职。”

“哪儿那么容易啊,如今的京城,风雨欲来,百官都紧紧盯着上面,大位岂是说定就能定下的……”秦月先叹了声气,又一脸希冀地盯着谢长意,“长意,你觉得……谁能夺下这个位置啊。”

这个问题,在这两天已经变成了石豆腐,一直在油锅里炸,溅起的油点让人避之不及。

秦月先以为饶是谢长意,也会谨慎思考,没想到,他却十分斩钉截铁地道:“身在京城之人。”

“啊?”秦月先惊讶谢长意语气竟如此肯定,“二皇子?你怎么确定啊?”

“不用确定,大皇子没回京城,已经输了。”

“没回京就输了,断言尚早吧。大皇子在朝野势力雄厚,又是嫡长,礼法上是名正言顺。只要回京,必有一争之力啊。”

谢长意摇头,“从江南至京,快马加急五日就能到。陛下死讯不过一日就能飞书传到,怎么还不闻大皇子夙夜赶路、回京守孝的消息呢?难道他在京城的心腹都叛变了,没人给他递消息吗?”

“不是,他不是不想回京,而是不知如何回京。轻车简从,怕不能保全自己,带兵回京,又怕变成谋逆之罪。京城有禁军五万,新帝未立,他们都听从皇后的号令,实际京城已是皇后说了算。”

秦月先打断道:“禁军统领林烨,是陛下的心腹之臣,他不会全然听从皇后诏令的。”

“禁军有一个正统领,两个副统领,林统领并不能一手遮天,那两个副统领如果联合起来架空他,他一时也难有动作。”

“可礼法上如何说得通,二皇子想要继位,总要一个能堵住悠悠众口的说辞吧。得位不正,宗室王公都会有异心,届时如何收场?”

“确实收不了场。”谢长意晃了晃碗,将碗底最精华的那一口鸡汤喝了,“我想,目前的情况,二皇子也不想见到。”

秦月先看着谢长意的嘴唇,被鸡汤烫得润如红樱,点缀在他苍白的面容上,睫羽忽闪,本是温良君子的气韵生生被他添了一丝色若春桃的感觉,凤目轻转,像是含情未语般羞赧。

只有熟悉他的人才知道,那光华乍放的凤目下,是天然的狡黠轻佻,像是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他是装的,又让人心甘情愿的被他欺骗。

他细瞧着对方,不知不觉有些脸红起来,尴尬的偏过头,脑中将自己过往喜欢的体态丰腴、身段婀娜的美貌女子都细数了一遍,才觉得心境有所平静。

谢长意没注意到他脑子里乱飞的桃花,只一心分析着当前的局势,他放下碗道:“大皇子一开始出京的时候,就是被逼梁山的选择。江南巡视是陛下病前亲自下的旨,正因他有嫡长的名头,这件事一旦被推动,他就会被有心人捧上去。”

“接的话远离朝局,不接,又是一个不忠不孝的罪名。用‘代天子’三个字,即让这个名头散发诱惑,又能以此做掩护,趁他不在,将京城暗中掌握住。真难呐……”

秦月先轻咳了两声,正色道:“你是说二皇子那边,有意推动大皇子江南巡视?可如果一开始,大皇子就死撑着不出京,宁愿担一个不忠不孝的罪名,那怎么办?”

谢长意笑道:“那二皇子就会担下这个差事。”

“啊?”秦月先不解,“你不是说出京远离朝局,是逼人上梁山吗?怎么二皇子还会去把这个差事揽下来。”

“若陛下身体无虞,谁去巡视江南又有什么要紧呢?二皇子临危受命,既博得了贤良的名声,又能获得‘代天子’的荣誉,这对他得正储位,可是大有裨益的。”

“草!你不要命啦!”秦月先猛地扑上去捂住了谢长意的嘴,慌忙向四周望了望,小小的房间,并无一点声响,静的连虫鸣声都没有。他这才松了一口气。

谢长意的话实在露骨,这是暗示二皇子弑杀君父,如此大逆不道之话,若是被有心人听见,他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可秦月先转念一想,适才谢长意还说“二皇子也不想见到此结果”,似乎前后矛盾,他既设计让大皇子出京,又怎会不乐意见到当下的结果呢?

不过,谢长意胆大包天的发言,他是不敢再听下去了,嘱咐他好好修养身体,趁着夜色,匆匆回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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