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日庆功宴过后,二皇子何霄便时常借看望皇后之名进宫。
然后,顺便去尚宫局转转。
尚宫局说大也不大,去的次数多了,想见的人便也能偶尔碰上。
只是不知为何,何霄发现自己每次见到林责时,总能在她身边看到何关忆的身影。
“你整日里缠着林掌簿做什么?”
他私下里曾这样问过她。
“哥哥你又为什么这么在意林掌簿?”何关忆反问。
林霄自然是被噎的说不出什么话,便索性不再问了。
其实自《渔舟晚》一曲后,开始关注起林责的人并不止林霄一个。
还有皇帝。
他每隔一段日子总要传林责弹曲,还特意吩咐工匠做了把好琴赐给她,这让后宫诸位妃子都开始慌乱警惕了起来。
但只有林责自己知道,皇帝唤她,不过是因她长得像父亲,借此思怀故人罢了。
让她不解的,是何关忆对此事的态度。
每当自己从勤政殿回到尚宫局,都会看到她站在那棵年岁近百的银杏树下神色着急地等着。
见到自己时,远远地便冲了过来。
“阿回,父皇有没有跟你说什么?”
“他喜不喜欢你?”
“有没有说要让你搬到...”
“... ...”
一堆问题骤然从她那张小嘴里蹦出来,林责实在不知该回哪个,索性就沉默不语。
“阿回!你快回答我呀!”
可她看起来都要哭了。
林责心软,便循着记忆里她问题的顺序一个一个耐心答了下去。
“陛下说多谢我。”
“陛下是为天子,自然心系大昭每一个子民。”
“没有。”
“没有。”
“没有...”
“... ...”
听完她的回答,何关忆似乎终于松了口气。
... ...
那日,皇上如常唤她去勤政殿弹曲。
只是他的脸色不太好,似乎是发了很大的脾气。
林责知道自己不该多想,便继续专注于琴弦之上,再不思考其它。
每次听她弹曲,皇上总要屏退众人,就连身边时常跟着的福公公也不例外。
于是当意外发生时,这里也只有她能为陛下挡刀。
曲子正弹至**,林责突然听到殿外传来打斗声,同时还有人在高声喊着“太子谋反!”“保护好皇上!”之类的话。
一瞬的怔愣后,她便迅速反应过来,想要将大门堵死。
可她一个弱女子的身躯又如何挡得住门外众多大汉?终是被推开的门撞倒在地。
随后她看到了那一身锦衣华服的执剑身影冲在最前,飞快地跑进了屋里。
撞门的大汉们没有进去,而是一众持刀堵在门口,阻挡了要护驾的所有人。
他们没有注意到门后的林责,于是她趁乱起身回到大殿。
距离出现在两人视线中还有一步之遥时,林责的脚步却停住了。
她听到了太子的对峙声。
里面有她父亲的名字。
“... ...你自傲自大,若非是你听信那些佞臣之言,不信任林大将军,他又为何会在祈水之战惨死?!”
“什么功高盖主,不过都是你自己臆想出来的虚妄!昏君,你该死!”
说着,他就要上去杀那位他口中的‘昏君’。
即便林责此时再震惊,身体却也比心更快做出了行动。
她慌忙挡在了皇帝面前。
刀刃刺过身体,只觉腹部一阵剧痛,随后便彻底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时,周围一片漆黑,她下意识想抬手揉眼,却不知为何总觉得手腕上吊着个什么沉重的东西。
接着微弱的月光,林责偏头看清了趴在床边睡得正香的人。
再看向手腕,发现那里正有根细线绑着,跟那人的手腕连在一起。
“公主殿下。”她压着声音唤她。
没动静。
“公主殿下!”她加重声音道。
何关忆动了动,但却不是因为听到了林责的话,而是将那绑着绳子的手垂了下去,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睡。
这个‘舒服的姿势’因手腕上那根线的限制,迫使醒来的‘伤员’不得不顺着她,身子朝她的方向挪动了一大截。
林责屏住呼吸,看着眼前那张近在咫尺的脸,她竟突然有些不想叫醒她了。
从前这张脸她几乎日日都能瞧见,但这么近距离的观察,还是第一次。
精致的五官就算不涂脂抹粉也显得可爱。
她的脑海里又浮现出那双清澈的眼睁着时忽闪的灵动模样。
何关忆身上有种淡淡的香甜的兰花气味,让她想起了从前母亲在世时种的那一院兰花开花的样子,清幽雅致。并不艳丽的颜色与其绿叶相衬,更显特色。
腹部伤口还在隐隐作痛,林责并不在乎。她侧过身,鬼使神差地缓缓伸出另一只手,轻抚了抚眼前人的发。
只听何关忆嘟囔着像是梦话的一声:“阿回... ...”
林责的心颤了颤,急忙将手收了回去。
次日一早,林责是被何关忆的那根绳子拽醒的。
或许何关忆自己都忘了在林责手上绑了根绳子这茬,睁眼时被眼前景象吓了一跳,随后着急起身,却顺便拽起了林责的手腕。
“阿...阿回,你的睡姿还真是奇怪...”何关忆尴尬地低头轻言。
林责淡淡扫了眼自己手腕上的红绳:“仰仗公主殿下的红绳,否则我也不知自己还能这般姿势睡着。”
“我...我怕你醒来时没人照顾,又怕自己睡得太死,听不到你的动静...便绑了根绳子。”
“公主...”
“好吧,其实我也觉得这绳子是有点长,只是当时太晚,实在太困,便没想那么多。”何关忆忙道。
“无妨,公主殿下。我只是想问陛下如何了?”
“父皇受了惊,没什么大事。太子哥哥却当场被乱箭射死...”
林责见她神情难过,刚想安慰一二,又听她继续道:“阿回,你说父皇对太子哥哥那么好,既给了他储君之位,又处处看重他,他到底为何要对父皇不敬,还要企图杀死父皇呢?”
为何呢?林责也想不明白。
于是便一直沉默,一直思考着。
接着就想到了父亲。
她记得太子在勤政殿所言,皇帝一句也没有辩驳。
到底是因为太子说的都为真,还是陛下不屑于去反驳?
父亲的死或许真的有冤。
... ...
听说林责醒了,太医第一时间来确认了她的身体状况。
无碍。
紧接着,传召公公又出现在院中。
是林责的升任圣旨。
陛下念她护驾有功,不仅让她连升两级,还赏赐了无数金银财宝。
此外,皇后也将她的月例翻了一番。
可林责实在高兴不起来,她如今只想知道当年祈水之战的真相。
只是她深在宫苑,打听前朝之事着实有些困难,母亲虽常伴父亲左右,却也知晓的不多。
寻找真相之路举步维艰,林责往后的每一日都陷于许多相关细枝末节的联系中不愿停止,就连好好睡上一觉都成了奢侈。
这样的日子维持了半年之久,在某个普通的午后,她终于通过各方得来的线索,拼凑出了祈水之战的完整始末。
这些年西蛮族对边境挑衅愈发频繁,父亲也多次派手下小将带人镇压,却始终没有大的作为。此事被朝中有心之人知晓后,便借此状告于上,说父亲性子软弱不堪重任,有甚者还当庭诬告父亲与蛮族私下交好,有叛逃之嫌,故不愿起兵整治。
可就算是陛下受奸臣挑拨,要父亲在三日内拿下蛮族近巴林城的部落,父亲也不至于一改往日作风强行攻打,这与明知有陷阱还将计就计以至身死有何区别?
这其中定有什么隐情。
可这隐情恐怕早就已经被带到了九泉之下,生者怕是无论如何都无法知道了。
正想着,屋外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林司簿,你在吗?”
一个轻柔的女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屋门打开,外面正站着一个宫女。
“怎么了?”
“林司簿,是...是这样的,明日中元,我想告假出宫给爹娘放个河灯,再把他们坟头的杂草清理清理,能否...”
“去吧,急册在唐司簿那里,我同她说一声就是了。”
“奴婢名小翠,多谢林司簿!”
林责点了点头,复又关上了门。
她将桌上的木盒打开,里面正放着明日中元要放的河灯。
许久都没同父亲说过话了,也不知他在那里过得好不好。
手上的笔停了落落了停,直到整张白纸被写的满满当当,林责才将笔放下,把纸叠好后装进了信封中。
窗外绿意浓,鸟雀喧闹飞过树荫时,她突然感觉好像少了点什么。
目光停在窗棂许久,才终于想起——自己已经连续七日没见过何关忆了。
“这样也好。”她无意自语。
其实也不好,少了些吵闹,林责心里总觉得空落落的。
于是接下来的半日里,她做事总有些心不在焉,一有些风吹草动就下意识地看向四周。
她的行为倒是把周围的人吓得不轻,下人们都以为是自己哪里做错了,于是便更加卖力地进行手中的活。
直到夜幕降临,宫禁钟声响起,那个念想中的人也没有出现。
林责一整夜都睡得不踏实,腹部的伤口不知为何又痛了起来。
圆月高悬,夜华河中浮灯点点亮起,给原本凄静的夜染上了些灯火的暖色。
宫中的宫女们纷纷前来为已故的亲人放灯祈福,直到宫禁钟声快要响起时才渐渐离去。
林责到来时湖周已再无一个人影,只有稀稀落落还未沉没的几只花灯在水面上孤独地飘着。
她小心翼翼点燃烛火,又将河灯稳稳贴放在水面上。
爹,有朝一日,疏回定会为您讨回公道,让您在泉下安心。
看着飘然远去,逐渐微弱的烛影,林责在心底下定了决心。
突然,远处传来若有若无的话语声吸引了她的注意。
“没事的,下人们都说那里热闹...看看...”
“...您小心着...”
“... ...”
不消细听林责便知道来人是谁。
她站在原地,直到确认来者是朝自己所在走来后,才循声相对而去。
远远地,目光便准确寻到了那人的所在。
何关忆坐在湖边草地上,胳膊撑在地上,后仰着上半身。发丝受月光沐浴,散发着微弱的银光,一切都那么静谧美好。
月光直直打在她的整张脸上,林责发现她正紧闭着双眼,嘴里却还念念有词。
“小魏,母后忙完了吗?”
“公主,这我也不知啊...”
“小魏,潇妃是不是也在忙?”
“听灵红殿下人们说,潇妃这几日的确有些事要忙。”
“那...林司簿呢?她前几日都不理我,也很忙,是不是?”
说着,何关忆不知从哪摸出来一壶酒,灌了几口。
“公主!您不能再喝了!”小魏忙上前想要夺下何关忆手上的酒,却被她拦了下来。
“没事,喝不死的。”何关忆摆摆手,遂指着湖上随风游荡的河灯,继续道,“刘嬷嬷说今日夜华湖...热闹,原来不是人多热闹,是河灯多了...热闹啊...”
话语刚落,她也彻底倒了下去。
小魏在旁边急的团团转,匆忙张望了一下四周,随后便着急忙慌地跑去找人帮忙了。
见小魏身影彻底消失在黑暗中,林责这才从树后出来。
她看着躺倒在草地上的人,醉的不省人事满脸通红的模样,不禁皱起了眉。
“怎么喝的这样多,明明还只是个刚及笄的小姑娘。”林责第一次如此毫无顾忌地在她面前说出了心里话。
何关忆睡的安静,倒是与她平日里那般跳脱的性格完全不同。
“宫里寂寞,难免关不住这样的性子。”
林责坐在她的身旁,摆出像方才的她一样的姿势,抬头看起了月亮。
“想来已经有十余年未曾再见过大漠之景了。若有机会...真想与卿共赏雁群南飞、遍地透玉的美景... ...”
——
翠幕叠叠,又是一年好光景。
林责从院中那棵海棠树旁挖出一坛酒,倒出两杯。一杯放在手边,一杯置于正对着自己的桌面上。
琴声扬扬,杯中的酒也跟随着泛起阵阵涟漪。
今日是何关忆的忌日。
指尖终于不舍地离开琴弦,她拿起那杯酒,朝对面的位子举起。
“这酒本是打算去年生辰时就解封的,没想到,竟生生拖到了今年的生辰。”
林责唇间略带笑意,仿若真的有人坐在她的对面倾听着一般。
接着她继续道:“想到前年这个时候,你还在生我的气。离开京城前我是该当面告知的。只是我怕若是真见了你最后一面,自己恐怕就再也走不了了。”
说罢,她释然一笑,将酒一饮而尽。
“这回,我倒是终于能理解于公丧妻之痛了。离去这么久,你为何连一梦都不愿托我?如今就连在梦里见你都成了奢望... ...”说着,林责又酸楚地笑了起来,泪水也在不经意间滑落。
梦魂割断幽明路,死别生离欲见难。
她学着何关忆的潇洒姿态,抱起酒坛张口就饮下去,最后却被呛的不行,不得已放下了酒坛。
林责从未想过,自己会像今日这般失态。
可那又如何,她本就不在意旁人眼光,在意的人也已都不在人世。
何必再装呢?她真的太累了。
七月的雨说下就下,不一会便浇透了院子里的一切。
耳边充斥着雨点穿林打叶之声。林责静静淋着雨,直到狂风袭来空气渐冷,她才带着琴、酒回到屋中。
再喝一口酒,浑身便都暖了起来,她的视线已经模糊大半,浑身也再没有一丝力气沐浴更衣。于是便干脆靠着床沿睡了过去。
... ...
日子不知不觉便到了中秋,阖家团圆之际。
林责在这世上早已没有了家,因为思念,便回了趟从前父亲驻守西北时汨水城的旧宅。
来时路上,越往西北走,有关对二皇子何霄的赞美之词就越发的多。
汨水城虽地处偏远,但也属大昭的一部分,只是中秋节日习俗与远京有所不同。林责静坐在旧将军府寂寥的院中,盯着院中那棵唯一生机勃勃的绿色发呆。
枣树上早已挂满了快要熟透的果实。
突然想起,自己儿时与父亲一同摘枣的经历。
那时,林责总责怪父亲下手太狠,打落果实的同时,还会偶尔将一两根树枝撇断打落。
“那都是些多余的枝叶,不长果子又阻碍别的枝子生长。若不舍它们,整棵树都要跟着遭殃。爹爹这可不是误伤啊!”林父双手持棍,笑着‘狡辩’。
谁人见过往日里不苟言笑行峻言厉的大将军这般幼稚的样子呢?
恐怕除了母亲之外,就只有自己了。
“小姐,该用晚膳了。”
老管家来提醒道。
“好,刘叔,我这就去。”
林责最后看了眼那挂在枣树枝头的圆月,便转身朝后院走去。
府中唯一几人围坐在圆桌前,沐浴着月光,听着四周蛐蛐的鸣叫,饭菜也变得更加有味。
从京中回来的这几日,林责都是与管家以及两个丫头两个小厮一同用的膳。
即便是儿时在这里生活了许多年,她也依旧不大爱吃肉。于是桌上满满的各种肉类,只动了几筷子便饱了。
接着,桌前几人就开始叙起了往事。其实大多话语都是那两个比较年轻的小厮在说,林责和管家偶尔跟着附和几句,两个丫头只忙着笑。
在那两人高谈阔论之时,管家突然小声对林责说道:“小姐,有件事老奴不知当讲不当讲。”
“都是一家人,刘叔有何不敢说的。”
“唉,”管家叹了口气,“小姐如今年岁大了,可有嫁人的念想?老奴也不是想催小姐,只是这人老了之后也总得有个依靠,老爷夫人若在,恐怕也会为此担心呐... ...”
林责嘴角微微弯起弧度,眼里却满是疲惫:“还不急。”
管家不再说什么,只轻轻摇头,又看向了对面那吵闹着的两人。
“我听说啊,常荆王前几日也来汨水城了!听闻他容貌俊朗,惊为天人,就连那豆蔻女子见了都要自愧不如呢!”那个叫敛青的小厮突然高声道。
“当真?当真!?”一旁的两个丫头纷纷惊讶地看向他。
敛青被看的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脸结巴道:“那...那是当然。我可是亲耳听如意客栈的掌柜说的,而且他现在,就住在如意客栈!”
“你何时出去过了?我见你这几天一直待在府里,哪有什么时间去听如意客栈掌柜说什么...”另外一个小厮怀疑道。
“哼,你又不是时时刻刻跟着我,你又怎么会知道我出没出府?我若偷偷出了,你也不知道啊... ...”说完,敛青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一般,忙低下头,用余光瞟了瞟对面的管家。
谁知管家却像装作没听见一样,抬头看着中天的圆月。
于是,敛青又开始压低声音跟另外三人说着有关常荆王的事。
林责坐的远,这时也只能听到什么“蛮族”、“围困”、“战功卓卓”、“落花流水”之类不连贯的词。
听着听着就困了,于是她与众人道别,便自顾回去洗漱更衣了。
刚吹灭蜡烛准备入睡,就听到大门被敲起的沉闷响声。
黑暗中,她随便摸索了件披风,就走了出去。
走到离院子不远处,林责隐约听到了大门前背对着自己的管家连连道谢的声音,视线望去,又看到一个高挑的身影逆着光站在门外。只是他的身影大半被管家挡去,让人看不清模样。
“夜里路暗,您多注意安全。”
在管家的叮嘱声中,那人转身缓步离去。
随着大门被再次关上,林责与回来的管家打了个照面。
“刘叔,来者是谁?”她问道。
“回小姐,是常荆王。他说白日里见咱们府上人落了东西,特来归还的。”说着,管家提起一个小竹篾,继续道,“敛青那孩子平日里就是马虎,但做事还算利落。我回去定好好骂他一番,好让他长长记性!”
“敛青落了什么?”光线太暗,林责看不太清那竹篾中的东西。
“也不是什么重要的,就是几根府里常用的红烛。这几天眼见着库里的不多了,我便让他去采买了些回来。真是麻烦常荆王了... ...”
常荆王,二皇子,何霄。
三个词在脑中排列组合,熟悉的面容瞬间出现在了林责的脑海中。
原来是他。
难怪那么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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