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刚刚在天空中伸个懒腰,一辆马车在岐岚山脚下缓缓停下。
江浸月轻轻叫醒和朱,和朱一眼看到花辞,对他笑了笑。
花辞点头回应。
一行人走进山林,和朱第一次来,走在前边好奇地打量着,也像是故意回避。
时不时回头看,江浸月和花辞沉默着并排行走。
他们明明离得很近,却好像在无形中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
和朱抿了抿唇。
不多时,林中窜出一匹棕色矮脚马,哒哒哒跑到花辞跟前,亲昵地打着响鼻蹭他的脸。
看到花辞身旁的江浸月,高高疑惑地嗅了半天才认出来,高兴地前蹄刨土,正好全洒在准备上手摸他的和朱身上。
和朱:“……”
江浸月帮着和朱拍土,理了理高高的鬃毛,“瞧着油光发亮的毛。”
到随月谷还有很长一段距离,高高腿不长个子不高,坐不下三个人。
花辞不假思索,“你和和朱骑马吧,我走着去。”
江浸月疑惑,“为什么?”
花辞正想解释,只见江浸月从袖子里摸出一只洁白鹰骨哨,转着圈吹响。
没过一会儿,干枯枝条被踩得吱呀作响,一匹黑色矮脚马探出头来。
和朱眼睛亮了亮,踩着石头爬到黑马背上,往前挪了挪,搂住马脖子。
江浸月用同样的方法上去,坐在和朱身后,一拍马屁股,回头冲花辞做了个手势,“走啦,跟上!”
初晨阳光跳过枝叶缝隙投下斑驳树影。
岐岚山风带着久违的惬意,亲吻疾驰而过的少年人。
就好像他们从未离开。
————
随月谷没什么变化,一如既往地繁花似锦,只有蕤旌老树失去了往日的花团锦簇落英缤纷,徒留粗壮的树干和纵横交错的树枝。
在鲜活灿烂的山谷中,像个屹立不倒的诡异亡魂。
和朱搂着高高脖颈,在山谷中驰骋。
江浸月笑着看她一会儿,转身对花辞道,“走,去断崖看看。”
“好。”
江浸月蹦蹦跳跳地走在前边,见花辞走得慢,跑回去拽着他的袖口把他拉到身边,“走快点走快点。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就因为我磨蹭得厉害,才没赶上日出。”
江浸月从到了岐岚山后就一直笑着。
但花辞能感觉得到,她并不是发自内心地快乐。
登上断崖必经一段斜坡,不算太陡峭,但正是因为这样,它无与伦比地长。
江浸月虽然在岐岚山中长大,但亲自用腿爬坡还是第一次,从前她都是“坐享其成”的。
江浸月嘴闲不住,絮絮叨叨一路,爬了一会儿,累得气喘吁吁,扛不住了,“花辞,你背着走,拉着我上去,我不行了。”
江浸月站定,比花辞落后一步路,淡笑着抬眼,抬起手。
不掺杂一点杂质的干净瞳孔望着花辞,她一点也不觉得自己的要求有多么不客气。
花辞恍惚了一瞬,准备抬手拉着江浸月的衣袖,后者便江浸月更不客气地抓住花辞的手。
左手拉右手,右手拉左手。
江浸月抬抬下巴,示意花辞准备就绪,允许行动。
江浸月轻松了不少,虽然口干舌燥,可她一点儿也停不下来。
“我只有冬天的时候会回家。”
江浸月今天的话题全都是关于家人的,她微仰着头,眼睛明亮,“你是我唯一的朋友,花辞。嗯……说来惭愧,白袅其实不太算‘朋友’。我起初接近她就是为了利用她,实在是太抱歉了。”
“每年回家,我都会和大家分享一年中的趣事,但我没有向任何人透露和你有关的一切。”
江浸月抿着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我觉得你是我的秘密。”
江浸月强调,“儿时唯一的秘密。”
花辞的心脏重重跳了两下。
“我那时想,天奇十六年夏天结束,我的腿就能治好了。等到冬天,我想邀请你来我家玩,顺便参加我的及笄礼。
“在喜庆的日子里向你坦白我的身份,你兴许会有所顾忌,不会怪罪我的欺瞒。”
“我不会怪你,”花辞道,“永远。”
江浸月甩甩手,连带着花辞的手也甩一甩。
“然后我们可以一起去长街上玩,走着去。
“轮椅和帷帽都很引人注目,路人会频繁地投来或鄙夷或好奇新奇的目光,我习以为常,但怕你受不了,我们就此分道扬镳了怎么办。
“所以得等我会走路之后去。”
江浸月微笑着眯了眯眼。
“不过很可惜,天不遂人意。
“还好这些计划我没向任何人说过,要不然我就是个空谈快意的浑蛋了。”
江浸月借力登上断崖,松开花辞的手耸耸肩,“你就当个笑话听听好了。”
江浸月眼里闪过不易察觉的失落和忧伤,抿了抿嘴不再说话,望向远山。
亘古不变的初阳从东方升起,慷慨的朝天空洒满金光,明亮而温柔。
远出绵延的山峰好像水墨画,轮廓泛着淡淡的暖光。
黑和金的碰撞,让江浸月想起了阿杳,阳光亲吻阿杳毛发时,也是这般温柔。
她伸出去去触摸这光源,光照在手上有慷慨的温度。
江浸月五指微微蜷缩,做出揉捏阿杳的动作,此时山风吹过,带走暖阳的温度,只留下季夏独属于山间的凉爽。
余光里,右斜下方的岩石静静地吹着崖风,它有着和阿杳一样的颜色,恍惚间,江浸月竟以为阿杳一直站在那儿,仰头望向她。
江浸月眯着眼看向天空,只觉得这天的阳光温柔得有些过了头。
温柔到让她产生一种错觉,好像无论今天她无论做什么决定,最终都会被微笑着原谅。
“花辞,你看那儿。”
花辞顺着江浸月手指的方向望去。
枯萎的蕤旌树旁,有一处小小的,由落花堆积起来的小山包。
从树上掉落的蕤旌花都堆在那里,不知道什么原因,那些落花没有花柄,也没有枯萎。
“那是什么?”
“我阿娘在那里长眠。”
花辞登时浑身发冷,一时间无法呼吸。
“……抱歉。”
江浸月摇摇头,“阿杳和皎皎都是阿娘的猫,也在陪着她,像以前守着我睡觉一样守着。阿杳身上很暖,不会冷,皎皎很活泼,不会无聊。”
江浸月本来不想告诉花辞的。
她昨天白天邀请花辞,问他明天要不要来岐岚山,用的理由是白袅想喝蕈汤,她来采一些。
他们都知道“明天”是什么日子,但心照不宣地避而不谈。
可不知道为什么,江浸月隐瞒了许久,却在即将离开岐岚山时告诉花辞。
她一路都在强颜欢笑,因为阿娘不喜欢看到她难过的样子。
江浸月体贴又自私,所以她离阿娘远远的,在不会打扰她休息的地方,向儿时唯一的朋友,倾倒快要承载不住的思念和忧伤,只想让自己好受些。
江浸月坐在地上,安静地捂住半张脸,眼中映着远方的潋滟山色。
山河快要在她眸中破碎。
花辞不确定自己是否还有资格和江浸月并肩。
他没有参与凭栏问给他下发的最后一项任务,但尹府的悲剧与他息息相关,这是不争的事实。
不会因他向江浸月坦白过往,获得一时半刻的怜悯心疼而抛之脑后置之不顾。
花辞埋下了一颗危险的种子,他随时为蓄势待发、不可挽回的后果提心吊胆。
结局可以预见,在此之前,他又能做些什么呢?
花辞挨着江浸月坐下,见她没有抗拒的意思,轻轻摩挲她颤抖的肩头。
江浸月的肩膀突然挣脱了花辞的手掌,花辞一愣,知道自己冒犯了她,慌乱道:“……抱歉。”
谁知下一刻花辞便僵住,极缓慢地把手放到身体两边,再僵硬地垂下头。
看到江浸月简单束发的头顶。
江浸月紧紧搂着花辞劲瘦的腰身,头贴在他的胸口,发出几声呜咽。
花辞抬起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
悬崖之下传来一声悠远绵长的鸟鸣,江浸月又搂了花辞一下,然后松开他,循着声音望过去。
花辞始终紧张绷紧的身体没注意到,江浸月在松手之前,有意无意地按了按他的肩胛骨中央。
一只身躯庞大,通体雪白,长相似鹰的鸟在空中滑翔,尾羽犹如数条洁白丝带。
初晨的阳光均匀铺在鸟羽上,为它镀上一层柔软圣洁的光。
巨鸢带起一阵狂风,又一声鸣叫后收敛翅膀,落在江浸月身后,垂头贴了贴江浸月的脸颊,犀利冷冽的眼眸望向花辞,如同一尊不容侵犯的守护神。
巨鸢从嘴里吐出一颗红彤彤,长得不圆也不方的果子,翅膀推推,滚到花辞腿边。
又是这种熟悉的果子,阿杳曾经也给花辞送过,酸涩且难吃。
江浸月见汀厝经常吃,从前她不明白阿杳为什么找到这种果子,莫名其妙给花辞送来。
如今她心中有个猜测,恰好悬鸢也在这时候送来一枚,是不是在暗示她些什么。
江浸月有些纠结疲惫,卸力侧靠在悬鸢苍劲有力的腿部,仰头看它颈间被风吹起的绒毛,忽然被它脖颈上反射的光闪了一下眼睛。
江浸月起身,俯视着花辞,抬高悬鸢下巴,从头顶顺着抚摸到脊背,笑着对他介绍,“初次见面,它叫碧崖悬鸢。生活在悬崖峭壁上,‘有人’说它是神鸟,聪明有灵性。
“我和阿杳的跳崖游戏在配合默契之前,坠下山崖时都是它们接住我然后送上来。”
在花辞看不见的地方,江浸月将悬鸢羽间藏着的冰凉器械藏进袖口,手背到身后摩挲。
她声音忽地冷下来,带着不易察觉的如释重负和不可置信。
“如今想想,世界还真是疯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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