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善渊的身躯被白雪掩埋,渐渐地看不出形状。
成襄远泣不成声,可面对城下啾啾嘶鸣的胡骑,又不敢贸然开城营救。
众人到城楼中暂避风雪,冰冷的气息格外沉重,许久都一言不发。
半晌,沈星桥开口,道:“郎君,撤兵罢。”
他历经守城恶战,脸色已憔悴不堪,声音也有些沙哑,如同一根干枯的木枝,伸出来,打破了沉默,也戳痛了成襄远的心。
叱卢密紧盯着成襄远,见对方良久不语,于是缓缓道:“将士死战,肝脑涂地,你我才能在此时活着。弃城而去,如何对得起死去的同袍?”
沈星桥只是望着他,道:“留在未央宫,要拉着所有人陪葬吗?”
叱卢密正要反驳,成襄远抬手将他唤住,道:“我军虽死伤惨重,敌兵又何尝不是?我今日见他,已不似往日嚣张跋扈。你我在未央宫据守一日,镇国的人马便有希望早到一日,等两军会合……”
“郎君,等不到的!”沈星桥打断了他,痛切道,“郎君不该将希望寄于旁人,你看看如今守城的兵士,他们万里迢迢来到长安,难道要命丧于此,永无归途?已经有太多将士牺牲了,不能再这样下去!”
成襄远默不作声,枯坐良久,这样的抉择,对于他来说,实在是过于艰难。
“可是我愿意相信,我,愿意等,”成襄远开口,眸光似有些悲切,“沈将军大可以离开,我不会怪你。”
“你——”沈星桥胸口一窒,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却又听到对方泠然如水的声音。
“将来我死之后,惟愿将军将我的头颅带回,带给我父亲,此生也了无憾事了。”
这话让沈星桥一怔,他抿着嘴唇,陷入了沉默。
城中的喧闹声如同隔着云端,在厚重风雪重重帘幕下飘散,时远时近。
屈脱末兵马缓慢地在宫外聚集,一点一滴,如蚕食一般,将整座宫城团团围住,像扼住喉咙的绳索,一点点收束。
天色暗下来,宫城燃起了炬火,焚烧的木香淡淡飘散,落雪的宫墙莹白一片,如同缟素。
诸军枕戈待旦,彻夜未眠。
成襄远从未如此忐忑地度过这样一个漫漫长夜。有时他盼着曙光快些降临,因为潜伏在黑暗中的敌兵,如同捉摸不定的野兽,说不定会突然夜袭。可是他又希望黑夜能永无止尽,因为一旦天亮了,一场生死之战将无可避免地打响。
敌兵并没有夜袭,第二天的鸡鸣也如约而至。
众人天亮后进食,成襄远亲自将饭食送给北阙的守兵,对于他们中许多人来说,这或许是此生最后一餐了。
清角吹寒,刺破长天。屈脱末大军发动了攻击。
未央宫矗立于一轮红日下,被冲天的兵戈厮杀声摇晃得几乎倾颓。这座巍巍数百年的宫城,已许久未曾直面如此惨烈的战斗,接连不断倒下的尸体在城头堆积,新雪也染上了鲜红的血色,如同一朵朵凄艳迷离的梅花。
众人都心知肚明,未央宫不似长安城一般坚固,宫中的守军也已经死伤大半,他们无法据守到援军到来,更何况如今,他们见不到援军到来的希望。
敌兵爬上了城头,邓茂德挥刀一击,刀刃撕裂骨肉的闷响淹没在四周喧嚣之中,喷涌而出的鲜血扑到铁甲上,他清晰地听到了血珠四溅的声音,如同他在襄阳山野间搏杀一只野猪时所听到的。
襄阳,那可真是一个遥远的地方。
邓茂德肩头一痛,有敌兵从背后砍了他一刀,他跌倒在地,汩汩热流源源不断地从肩头涌出。脑后又传来凌厉的风声,邓茂德翻身躲避,在那人又要挥刀时纵身一跃,砍下了对方的头颅。
血水喷了他一脸,他不知怎的,又想起了襄阳。
襄阳,襄阳,此生,再也不见了。
诸军在城头死守,笔直的甬道已化作一片血泊。邓茂德身受重伤,被数把利刃同时击中,倒地的那一刻,他望见天上灿然明亮的日影,那光芒落在他眸中,被无尽黑暗掩埋。
在他的身侧,到处是两军将士横七竖八的尸体,还有重伤呻吟却无力回天的伤兵。浩荡寒风吹动染血的旌旗,那旗杆旋即被人砍断,如落花一般从城头坠落。
守军亦节节败退,沿着阶道退下城墙。护卫在成襄远左右的亲兵一个个倒下,飞溅的鲜血染红了他的明光甲。成襄远顾不得悲痛,持刀死死将敌兵抵住,徐望朝旋即赶来,一刀将敌兵斩杀。
他原本就受了很重的伤,如今更步履艰难,每一步都在积雪上踩下深深的血印。
成襄远伸手扶住他,手上顿时染满了鲜血,惊道:“二郎,你怎么样了?”
徐望朝咬牙摇摇头,他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说话,复又提起刀,一口气斩杀了数名敌兵。
身旁逐渐聚拢起少许兵士,敌兵却好似杀不尽一般,仍旧无穷无尽地涌来。众人被兵锋浪涌裹挟到柏梁台下,且战且退,居高据守。
仿佛收到了什么号令,敌兵的攻势逐渐减弱,如潮水退去,层层叠叠,将高台围了个水泄不通。
成襄远短暂地松了一口气,问徐望朝:“你见到叱卢将军他们了吗?”
“不曾。”徐望朝脸色苍白,捂着渗血的伤口,声音有些虚弱。
成襄远见他面色极差,赶忙唤人将伤药取来,要给他包扎。
徐望朝露出一个似乎有些痛苦的神情,缓缓道:“不必了,三郎,我活不成了。”
成襄远登时湿润了眼眶,斥道:“这是什么话!我阿姊一定会来的,她会来救我们的!”
徐望朝勉力忍耐着伤口的剧痛,冷汗从额头流下来,融到血水里。
成襄远听到他说:“沈将军说的对,你走罢。出城去,回关东。”
泪水夺眶而出,成襄远哭道:“镇国不在,岑公不在,我奉命守城,身在此地,此地即是魏地,自当与长安共存亡。将来九泉之下,也不负列祖列宗。我命虽轻,亦不能苟且偷生!”
徐望朝唇角微动,一抹凄恻的笑意绽开,又因牵动痛处而倒吸了一口凉气。他终究等不到衣锦还乡的那一天了,婴城固守,至死方休,或许才是最好的归宿。
众人在柏梁台上,未央宫尽收眼底,地上到处是横七竖八的尸体,洁白的雪地被踩成烂泥,魏军将士仍在与敌兵厮杀,刀兵折断,便以肉搏。
成群的老鸦从台上飞过,发出此起彼伏的惨烈叫声,飞向霞光璀璨的斜晖。
屈脱末打马来到台下,望着绮窗玉户的巍峨高台,心想那殿中定然藏了许多财宝。那些终归是他的,也不必急于一时。这殿中,还有比金银珠宝更为珍贵的东西。
他放开嗓门,高喊道:“成小郎君!我知道你在上面,还不快出来!否则,我可要不客气了!”
歪歪扭扭的汉话传到殿中,成襄远反应过来这是在说他,脸上登时褪去了血色,他不由得抓住徐望朝的臂膀。
徐望朝按住他的手,以目光安抚,却听得台下屈脱末又道:“成小郎君,出来罢!我跟你父亲有交情,不会伤害你的。你乖乖出来,我们好好谈一谈。”
成襄远与徐望朝对视一眼,血海深仇,不过如此,他不知道跟对方还有什么好谈的。
见他眼底怒气氤氲,徐望朝将人拉住,挣扎着站起身来。
成襄远惊怪:“二郎!”
徐望朝用力握了握对方的手,道:“不要动。”
两名亲兵扶着他走到殿门,守在殿外的兵士分开一条路,低垂的曲折长阶之下,他望见了黑压压的人群。
屈脱末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道:“二郎君,又见面了。”
徐望朝一动不动,说话已没有力气。
屈脱末似是恍然,大笑道:“二郎君受伤了?可真是不巧,手下人粗鲁,得罪得罪!”
徐望朝喝道:“我若是死了,岂不更是称了你的心?”他言辞凌厉,声音却有些轻飘飘的。
屈脱末故意装作没听清,探身作势要迈上台阶,登时听到当啷一声,上首那郎君已拔刀出鞘。
他收回脚步,笑道:“二郎君别急,我素来以礼待人,还要请郎君到我家做客。有什么事情,都好商量。”
徐望朝冷冷道:“没什么好商量的,你若有本事,来与我决斗一场!”
屈脱末投鼠忌器,不敢将对方逼得太急,见天色不早,于是吩咐手下将柏梁台看好。
那将领见他要走,急忙道:“大王,人都到这儿了,上去抓住他不就得了?”
屈脱末横了他一眼:“我要活的,活的!谁也不许乱动,否则可是个大麻烦。”
他只是想夺取关中而已,弄死了成肃的儿子,只怕对方不会善罢甘休。
众人虽不解,倒也唯唯领命。
徐望朝见屈脱末离开,强撑着又回到殿中,才一坐下来,成襄远就抓住了他的肩膀。
他吃痛一声。
成襄远赶忙松手,神色竟有些惶急,他隐约明白屈脱末的想法,这令他愈加不安。
“我宁可去死,也不要落在屈脱末手中。”
殿中已有些昏暗,重重帷幕飘动的风影,虚虚实实地落在成襄远脸上,像春夜里的一朵玉兰花。
这念头倏忽从徐望朝脑海中闪过,他微微晃神,方才迸裂的伤口又开始流血,脸上也露出痛苦之色。
“岑公说你绝处逢生呢,”他勉强笑道,“将来还要尚主封侯,你怎么会死?”
成襄远久久地望着他,两行清泪从眼眶滑落,冰凉的,像融化的雪。
徐望朝伸手按上他的肩膀,道:“帮我解甲罢。”
伤口的血肉早已与布帛贴在一起,紧紧地粘在铁甲上。将这身铁甲剥离,他该是很痛的罢?成襄远泪眼朦胧,手都在颤抖,铁甲卸下,露出内里血污一片的裲裆衫。
徐望朝似乎觉不出痛,只是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口气。他吩咐左右为成襄远解甲,轻轻摸了摸他的发髻,道:“好好歇息,不必再想了。”
这句话直直地落在成襄远心口,仿佛一下子卸掉他全部的气力。他整整三天没合眼,身心俱疲,实在太累了。
殿中幽幽地点起了烛火,朦胧地闪烁不定。成襄远想,这烛火太亮了,不该这么亮的。隐隐约约间,似乎又有个模糊的人影,扑面而来的风竟有些燥热,忽远忽近地,送来了阵阵驼铃声。
脚下的土地绵密细腻,让人深深地陷落,越陷越深,胸口如同压了巨石一般,几乎令他喘不过气来。
成襄远猛地惊醒,暗夜中烛火寥落。他捂上胸口,摸到了一个坚硬的物事,赶忙掏出来看时,原来是天子赐给他的玉佩。
他将那玉佩握在手心,一颗心渐渐平静下来,冷不丁瞥见暗影中有个人。
是徐望朝站在那里。
成襄远问道:“二郎,什么时辰了?”
徐望朝定定地望着他,似有些漫不经心,道:“下半夜。”
成襄远发觉不对劲,从榻上坐起,对方望着他的目光那样幽深,让他无论如何也看不到底。
“你……你要做什么?”成襄远悚然一惊。
徐望朝一动不动,悲切道:“走罢,三郎。你走罢。”
成襄远张口欲言,猛地从背后被人捂住拖走。他的眸中乍然亮起了火光,徐望朝隔着燃烧的帷幔,朝他挥了挥手,沉默的身影直走到槛外,就那样凭栏而立。
北风迅疾,殿中的火势登时翻腾起来,屋瓦梁柱被绵延吞噬,奇异的芬芳随奔流热焰摇曳。
未央宫中登时乱成了一团,四方人马慌忙来救火。台下传来杂沓成群的马蹄声,屈脱末匆匆赶到,一眼望见大火前兀然独立的人影,惊得高呼道:“成郎君!快下来!快下来!使不得啊!”
“屈脱末!”那郎君只穿着裲裆,高大的身形在寒风中竟有些单薄,“我父亲不会放过你,我阿姊不会放过你,我死了,也不会放过你!今生不能将你手刃,化作厉鬼,也要拖你下阿鼻地狱!”
屈脱末急得大骇,慌忙命部众冲上台去,守在殿外的魏兵殊死力战,众寡不敌便纵身扑入火中。整个高台殿宇都在熊熊燃烧,烟焰张天,四面通红,烧灼的热浪让人无法接近。
台边的身影一动不动,屈脱末知道他是在看他,登时打了个冷战。
众人被那决然的身影攫住目光,却见他缓缓转身,一步一步地投入烈焰。
熊熊大火中屋瓦堕地,梁柱倒坍,天上的弦月也顿失华彩,显得暗淡起来。长安城内外闻变,纷纷观望未央宫的方向。啸聚的烟气盘桓直上,苍凉夜幕里,如同一只腾空而起的凤凰。
渭水之侧的行营,守夜的军士遥遥望见浓烟,赶忙向上级禀报。成之染在梦中惊醒,步出帐外,一股莫名所以的战栗从背后升起。
那是长安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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