慎清刹那间全都明白了,气得浑身发抖,怒目圆睁瞪着明徵,“她说的都是真的吧?如此看来,你本是想杀了攸宁,用攸宁的死来胁迫这鲛人少年,慎音在海边见到赶来阻止你,反被你所杀……如今你看攸宁没死,就搬出慎音的尸体来当做所谓的‘证据’,这种蛮横拙劣的手段,连我都觉得荒谬!”
明徵额角轻跳,咬牙切齿道:“慎清长老!话不可乱说,慎微谷主,我尽心为你们碎针谷办事,你们就是这么污蔑我的吗?”
慎微眼帘急速颤抖着,面现痛苦之色,艰难地张口:“慎清,无凭无据,不要——”
“谷主!”
明徵转头,手掌重重一拍,船舱中一行四人抬出一顶轿椅,慎清正欲据理力争,眼角瞥见轿椅中瘫着的正是丹阳,不觉一愣,“明徵,你又要耍什么花招?”
“师傅!”攸宁轻呼一声,不顾一切扑上前去,抬起丹阳手臂,急切搭上他脉搏。
明徵寒声道:“重瀛不承认杀了人,他姐姐还煽动慎清长老不问青红皂白发难于我,也罢,就算重瀛不认罪,他驱使婺蛇咬伤慎清、丹阳和攸霁三人总是事实。”
他居高临下瞧着双目紧闭的丹阳,意味深长道:“攸宁,你瞧仔细了,你师傅所中婺蛇之毒已攻入心脉,就连你们碎针谷也是束手无策……”
攸宁凄然抬头,心中已有定论,然此般情形下,却是一句话都不想再说。
她绝望的目光触到那名灵犀宗的长老,那长老立刻垂下眼,将头转了开去。
“攸宁,如今你是这场凶案的重要证人,我再问你一遍,事实真相究竟如何?”明徵吐出一口浊气,挺了挺身,盯着攸宁,“你若迷途知返,悬崖勒马,我们可以既往不咎,会盟更将从下属的保丹阁中调取专解婺蛇之毒的药,给你师傅服下。”
他瞟一眼慎微,“谷主,丹阳毒杀兰若犯下大罪,原是要按碎针谷谷规处置的,若是攸宁知过必改,是否可以通融一下,免去她师徒二人的处罚?毕竟,这二人的医术乃是碎针谷出类拔萃的,真处治了也可惜。”
慎微闭上双目,胸口起伏着,许久吐出一个字,“好。”
“谷主!”这下不止慎清,另两名长老也站起身来,齐齐呼道:“三思而行!”
“住口!”慎微瞠目,额上青筋凸起,“只要我还是谷主,碎针谷的事,就是我说了算!”
肆虐的海风在这一刻稍稍歇止,接连不断的索具撞击声也停了,整个宽阔的甲板鸦雀无声,所有目光都汇聚在丹阳身边那深埋着头,身子颤抖不已的少女身上,等待着她最后的抉择。
光朱缓缓坐回椅子,长叹一声,凝视着重瀛,喃喃道:“厄者,人之本也;锋者,厄之厉也……生之惟艰,何足道哉①?重瀛,看见没有,人心险恶,容不下你的天真和稚气——我还是低估他们了……”
平静一瞬的海潮骤然暴起,澎湃的风浪中,重瀛倏然一个转身,风驰电掣掠过侍立在会盟督使椅畔的影卫,随手拔出那人腰间的配剑,剑光一晃,挟雷霆之势照着椅中人面上刺去。
那人避无可避,将头向后一仰,风帽掉落,一头乌黑发丝猝然飞扬,一剑落空,重瀛将那椅子轻轻一踢,旋身扑来,惊龙游蛇一剑快到毫颠,直挑那人下巴,眼见要刺中咽喉之时,剑尖却蓦地一抖,兽皮面具魅影一般从那人脸上掉落。
那人侧着头,藏在纷乱发丝里的脸没人能看清楚,除了重瀛。
剑光凝滞在重瀛手上,他目不转睛盯着那张脸,一双冰蓝眸子中满是惊诧之色,“你……”
那人处变不惊,长指间夹着那块兽皮面具,仍是闲然而坐,姿态从容,仿佛他本可以避开这势如破竹的一剑,却故意借势撩开面具,以真实样貌与重瀛沧海一晤。
赶上来的两名影卫夺下重瀛手中长剑,椅中人气定神闲将面具重新戴回脸上,理了理乱发,覆上风帽。
“重瀛,”低哑的嗓音中辨不出任何情绪,淡漠如水,“伏罪吧。”
重瀛冷笑,“我本无罪,要伏什么罪?”
“他无罪!”清亮的声音自一边传来,攸宁扶着丹阳椅背缓缓起身,迎着众道射来的目光,清晰坚定地说,“就算是死局,哪怕最后结果不会改变,我也要说——重瀛没有杀人,我没有说谎!”
她低头看向丹阳,就在方才,她已将一枚药丸悄悄喂进他口中,那枚药丸是从光朱先前给她那匣子中挑出的,可解婺蛇之毒。除了那块暖玉,她只拿了这件东西,却没想到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
丹阳仍是紧闭双眼,眼角却有一滴清泪落下。攸宁后退两步,脱下海獭披风叠好放在一边,在丹阳面前跪拜下去,心内无声道:“师傅,我对不起您,但我想,你既然选择给兰若下毒,就决定好了要承担后果,我是您的弟子,受您教导,行事不可违逆本心——您的教养之恩,弟子来世再报!”
她起身,走到慎清面前敛衽行礼,“几位长老平日对我照顾有加,此次也愿意相信我,为我说话,攸宁感激不尽……”
慎清目中盈泪,胸中郁愤难泻,低声道:“你要干什么?别做傻事!”
“如今这情形,怕是由不得我了,”攸宁怆然一笑,转身对慎微也行了一礼,“多谢谷主多年来的养育之恩!攸宁无以为报,唯有一死以证清白,护碎针谷仁济天下之门楣,践门下弟子修心问道、敦诚正己之诺言!”
说完,她猛然一个转身,飞燕掠波一般快步奔到甲板尽头,纵身跳过船舷,没有丝毫停留,直接扑向大海。
所有人都预料到了,但她转身的动作太快,慎清在一刹那间来不及反应,重瀛飞身来追,却只捞到她一片衣角。
风急浪高,她的身影似折翼的蝴蝶,霎时便被卷起的黑潮吞没。在堕入怒海那一瞬间,她勉力回头,俯身于船舷处的重瀛看见她诀别的一眼。
潮生潮灭,万物荣枯,所有的希望与荣光,不甘与遗憾,皆尽寂灭于那双眼眸里。
重瀛双手握拳,直起身瞭望天际,然而苍穹中阴蓊重重,星月牢牢被囚于鳞次翻涌的浓云之后,曾被期许耀逾万里的那颗少宰星,全然隐没了踪迹。
船舷边的甲板早被浪头浇过,**一地水渍,水渍中的凌乱脚印烙印在众人心头,寒如冰,烈如火。
光朱闭上眼睛。
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响起,一口鲜血喷在一尘不染的洁白貂毛上,“督使!”两名影卫急忙上前,将那摇摇欲坠的身体扶回椅上,一旁的明徵高喊:“快来人!”
纷至沓来的凌乱人影中,慎清将充满轻蔑和失望的眼光自慎微身上收回,木然走向船头。
慎微喝道:“慎清,你去哪里?”
慎清并不回头,“不知道,反正不想再呆在这条船上。”
“慎清回来!”一名长老惊呼道,慎清抬头,迈出去的脚不由往里一收。
滔天海浪咆哮着,朝着船头一**猛扑来,数不清的婺蛇在浪头中涌动着,蛇头喷出黑色毒信,绕过慎清脚下,猝然勾住明徵脚脖,将他拽倒在地,游光急电一般拖回重瀛站立之处,一条条黑雾缭绕的长蛇立刻盘结着缠住他的颈脖。
重瀛俯视着脚底下喉骨咔咔作响的明徵,眸中尽是凛冽杀意。
“重瀛!冷静些!”光朱呼地一下站起身,“如今你罪名未定,若是在此杀了他,你将永生永世都背上罪鲛之名!”
此时方才反应过来的灵犀宗长老急忙起身,取出一只玉哨吹响,徘徊在远处的海雕群很快往这边压过来,船上剑宗弟子持剑而出,剑光如泓,瞬间将重瀛团团围住。
慎清噙着眼泪喊道:“不要做傻事!不然攸宁就白死了!”
婺蛇倏忽一下散开,明徵目眦尽裂,伏在地上捂住黑痕遍布的颈脖喘息不止,重瀛自上而下瞧着他,像看一条落魄的狗。
“这样杀你太便宜你了,”他鄙夷开口,“等你受尽重重劫难,饱受众叛亲离之苦时,再来取你这条贱命。”
明徵抬头,怨毒的目光锁在重瀛脸上,喉间咕咕两声,却说不出话来,只呕出大口污血。
“不就是想要我的鲛骨吗?何苦弄成这样?”重瀛不再看他,缓缓转身环视众人,视线落在光朱脸上,平静道:“光朱,带你的人走,从此以后,我与离天宫再无任何关系,即便日月倒转、海天倾覆,我也再不会回离天宫!”
光朱咬着嘴唇,与他对视片刻,猛然一转头,“好,你走吧!”
一头凶猛的锯齿鲨挟着浪头朝船头甩尾撞过来,千钧之力如天锤震岳,船身四周立刻被撞出一层淡淡的阵法光幕,惊呼声起而未落时,那锯齿鲨见撞不翻大船,又转过头,张开巨口照着船弦合齿一咬,咔嚓声中,木板碎屑混着海水激绽开来,尘雾冲天而起。
重瀛站在毁坏的船弦处,身后是鲨鱼随着海浪跌宕的庞大身体,阴恶婺蛇乘着翻天巨浪一团团游上甲板,盘绕在他脚下。
“我身上这副鲛骨,绝不会给你们,”少年宛如从地狱深处走来的幽冥使者,周身弥漫着阴戾而冰冷的杀气,“有本事就来拿吧!”
那颀挺高挑的身体往后一仰,水花爆开,锯齿鲨沉沉咆哮一声,昂头跃出水面,喷出团团黑雾,载着重瀛卷浪而去。
光朱一声长啸,溟卫迅速撤离,她携贴身侍卫回到前来接应的一艘飞舟上,仰头看向天空。
波诡云谲的穹庐下,冰域上方有弥天的黑雾遥相呼应,震动天地的隆隆声从冰山群底下传来,隐隐夹杂着一种怪异的呜咽嚎哭之声,开始有大块大块的寒冰轰然坠落。
船上一片混乱,只有一直坐在椅上的人注意到了这异象。
“开船吧,尽快离开。”他淡淡吩咐,被抬到甲板中央的明徵吐尽污血,强撑着道:“督使,不……不能走,那重瀛……”
“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那……也得留下两艘船,”明徵咬牙,“一定要……捉到重瀛……”
那人没再说话,看着明徵的左目中露出一丝轻蔑之意,慢慢抬首,起身踱至船弦处,看向远去的光朱和数以千计的溟卫。
光朱遥望海面,那头锯齿鲨于海中迅猛穿梭,刚鳍劈开水浪,朝冰域相反的方向掠去,成群的白尾海雕猛扎过来,扑腾着翅膀,追着那齿鲨啄咬不休。
冰域外围已有不少冰山崩塌,海水奔涌着形成一个个的漩涡。
“走!”光朱红唇几乎被咬破,“退开三十里!”
身边侍卫问道:“不管重瀛了么?”
“他能活下来,”光朱脸上带着破釜沉舟的无奈和决绝,“现下我们什么都做不了,也帮不了他,只能等这处海震平息。”
她瞄一眼远去的那艘巨轮,带领溟卫撤往玄渊海深处。
不多时,锯齿鲨背上已被啄得血肉横飞,一片片的盾鳞被扯得七零八落,鲨鱼怒吼一声,尾鳍一摆,甩开海雕的围捕,沉入海底迅速游走,海雕失却了目标,盘旋一阵后追着离开的巨轮嗷嗷飞走。
锯齿鲨消失于大海深处,留在这片海域的两艘海船在风浪中挣扎,而冰岸附近却有鳞光一闪,蓝发蓝眸的重瀛冒出头来,鲛尾之下,婺蛇交错巡游于海底,不一会儿,有婺蛇卷来一件东西。
那是一把脱了鞘的匕首,他曾在攸宁手上见过。
重瀛扎进水里,迅捷闪过不断坠落的冰块,于迷海浊浪中再次仔细搜寻,然而少女身影始终未见。
海水渐渐泛起腥红的血浪,他浮出水面,朝前方冰域看去。
冰脊上方浓云奔涌,似墨龙堕海,不断有高耸冰山折断崩塌,掀起遮天盖地的冰雾狂澜,两艘海船终被掀翻,天地间充斥着震耳欲聋的嘶吼声,整片冰域被拔山填海的强大力量蹂躏摧毁着,恍如末世之景。
深不见底的邪诡漩涡从冰域内部往外扩展,摧枯拉朽朝四周卷开,震落的巨冰混着废墟里残存的断梁破垣被吸入其间,暗红海水湍急涌去,争相泻入黑冥深渊。
漩涡边缘的重瀛犹豫片刻,鲛尾泛起金光,遽然一甩,向着那地狱之门疾冲而去。
远在数十里之外的另一处冰域内,兰若在冰床上突然惊醒,她悄然起身,避过沉睡的侍卫,来到阴霾密布的大海之滨。
黑夜逝去,玄渊海的西面海域恢复了平静,离天宫位于此处的一处废弃冰牢整个被吞噬,连一块浮冰都未曾留下,无穷无尽的海水奔流着,掩去深埋海底的秘密。
日升月落,潮来潮往,这里渐渐成为鱼群们新的栖息处,每隔一年,会有一艘小船徘徊于此,停留几日后又飘然远去。
时光荏苒,星尘如旧,在风平浪静、云散雾开的夜晚,天幕中会有银河迤逦,屑金耀空。
注①:“厄者,人之本也;锋者,厄之厉也……生之惟艰,何足道哉”出自晏殊《解厄学》之藏锋卷一,意思是困厄是人生固有的现象,显露锋芒,是困厄加剧的原因……人的生活充满了艰辛,没有什么值得夸耀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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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折翼枯冥(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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