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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转烛飘蓬一梦归,何必苦长留

接连三日,汨水城中都热闹非凡。

林责在大街上走走看看停停,心中思念的长线又被眼前的美好景象毫不留情地扯了出来。

她好像看到母亲的身影在不远处的花摊前驻足挑选;父亲在街对面的烤馕铺前着急等候,不时环顾四周。

还有何关忆。

她在那灯火阑珊处,手持花灯蓦然回头,笑着道:“阿回,你快点!”

快点...再快点,林责望着远处那双闪着光的眼,迈开脚步朝前走去。

若自己再快点,是不是就能抓住她的手?

“姑...姑娘?”

直到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林责才突然惊醒。

她的视线恰好正对着自己牵住的那人的手。意识到幻觉对自己的影响太深,于是便匆匆松开了手,道了句抱歉。

那人似也有些尴尬,笑着摆了摆手:“无妨无妨,我知姑娘应该是认错人了... ...”

话音刚落,那人的尾音却突然收住了。

林责抬头,对上了那人视线。

面罩遮住了他的半张脸,她看不出他的表情,只见他眼中的光忽闪了一下,眼神有片刻的慌张躲避。

“公子,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林责直言道出心中疑惑。

“鄙人还真是荣幸,”那人恢复悠然语调道,“被姑娘认错为熟人,原来竟还与那熟人还有几分相似,看来我们二人也是缘分不浅。”

闻言,林责微微往后退了一步:“公子说笑了,是我无礼在先,应向公子赔个不是。”

说着,她颔首作揖。

那人下意识想扶住林责并起的手,却又在伸到一半时缩了回去。

“姑娘太过客气。西北寒凉,”他盯着她身上的薄衫,顿了顿,继续道,“该添些衣物,莫要生了风寒。”

“嗯,多谢。告辞。”林责再没看那人一眼,缓步绕过他,继续向前走去。

... ...

返京前,管家刘叔来求了林责一件事。

“我的侄女婿前几个月去了,如今家中只剩侄女跟一个孩子相依为命,老奴求小姐得空替老奴去看看她们孤儿寡母,顺便把这个拿给她们,”

说着,管家拿出一个沉甸甸的钱袋交给林责,“这是我这些年的积蓄。从前哥哥待我极好,那年我们一同返乡,途中却遇山洪。他为了救我,不幸被巨石砸下山崖丧了命。我无颜再见哥哥至亲,这些年来,也只能用这种方式减轻我心中的悔恨和歉意。”

林责取过钱袋,随后又将那张记着姓名地址的纸条仔细收入腰间锦囊。

“刘叔,放心吧,我会照顾好她们的。”

一路舟车劳顿,三四日的时间,马车就来到了京城大门前。

“姑娘,到了!”马夫朝帘内喊。

林责睁开眼,放下了依靠着木栏的胳膊。

“不急着,先去趟城郊丹杨村。”

马车遂又转头。

林责从来不知,这城郊处如此高耸的山上,竟也会有个这么大的村落。

马车到山脚就停了,山路崎岖狭窄,林责便脚行上山。

在村头村尾处处打听,才终于找到了刘叔侄女的住所。

一个破败矮小的草屋,周围满是杂草。人稍稍站直身子,便能清楚地瞧见它屋顶上那个巨大的坑洞。

林责皱着眉走了进去,却发现这屋子早已荒废不堪,唯有泥制的炉灶还尚有一丝余温。

“扫把星!扫把星!没了爹爹又死娘!”屋外突然传来孩童高兴的吵闹声。

她走出去,只见门前突然出现了一个浑身脏兮兮的女孩,此时正抱着一堆比身体还大的枯草团,不声不响地低头站在那。

眼泪划过脸上一道浅浅的,还流着鲜血的伤口时,她竟也一点不觉得疼。

看着年龄比她大一些的孩子们正在不远处冲她做着鬼脸吐着唾沫。在林责出现后,又纷纷停止了吵闹和辱骂。

“你这死东西!早说不让你跟小虎那倒霉孩子玩,整日里就学些伤天理的话,是不是要死了!?”一个大婶端着盘煮的喷香的鸡肉,在朝林责和小女孩走来时,还顺便踹了其中一个孩子一脚。

那个被踹的孩子瞬间大哭。

其他孩子见状也都尖叫着匆忙逃窜离开。

大婶走近草屋,见有陌生人,眼神警惕地看着林责,冷冷道:“你是谁?来干嘛的?”

“我是受家中长辈之托,特来寻刘瑛母女的。”林责语气温和。

“刘瑛你怕是找不到了,她前不久跟着她家男人去了,如今就只剩这么个可怜孩子... ...”大婶叹气,落在浑身脏兮兮的女孩身上的眼神中有着说不出的怜悯。

林责沉默片刻,看向大婶道:“敢问夫人家中可有香烛?”

“有,我去给你拿。”说着,大婶将手中那盘鸡肉放到炉灶上,转身冲林责身前的女孩说了句,“小淩,饿了就先吃点。”

随着大婶离开,林责在女孩面前蹲下,将她怀中紧抱着的干草拿了下来,随后取出白帕轻轻抹去了她眼角的泪。

“不哭了。能不能告诉姐姐你叫什么名字?”她柔声问道。

女孩愣愣地抬头,声音轻的让人几乎听不见。

“萧淩。”

林责扬起一个温柔的笑,轻声问道:“萧淩,你愿不愿意跟姐姐走?”

萧岄毫不犹豫地使劲点头,泪汪汪的大眼睛看得人心中顿生怜爱。

待二人给刘瑛夫妻二人敬上香后,便拜别大婶下了山。

路上,萧淩紧紧牵着林责的手,没有片刻放松。

她紧张地看向前路,心中满是对未知的恐惧。

... ...

竹林小屋没有多余的房间,林责便让孩子睡在了自己的床上。

夜晚,伴着烛火明亮,她安静坐在桌前写起了信件。

萧淩已失去双亲,如今她唯一的亲人便是远在西北汨水城的老管家。可汨水城距离遥远,一老一幼不管谁去谁来都不甚安全,于是林责想,不如就在京城中为她寻个好人家,收养她做女儿。

第二日,信笺送出后,林责便将萧淩带到了城中。

山里湿冷寒气重,实在不适合这么小的孩子居住。她想到了曾经在宫中认识的嬷嬷,于是便来到了记忆中嬷嬷曾告诉过她的那条街。

寻找许久后,二人最终站在了一家染坊门前。

坊门大开,院内晾着的各色轻纱布料随微风飘动着。一个头发花白但却梳整的干净规矩的老媪端着一盆水走了出来。刚将水泼到墙角,准备转身回去,余光就瞥到了门口站着的一大一小两道身影。

看到熟悉的面容,她怔愣片刻,脸上瞬间露出了又惊又喜的神色。她正过身子匆匆来到林责面前,福身行礼道:“老身见过林大人。”

“我早已辞去官职,温嬷嬷不必行此礼数。”

温嬷嬷闻言,抬头笑着看她的脸:“许久不见疏回,模样竟一点也没变。”

“回许久未见温嬷嬷,也甚是想念。温嬷嬷腿疾可好些了?”

“哎呀,都是老毛病了,这么大岁数了,怕是再等不到治好的那天了。”温嬷嬷叹气,但脸上笑意不减。

她突然注意到林责身旁牵着的女孩,一时间瞪大了眼,惊喜道:“这是...你的?”

林责一眼便知她误会了,忙解释:“这是远房亲戚的孩子,前段日子父母双亡,无处可去,我便将她带回了京城。只是...”

见她愣住,温嬷嬷着急道:“可是遇到什么麻烦了?”

“不算什么麻烦,只是我如今的住处实在不适合孩子久居。我想,能否让她在您这里暂住几日?”

“自然!多住几日都没事,我屋里正缺个孩子呢!”温嬷嬷看着很高兴。

“那便麻烦嬷嬷了。”

“这人果然是老了,竟白白让你们在外面站这么久。快进来说。”温嬷嬷这才想到自己有些待客不周了。

“不了嬷嬷,我还得去给这孩子置办些东西,怕是不能坐了。”

“那也好,往后有空可要多来啊!”

“一定。”

... ...

几天后,汨水城来了回信。

信中,刘管家亦觉得林责之言妥当,便将萧淩的事全权托付给了她。

... ...

不知今日是何节日,街上锣鼓喧天,人群攒动纷纷挤在街边。

“林姐姐,他们这是做什么?”小萧淩仰头看向林责。

林责也不知,摇了摇头。一旁卖菜的婆婆见状,向两人解释道:“你们不知道啊,今天李将军大捷归来,这里的百姓,都是在等着看大将军尊荣呢!”

李将军,李成礼。

林责记得,他是常荆王的好友。

少年时,京城人人都叹二人关系好若亲兄弟一般。

只是现在一个镇守西北,一个在西疆雪域平叛,几年都见不上一面。

当真是岁月无常。

她轻声叹息,遂便带着萧淩赶去学堂了。

竹林小屋离城内学堂有些距离,林责干脆白日里就在温嬷嬷处打发时间,听她说话。直到日落再去将萧淩接回染坊。

京城中素有宵禁,戌时才过半,街上的小摊就稀稀落落不剩多少了。

林责步履悠缓,时而闭眼享受片刻宁静。

同样的距离,同样的身影。与那日一样,刚睁开眼,她又看到了不远处,在一个老妇的摊前那个板正的身影。

其实在汨水城时她便认出来了那人。

“多谢公子,多谢多谢... ...”

头巾紧裹的老妇将男子递过来的钱银收好,接着把摊上的手编竹制品一个不落,小心地用粗布包妥。

“夜已深了,老人家早点回去休息吧。”

只是这人的性子...有些变化。他从前也是这样的吗?

“常荆王兵贵神速,前几日还在汨水城相遇,今日竟又在京城见了面。”她上去打招呼。

侧身正要提起那些包裹的人影却在听到她的声音时猛地顿住了。

随后又一脸和曦笑容地转过身:“林姑娘是如何认出我来的?”

“常荆王与我的一位故人很像。”

“哦?故人是谁?”何霄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林责不言,只笑了笑。

“先前只闻李将军返京大张旗鼓,却不想二皇子回京的消息竟一丝也没有。难道您这是偷闲而归?”

“李兄有战功,回来自然人人瞩目。我不同,我不过一个闲散小王,在百姓眼里没那么重要。”

林责没有反驳或是说些恭维的话,只了然地点了点头。

“招呼打完了,草民就先告退了。”说罢,她不等何霄回应便自顾离开了。

... ...

顺宇九年冬。(一年后)

西北,大昭边境城池受暴雪之殃,蛮族趁乱侵袭,劫掠金银无数。巴林城损失巨大。

同年冬,常荆王何霄领兵驱赶,并向蛮族部落发起反攻,遂大胜。救回百姓无数。

... ...

京城。

“陛下,常荆王此番贸然行动,当真是不把您和大昭与蛮族部落间的和平协定放在眼里呐!”

“陛下,臣以为常荆王的行动除了未事先上报外并无不妥之处...”

“未事先上报就已是大大的不妥了!”

“事分轻重缓急,朱大人,评判过失也要视情况而定啊!”

“陛下即是真言!他常荆王如今风头盛,倒是越来越放肆了。”

“朱大人此言差矣,常荆王... ...”

“黄旬德!你如此袒护常荆王,到底是忠心于谁?”

“我... ...”

话音未落,龙椅之上便传来重物砸落之声。

“陛下。”

“陛下。”

方才还在激情辩驳的两人顿时失了胆子,忙跪了下来。

“吵死了!”

很显然,这位年龄尚小的皇帝对他们已极度不耐烦甚至是厌烦,吼声时眉头紧锁。

“旭儿。”

纱帘遮满的椅子与龙椅并立,设在皇帝身边不远处。一道温厚清亮的女声缓缓传出。

皇帝朝那纱帘处看了一眼,随后压着怒气道:“你们先起来。”

待两人站直身,帘后女声再次响起:“黄丞说的不错,事分轻重缓急。常荆王此次先斩后奏必有其道理,陛下不如将他召回京中当面细问。省的生出许多误会,对我大昭不利,却恰合了敌人心意。”

“太后圣明。”黄旬德忙作揖附和。

“太后圣明。”殿下诸臣随言。

于是很快,常荆王在短短一年内,又一次回了京。

京城中仍是静悄悄的,没有丝毫消息。

临冬前林责就为萧淩找好了收养的人家。

那是对好心肠的商贾夫妻。

不知究竟是哪一方的问题,四十多年来女主人的肚子总没动静。好在夫妻两人情切,始终没有分开的念头,往后就再也没有考虑过子嗣问题。

当林责将萧淩带到他们面前时,两人眼中难掩的喜悦让她放心了许多。

“姐姐再见!”

看着女孩不舍地挥手离去,林责总觉得心里那块才被填满的位置再次空缺了。

罢了,聚散总有时,惟愿她平安喜乐吧。

... ...

送走了萧淩,林责便也来到染坊同温嬷嬷道别。

嬷嬷盛情相邀林责一同进午膳,饭后,两人谈论了许多。

“我在太后身边跟随多年都未曾听说过这世间会有甚起死回生之术,倒不如说那人一开始就没死,用了假死之术还可信些。”温嬷嬷伸手烤着炭火,淡淡道。

“假死?”林责来了兴趣。

“那都是平成帝时宫里流传的传闻了,想来也都是百年前那些人找乐子杜撰的,没甚意义。”

“传闻是?”

温嬷嬷抬眼看了看林责,随后道:“你既想听,我便讲与你听。”

“传闻说,平成帝时,宫中有个妃子,因父亲在朝中之失一朝失宠。平成帝也因此再未宠幸过她。宫里万般寂寞,那妃子实在熬不住,便与宫里的侍卫有了牵扯。再然后,二人私定终身。

侍卫想要帮妃子脱离宫院高墙,于是从千里之外的湖阳城中寻得一位异术师,那异术师交于他一枚药丸,说是可让服用者即刻死亡,在七日后又能复活。

这是个冒险的法子,但那妃子还是因为信任将药丸吞下了。

出殡那日是药效的最后一日,侍卫悄悄随着队伍来到了皇陵。待人都走后刚打算开棺救人时,却被皇陵中堆积成山的随葬金银吸引,贪心大起。

这故事的最后,便是妃子被活活憋死在了棺材里,而那侍卫偷盗了皇陵金银,在京城中成了有名的暴发户,娇妻美妾成群,生活恣意快活,儿孙满堂。”

林责听罢叹了口气。

若是何关忆在的话,她定会立马暴跳如雷指天咒骂那见财忘情的小人吧。

“是啊,这世间怎会有如此奇诡之事呢...”她像是劝说般自言自语。

微弱的火焰在烤红的炭火间时隐时现,时而又带起一阵轻跳的光点。

林责想了许多天,无论如何都想不出为何自己会觉得何霄是何关忆。

这话若是说给旁人听,定会遭个疯子的骂名。

“我知道你还在念着长公主殿下,只是疏回啊,如今天人永隔,可莫要再继续把自己困住了。”

温嬷嬷终于看不下去她日渐憔悴的面容和满是愁意的眼。

“嬷嬷说的是。”

... ...

自那日道别后,林责再也没下过山。

她待在竹林一隅,似乎又过回了曾经的正常日子。

这‘正常日子’,是指何关忆没发现她前的那段时光。

又到了一年春。

林责花费了好几日,终于将屋前空地开垦了出来,接着又挑了个凉快的天,撒下了前段日子在京城集市上买来的菜种。

时间在安稳地流逝,绿芽也渐渐从土里冒头。

小萧淩迎来了来到京城后的第一个生辰。

养父母派人给林责送来了请柬,希望她也能去参加萧淩的生辰宴。

看着请柬上那稚嫩的笔触,林责的嘴角不觉扬了起来。

午后无事,她准备去城中给萧淩挑礼物。

因的昨日下了雨,路上湿滑不已,加上山路有段较陡,林责经过那里时努力放稳步子,但还是滑了一跤。

泥水弄脏了衣裙,她无奈起身,心想早知不走这条路了。

刚想转回去换衣裳,就看到不远处一道青衫正缓缓逼近。

“林姑娘!”

她叫住了林责。

待人走进了,林责才认出她来。

是小魏。

“你怎么来了?”林责奇怪。

“我...我方才路过,见一个人影闪过,便跟着过来了。”小魏有些吞吞吐吐。

“人影?”

“那人影,有点像...”

“?”

“像长公主。”

林责一愣,接着又淡然笑了笑:“说什么胡话。”

“是真的林姑娘!若你见到那身影,定也会觉得是长公主!”小魏激动起来。

“这山里能有什么人影,想必是你看错了。”林责安慰道。

“不会的...我知道这有些奇怪,但...但我还是不信...”

“许是她又回来了。”林责看向远处葱郁的树林,它们茂盛的枝叶被微风吹动,好似在回应着她的话。

“或许吧。林姑娘,打扰了。”说完,小魏垂头离去。

林责记得,何关忆去世那日,小魏哭的最厉害。

据府中其它下人说,那日她口中一直重复着一句话——

不可能。

何关忆的遗书林责也看了,不过是交代了些自己身后公主府的一切事宜,以及早已准备好发还的卖身契和银两。

没有一言提到自己。

许是太急了,她走的太急了。

心里突然出现一道声音,说,本该高高兴兴去挑礼物的,怎的又被往事绊住了步子?

趁着阳光正好,向前走,去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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