慎清长老大喜,一下站起来,“果然是攸宁!快让我瞧瞧,有没有受伤?”
慎微轻咳一声,慎清瞄了一眼那车舆及旁边的明徵,愤愤然坐下,道:“不是说攸宁被重瀛杀了,好多人都看见了吗?如今她好端端在这儿,究竟怎么回事?”
攸宁抬头,目光所及便是慎清及长老们惊喜交织着关心的一张张脸庞,就连向来不苟言笑的慎微,目中竟也涌动着欣喜之色,她不由一愣,心头也随之一热。
明徵只扯了扯嘴角,道:“怎么回事,一会儿听攸宁姑娘自己说便是。”
这时光朱笑了笑,视线落在慎微面上,话中带刺道:“慎微谷主,我们可是把这位攸宁姑娘完璧归赵送还给碎针谷了,反倒是你们的人毒死了我母亲,原本她想以一己之骨仁济天下,给后世子孙留下些功德,如今却被你们破坏了,这事怎么说?”
慎微脸色一沉,目中怒意浮现,颌下长须微微颤抖,最终却是一言不发。
明徵皱眉,“事情一件件说清楚便是,光朱宫主请这边坐。”
光朱瞟一眼右首最末那张椅子,嘴角挂着一丝冷笑,昂首落座。重瀛自上船后便盯着中间那架车舆,听到光朱招呼,才迈动长腿,从容不迫走到光朱椅后站定。
车内传出轻微的咳嗽声,所有人的目光顿时汇集到那严丝合缝的车帘上,光朱忍不住道:“这位又是谁?好大的架子,怎么也不出来打个照面?”
“此乃七洲会盟北域督使,”明徵疾言厉色,沉眉斥道:“督使身体抱恙,不能见风,特为调解碎针谷与重瀛之事长途跋涉来此,不得无礼。”
“原来是会盟督使大人,失礼了,”光朱关切道,“不知阁下生的是什么病?严不严重?要不要请碎针谷众位医道大师给看看?”
车帘内咳嗽声更剧,旁边影卫拿着水囊将车帘掀开一线,车中人却喘息着道:“无妨,扶我出来。”
众人纷纷侧目,只见一只寒白如冰的手扶在影卫小臂上,紧跟着一人躬身而出,慢慢站直身子。他穿厚厚的貂毛大氅,头上盖着风帽,脸上却带了一张兽皮面具,只露出左边眼睛和一张淡薄而毫无血色的嘴唇。
明徵忙命人将那架车舆拉到后方,搬来一张椅子摆好,那人长身而立,朝左右微微欠一欠身,接过影卫递来的水囊喝了两口,坐下清清嗓子,这才哑声道:“攸宁,你过来。”
所有人的注意力重新聚拢到站到甲板中央的攸宁身上,只有光朱身后的重瀛,目光仍是落在着那北域督使的侧影轮廓上,脸上不时闪过疑惑之色。
甲板上高挂的串串灯笼随风摇曳,漾出一地斑斑红影,少女苍白的脸自飘摇的棕色毛绒中抬起,长睫一掀,目光正对上正中那人面具下的一只左眼,那瞳光深幽旷远,静若止水,一如窅渺渊海难以忖度。
海风呜呜,桅杆上的粗绳拉索击打在帆骨和帆桁上,发出连绵不绝的碰撞声。
“你先说说当日情形,”那北域督使拂开影卫递过来的一个暖炉,坐直身子开口说道,“就从你被重瀛虏去海中开始。”
攸宁道:“好——那日清早,重瀛赶至海岸,见兰若身死,一怒之下,驱使婺蛇将我和兰若的尸体卷入海中,我在水下看到慎清长老、我师傅丹阳和我师兄攸霁也被婺蛇拖下海,但不过一刻,重瀛将他们三人放走,岸边几名长老即刻施救,伤势如何我不得而知,但他三人并未死亡……”
攸宁说着,将目光转向慎清,慎清点点头,她下首一名碎针谷长老道:“慎清、丹阳和攸霁三人中,攸霁所中婺蛇之毒最轻,是以我们留下攸霁在岸边由慎音救治,慎清和丹阳则被我们带入石室中行针逼毒,慎清两日后余毒除尽,可丹阳……”
攸宁心下一颤,不觉道:“师傅怎么了?”
“丹阳所中蛇毒极为顽固,”那长老犹疑着,看了慎微一眼,“时有反复,至今仍是昏迷不醒,好在心脉尚稳,应无性命之忧。”
攸宁略微松口气,顿一顿,继续说道:“这时山崖上往海中射来火箭,我浮出水面呼救,但崖上的箭反而径直朝我射来——”
慎清面色一变,一下站起身来,慎微一把按住她扶在椅背上的手,低声喝道:“坐下!听她说完。”
慎清颇为不甘,但也只得狠狠剜了一眼明徵,悻悻坐回椅中。
“那时岸边只有明徵大师、慎音长老和我师兄,我在水中几乎露出半个身子,崖上射手和明徵大师不至于看不到我,但我呼救后射来的箭不减反增,很快海里处处燃起大火,婺蛇均被射死,我在重瀛帮助下躲在水里才活下来。”
碎针谷众位长老脸上皆露出愤慨之色,明徵淡淡一笑,睥睨着孤立在众人下首、发丝被海风刮得凌乱不堪的少女,仿佛是在看一只落入陷阱任人宰割的幼小海獭,“之后呢?”
攸宁伸手将发丝别到耳后,直视着他,平静道:“明徵大师事先已在海底埋下阵法,崖上射来的火箭触动阵法,火海箭网之中我与重瀛根本没有逃生的可能,为活命,我指点重瀛破去阵法,逃往深海,躲在这处废弃冰牢中,直到现在。”
明徵目光扫过慎清等义愤填膺的碎针谷长老,又从灵犀宗和擎云宗两名无甚表情的长老面上巡梭而过,落在最末的重瀛和光朱面上。
重瀛的脸正隐在阴影中,颀长身段投下的影子落一半在光朱身上,光朱唇角微挑,红光映照下的蓝眸漾着沉紫,并无任何笑意。
明徵清了清嗓子,下颌微抬,视线重新落回攸宁,“你所说的,不过都是一面之词——”
他目中露出志在必得的神色,“我之所见所为,与攸宁姑娘之言颇有不同……为确保碎针谷取骨万无一失,我的确事先在石室附近的海域设下离火洞明阵,以免取骨之时被人冲撞。”
他看一眼端坐于椅中的督使,不慌不忙道:“……那日慎清长老和丹阳被扶回石室施救后,岸边只剩下我和慎音长老、攸霁二人,当时黑浪滔天,我并未见到攸宁姑娘出水呼救,因受慎微谷主所托,我一心想制服重瀛救出攸宁姑娘,是以离开岸边上了山崖,指点射手射出火箭启动海中阵法,但也只是启动阵法而已,并未曾往阵法围住的海域中乱放过一支火箭……”
众人面面相觑,重瀛握紧拳头,寒声道:“颠倒黑白混淆是非,你就不怕被天打雷劈么?”
“方才所言句句是实,我问心无愧,日月可鉴,又何惧天谴?”明徵语气倨傲,转头盯着重瀛,脸色神情十分沉痛,“重瀛,阵法启动后你被激怒,我于崖上亲眼见你驱使婺蛇将留在岸边的慎音攸霁两人拖入水中,残忍杀害——”
此言一出,攸宁与光朱心下皆掀起一阵骇浪,重瀛反倒无惊无怒,只是摇晃的灯影流光陆离,氲出他一张冷冽锋利的脸庞,肃杀之气自阴影里漫延,仿佛霜雪一寸寸冻过众人脚下。
那双冰晶寒月一般的冷眸里浮现轻蔑诮意,他一字一顿地问,“还有么?你要不要干脆说我把碎针谷的人全都杀了?”
“重瀛!”光朱一拍扶手,厉声喝道,“不要胡说!”
重瀛唇角的笑意犹如出锋的冰刃,“我是怎么将他二人残忍杀害的,你说来听听?”
明徵扭过脸,泰然自若与他对视道:“我在崖上亲眼见到,这二人被拖入水中后,曾数度挣扎着浮出水面,但手脚咽喉皆被婺蛇缠紧,挣脱不得,你冷眼在一边瞧着,甚至拿起漂浮在水面上的一支利箭,将之贯穿慎音胸口,直到二人尸首浮出水面方驱散婺蛇。我激愤痛心之下,这才下令箭手射出火箭围剿凶手——我一直未在海中见攸宁身影,自是以为她已先一步被你杀害,不曾料到她不仅未死,还助你破去阵法逃脱罪罚。”
“……攸宁姑娘,”他朝攸宁转过脸,义正辞严问道,“你为何要这么做?碎针谷谷主及众位长老待你恩重如山,你怎能如此是非不分,恩将仇报?难道就因为你师傅丹阳犯下大错,你唯恐被他牵连,就背叛师门与重瀛勾结,见到同门被害也无动于衷?如此冷心冷清、寡恩薄义,你有何面目去见将你托付给碎针谷的爹娘?!”
“你撒谎!”攸宁嘴角轻颤,眸光灼灼,脸颊被怒火烧得绯红,“含血喷人、捏造事实的人是你!在你下令发出乱箭之时,慎音长老和我师兄都活得好好的,火海浓烟之中,我的确没看到是谁杀害了慎音长老和师兄,但我知道绝不是重瀛!火猛箭密,顷刻便将婺蛇射死烧毁,他拿什么去将岸上的人拖下海?那时他与我躲避烈火寻找出路,生死关头,根本没有余暇关注其他!我敢对天发誓,若我所言有半句虚假,便受万箭穿心不得好死,永世不得超生!”
她高亢的声音穿透呼啸的海潮,轰然一个巨浪打来,宽大稳固的海船居然也被撞得晃了一晃,久不现身的寒月竟然在此时扒开浓云的层层束裹,投下一线微弱的光辉。
那一缕凄冷月光正映在少女举起的右手上,她的目光在缭乱灯影中亮得出奇,“明徵!你敢对天发誓么?”
明徵一侧嘴角微微上抬,“有何不敢?攸宁姑娘,我心昭昭,所为俱是以碎针谷及天下生灵的公道为重,若有半点私心,我愿受遍世间劫难,尝尽众叛亲离之苦!”
一时间众人阒寂无声,只狂肆海风如万马奔腾,无情碾过黑冥海面,甲板上红笼飞窜,帆骨绳索激鸣不止。
慎清按捺不住,一下跳起来,“攸宁不会说谎!她是我们养大的孩子,我们信她!”
她下首两名长老皆尽附和,慎微这次也未再阻止,攸宁目中涌出泪水,忙低头以手背揩去,重新昂起头。
正中的会盟督使稳坐椅中,白玉寒冰一般的双手纹丝不动,颈下华贵貂毛丝丝起伏,抚过兽皮面具的边缘,那左眼中仍是岳潜星隐,无波无澜。
明徵微微侧头,看向慎微,慎微却未与他对视,眉毛末端的几根长须轻轻颤抖着,似在挣扎犹豫。明徵几不可闻地轻哼一声,转头问灵犀宗与擎云宗的长老,“两位怎么看?”
那两人对视一眼后,灵犀宗长老道:“这……两方各执一词,口说无凭,还是要拿出真凭实据。”
“我有证据,各位稍候。”明徵下颌往下一点,唤来一名手下耳语两句,那人领命而去,不一会儿,抬来一副担架放于甲板中央,明徵弯腰将担架上的白布一掀开,慎音长老被烧焦的尸体赫然现出。
慎微及一众碎针谷长老皆是不忍再看,攸宁蹲下身,强抑悲痛查看这具尸体,重瀛自光朱身后走出,缓步到尸首一端站定。
“当日我们在海中打捞大半日,只找到具这尸体,碎针谷已确认过,这确是慎音长老。攸霁的尸身被海潮冲走,我们寻遍附近海域仍是一无所获。”明徵道,“诸位请看,这尸体身上中有一道贯穿胸骨的箭伤,这便是重瀛造成的致命伤,慎音死后浮于水面,尸身因而被烈火烧成这般摸样。”
他摇头叹一声,语气哀然,“实在是……惨不忍睹。”
重瀛视线从那具尸体上移开,鄙夷地自明徵脸上掠过,继而慢慢滑过表情各异的一张张面孔,最后定在会盟督使的那张面具上。
那人手握成拳,放于唇边闷咳一阵,徐徐抬眸。
“就这个么?这也能作为证据?”重瀛撇开目光,不屑道,“任何人都能造成这样的箭伤,从崖上射出的箭更有可能。要凭这具尸体定我的罪,恐怕还远远不够……你们七洲会盟就这点本事?如此粗鄙敷衍,实在荒唐可笑!”
“我们不认!”光朱看清这具尸体后,明显松了一口气,紧绷的身体也略微放松下来,扬声道,“这人可不一定是重瀛所杀,难说就是你明徵大师指使崖上射手射穿这人胸膛,然后抛尸海中,嫁祸栽赃给重瀛。”
明徵轻藐看她一眼,“光朱宫主可不要随意诬赖别人,我与碎针谷向来亲如一家,与慎音长老更是刎颈之交,我怎么会做这种事?”
光朱眼睛盯着明徵,眼尾余光瞟着那督使,冷笑道:“你方才发誓说自己绝无私心,一切都以碎针谷及天下生灵公道为重,这公道是你们的公道,可不是我们的公道,你可能的确没有私心,所以不怕众叛亲离,皆因你之所为,一切都是听从安排,目的便是为碎针谷和七洲会盟,拿到重瀛的鲛骨!”
慎微半阖的双目猛然睁开,数道目光遽然投向重瀛,灵犀宗长老惊道:“这少年也是鲛人?”
“是!”光朱起身,脸上带着一丝愤恨,“七洲会盟早就在我离天宫安排多名内应,生怕我母亲不交出鲛骨,因而早知道重瀛是鲛人,为了获取他的鲛骨,事先安排好了这一切,想取完我母亲的鲛骨后再以罪鲛之名制住重瀛!鲛人骨,金针魂,我倒想知道,你们用这种方式强取来的鲛针,用起来真的问心无愧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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