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柳牵着灵儿的手,往辰荣军营的方向走去。灵儿望着他挺拔清冷的背影,心底悄然漫上一丝雀跃,尾巴滑行也轻快起来,忍不住带着几分俏皮开口:“呀,我都不知道自己可以走这么快呢!”一只色彩斑斓的蝴蝶轻盈地落在她纤细的指尖。
相柳闻声回头,视线从她指尖那颤巍巍的蝶翼,缓缓移向她清丽纯净的脸庞。他微微侧过头,唇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起一个极淡的弧度,冰封般的眼眸深处,仿佛有碎冰被这春光融化。灵儿轻轻晃了晃他的手,声音软糯,带着点不自知的娇憨:“相柳……你可不可以帮我把它收起来嘛?”
相柳眼中掠过一丝无奈,更多的却是纵容。他指尖微动,一道不易察觉的灵力光华闪过,灵儿身后那属于异族的尾巴瞬间隐去。灵儿欣喜地看向他,澄澈的眼眸里盛满了纯粹的欢喜。两人牵着手,踏着夕阳的余晖往回走。
然而,天色暗沉的速度快得异乎寻常。灵儿正暗自嘀咕自己竟不知不觉跑了这么远,相柳的脚步却倏然顿住。他周身温和的气息瞬间冷凝如霜,锐利的目光扫过四周。只见草丛中,悄然生长着一种奇异的草,其状如葵,却通体赤红,开着诡异的小花,结着荚果,根茎呈现不祥的白色。
“萷柏……”相柳低沉的声音带着一丝凝重,认出了这传说中能引人善忘、致幻的妖草。他拉着灵儿在一处相对干净的地方坐下,“此地有异草,名萷柏,惑人心智,使人迷失。天亮前,不宜再行。”灵儿乖巧地点头,对他有着全然的信任。
夜幕彻底笼罩四野。相柳燃起一堆篝火,跳跃的火光映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也映着灵儿安静的面容。萷柏草无形的气息悄然弥漫,将两人一同拉入了一场绮丽而哀伤的幻梦……
梦境如潮水般温柔又霸道地涌来。
三月的风,恰似暖玉雕成的梳篦,细细拂过城郊外连绵的桃林。上巳节的气息浸润在每一寸空气里,沾染着草芽的嫩涩与流水淙淙的微凉。桃花开得正盛,粉云缭绕,织成一片片灼灼燃烧的烟霞。风起时,便有无数娇嫩的花瓣挣脱枝头,打着旋儿,簌簌飘落,宛如一场无声而盛大的红雨。
桃林深处,一株虬枝盘曲的老树下,立着一位少女。灵儿(在梦中化名绫儿)今日穿了一身新裁的粉霞色春衫,裙裾轻软,似笼着一团初绽的烟霞。乌亮的发髻间并无金玉,只斜斜簪了一支素银钗子,两束长长的、同衣裙一般色泽的丝带,系在发辫尾端,随着风,在她纤秀的肩头与颈侧温柔地飘拂。她微微仰着脸,目光有些空茫地穿过枝头繁密的花簇,望向更远的天际,那里云卷云舒,悠远得仿佛没有尽头。这份纯净与疏离,恍若误入凡尘的仙灵。
“嗒、嗒、嗒……”
一阵急促而清脆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踏碎了这片静谧,也踏碎了满地堆积的落英。蹄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锐气与冰冷,撞入这片桃花的梦境。
绫儿循声望去。
只见一骑骏马如一道迅疾的银色闪电,破开层层叠叠的花障,疾驰而来。马上是一位少年郎君(相柳的幻梦化身——沈时柳),身姿挺拔如新抽的翠竹,却透着刀锋般的凌厉。他穿着玄青色的箭袖锦袍,衣襟袖口用银线暗绣着流云纹路,腰间束着犀角带,愈发显得蜂腰猿背,气质孤绝。马儿奔得极快,带起的疾风鼓荡着他墨色的披风,在身后猎猎作响,也卷起地上缤纷的落英,在他马后拖曳出一道短暂而绚烂的花尘。
他策马奔至离绫儿不远处的溪边,猛地一勒缰绳。那匹通体雪白、神骏非凡的坐骑长嘶一声,前蹄高高扬起,复又稳稳落下,喷着灼热的白息。马上的少年目光如电,带着几分不羁的锐气和深海般的寒意,穿透纷纷扬扬的花雨,精准地落定在桃树下的身影上。
刹那间,天地万物仿佛都静止了。
绫儿只觉得心口被什么东西狠狠一撞,呼吸都凝滞了。她清晰地看见那少年飞扬入鬓的眉,挺直如刻的鼻梁下是略显薄峭却异常好看的唇形。那双眼睛,在漫天花影的映衬下,亮得惊人,像是淬了寒星,又像是燃着幽焰,直直地看过来,带着穿透一切迷雾的力量,瞬间攫住了她所有的感知。风,似乎在这一刻变得格外喧嚣,吹得她鬓边的粉色丝带狂舞,拂过她骤然滚烫的脸颊。
少年(沈时柳)眼底掠过一丝清晰的、毫不掩饰的惊艳。他唇角微扬,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目光沉甸甸的,烙铁般烫人,带着一丝探究与宿命般的牵引。随即,他猛地一夹马腹,白马再次如离弦之箭,载着他玄青色的身影,绝尘而去,很快消失在桃林更深处,只留下被马蹄踏碎的落英和那惊心动魄的一瞥,在绫儿心头久久回荡。
“那是……谁?”她喃喃自语,声音轻得被风吹散。
“姑娘,”身后侍立的丫鬟春杏低声道,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谨慎,“方才策马过去的,是沈相爷府上的大公子,沈时柳。”
沈时柳?绫儿心头那点莫名的悸动骤然被浇上一盆冰水,瞬间冷却下去,只余一片刺骨的凉。沈相!权倾朝野,朝野皆知的第一奸佞!她父亲,身为清流砥柱、天子帝师,与之在朝堂上针锋相对、势同水火已有经年。父亲每每提及沈相,总是眉头紧锁,忧愤难平。而这位策马惊鸿、眉目如画却气质孤冷的沈大公子,竟是那奸相的儿子?这份矛盾,如同寒冰刺入她温热的心房。
绫儿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眸中翻涌的复杂情绪。风似乎更冷了,卷着桃花瓣扑在脸上,带着无言的嘲讽。她是太傅府的独女,更是自襁褓之中便被册定的东宫太子妃。锦绣宫规、母仪天下的训诫,如同最坚韧的蚕丝,从懂事起便一层层将她包裹、缠绕。那深宫的重重殿宇、森严礼法,在她心中早已筑成一座华美而冰冷的牢笼。她无数次在梦里,渴望着能像一只鸟,飞出那金碧辉煌的樊笼,去看看宫墙外的天高地阔,去呼吸一口自由的空气。方才沈时柳策马而过时,那扑面而来的风的气息,带着青草和泥土的味道,竟让她心头那被深埋的渴望,不受控制地悸动了一下。
然而这悸动,如今只余下更深的无力与冰冷。奸臣之子……太子妃……这中间横亘的,岂止是万丈深渊?是家国大义与个人情愫的撕裂,是身份鸿沟无法逾越的绝望。
数日后,绫儿奉懿旨入宫陪伴太后。宫墙高耸,隔绝了市井的喧闹,也隔绝了春日的鲜活气息。空气里弥漫着陈年檀香与某种难以言喻的沉闷。她在长长的、寂静得可怕的宫道上行走,两旁朱红的高墙投下巨大的阴影,仿佛随时会合拢,将她吞噬。每一步都像是踏在无形的绳索之上。
就在她行至御花园偏僻一隅,望着假山石缝里倔强探出的一簇野花出神时,一个清朗又带着几分冰冷笑意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死寂:
“宫里的花,再名贵,也少了山野间那份自在的生气,不是么?”
绫儿心头猛地一跳,霍然转身。
沈时柳就斜倚在不远处一棵开得正盛的梨树下。他今日换了一身月白色的锦袍,少了那日的凌厉锋芒,却更添几分清冷疏离。阳光透过细密的梨花,在他身上洒下斑驳的光影。他嘴角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略带嘲讽的笑,目光灼灼地看着她,那眼神大胆又直接,带着洞悉一切的锐利,仿佛能穿透她精心维持的端庄表象,看到她心底那丝对自由的渴望。
“沈公子?”绫儿强压下心头的慌乱,努力维持着太子妃应有的仪态,声音却不由自主地带上了一丝紧绷,“此处乃内苑,公子在此,恐多有不便。”
“不便?”沈时柳轻笑一声,那笑声清越,在寂静的花园里格外清晰,也格外冰冷。他站直身体,朝她走近两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气势。“绫儿姑娘觉得,是困在这四四方方的宫墙里,日日对着这些精心修剪却失了魂魄的花木方便,还是……”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她略显苍白的脸,意有所指,语气带着蛊惑,“策马扬鞭,去看那漫山遍野无人拘束、开得轰轰烈烈的野花,来得痛快?” 他刻意加重了“轰轰烈烈”几个字,如同重锤敲在她心上。
“放肆!”绫儿脸色微变,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心却因他话语中描绘的景象而剧烈地跳动起来。那些字眼——策马扬鞭、漫山遍野、轰轰烈烈——每一个都像是一颗火星,溅落在她心底那片早已干涸的荒原上。
沈时柳对她的斥责恍若未闻,反而上前一步,目光紧锁着她,如同锁定猎物的鹰隼:“太子妃的尊位,金丝笼里的凤凰,绫儿姑娘,那真是你心之所愿?”他声音压低,带着一种奇异的蛊惑力与冰冷的穿透力,“我知道你是谁,更知道你父亲是谁。忠奸不两立,家国大义……呵,这些大道理,压在你肩上,沉么?” 他每一个字都精准地敲打在绫儿内心最隐秘、最脆弱的地方,撕开她竭力维持的平静。
那日桃树下惊鸿一瞥的心动,此刻混杂着被看穿的羞恼、对自由的渴望以及对未知后果的巨大恐惧,在她胸中翻江倒海。她脸色变幻,樱唇微张,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如同被无形的网困住。
沈时柳看着她挣扎的神色,眼底掠过一丝了然和更深的、近乎掠夺的志在必得。他忽然伸出手,动作快得让她来不及反应,温热的手指已轻轻拂过她随风飘到他面前的一缕发丝,指尖若有若无地擦过她冰凉的脸颊。
绫儿如遭电击,浑身一颤,猛地挥开他的手,转身就要逃离这危险的境地。
“跟我走!”沈时柳却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他的手掌宽大有力,带着不容挣脱的坚定,掌心传来的温度烫得惊人,与他冰冷的外表截然不同。“就这一次,绫儿!抛开所有的身份,只做一回你自己!我带你去看看,真正的宫外,真正的春天是什么样子!”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和孤注一掷的疯狂。
那灼热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袖烙印在肌肤上,那充满蛊惑力的声音撞击着耳膜。绫儿挣扎的力道,在那句“做一回你自己”面前,瞬间土崩瓦解。心底那压抑了十几年的渴望,如同被点燃的野火,轰然冲破了所有理智的堤坝。她抬起头,撞进他那双燃烧着幽暗火焰的眸子,那里有不顾一切的疯狂,也有一种奇异的、令人心悸的承诺。
鬼使神差地,她点了点头。
几乎是同一瞬间,沈时柳发出一声清越的呼哨。那匹神骏的白马不知从何处疾驰而来,稳稳停在两人身侧。沈时柳手臂用力,托着绫儿的腰身,轻松地将她送上马背,自己随即利落地翻身上马,坐在她身后。
“抱紧我!”他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气息拂过她的耳廓。
绫儿下意识地环住了他紧窄而坚实的腰身。下一刻,骏马长嘶,四蹄腾空,如一道离弦的白色闪电,朝着宫苑深处一道不起眼的侧门方向冲去!风猛烈地灌入口鼻,带着自由的气息,也带着毁灭般的快意。绫儿的心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挣脱出来。她紧紧闭了一下眼,再睁开时,只看到宫墙的朱红在视线里飞速倒退、模糊,最终被甩在身后。身后是沈时柳沉稳有力的心跳,透过紧贴的脊背传来,奇异地安抚了她灭顶的恐惧,只剩下一种破釜沉舟般的眩晕与释放。这一刻,她抛下了所有,只为追逐那一瞬的自由。
白马驮着两人,如一道冲破樊笼的流光,奔过戒备森严的城门。守城的士兵似乎认得沈时柳,又或许被他那身不容置疑的贵气和冰冷的气势所慑,竟无人上前阻拦盘问。马蹄踏过护城河的石桥,将巍峨的皇宫彻底抛在身后。
眼前的世界豁然开朗。
不再是宫苑里精心规划、处处透着匠气的景致,而是真正属于旷野的、无边无际的春光。官道两旁,大片大片金黄色的油菜花田如同泼洒的熔金,在阳光下流淌、燃烧,一直蔓延到远处的山脚下。山坡上,不知名的野花开得正盛,粉的、紫的、白的,星星点点,织成一片绚烂的锦缎,铺满了整个视野。风不再是宫墙内那带着腐朽气息的微风,而是带着青草、泥土、野花混合而成的蓬勃生气,浩浩荡荡地吹拂而来,鼓荡着绫儿的衣袖和发带,也仿佛吹进了她灵魂的每一个角落,将那些积年的阴霾一扫而空。
沈时柳渐渐放缓了马速,让白马在开满野花的缓坡上信步而行。他松开一只握着缰绳的手,指向远方起伏的山峦、蜿蜒的河流、无垠的田野。
“看!”他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带着一种纯粹的、孩子般的兴奋,与他平日的冷峻截然不同,“绫儿姑娘,你看!这才是天地!没有宫墙,没有规矩,没有那些压得人喘不过气的身份和责任!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想跑到哪里就跑到哪里!你看那山,那河,那花……它们只为自己活着,为这春天活着!”
绫儿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连绵的青山在薄雾中若隐若现,像蛰伏的巨龙;澄澈的河水在阳光下跳跃着细碎的金光,如同流动的水晶;漫山遍野的野花在风中摇曳,毫无章法,却充满了原始而蓬勃的生命力。远处,几个农家的孩童在田埂上奔跑追逐,无忧无虑的笑声隐隐传来。一只苍鹰舒展着巨大的翅膀,在高远的蓝天白云间自由地盘旋。
她贪婪地看着这一切,眼睛一眨不眨,仿佛要将这从未见过的辽阔与自由,深深地镌刻进灵魂深处。胸中那团被点燃的火焰,此刻燃烧得更加炽烈。长久以来被“太子妃”身份禁锢的自我,在这片无垠的天地间悄然复苏、膨胀。沈时柳的话语,如同惊雷,在她心中轰然炸响——为自己活着!她的手指紧紧攥着他腰侧的衣袍,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一股前所未有的勇气和决绝,伴随着对自由的无限渴望,在她心底疯狂滋长。
沈时柳感觉到怀中人儿的轻颤,低头看去。只见绫儿仰着脸,阳光毫无保留地洒在她清丽绝伦的侧颜上,长长的睫毛上似乎沾染了细碎的水光。她的眼睛亮得惊人,不再是宫中那种温婉顺从的柔光,而是一种被点燃的、璀璨夺目的火焰,带着对自由的无限向往和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那光芒,纯粹而炽热,如同初生的朝霞,瞬间击中了沈时柳心底最坚硬也最柔软的地方,让他冰封般的眼神有了一丝融化的痕迹。
他见过无数美人,或温婉,或妩媚,或高贵。却从未见过这样一双眼睛,在挣脱束缚的瞬间,迸发出如此惊心动魄的生命力。那光芒,像荒野上的星火,足以燎原。他看得有些痴了,环在她腰间的手臂不自觉地收紧,仿佛要将这份鲜活与光芒牢牢锁住,纳入他冰冷的世界。
“绫儿……”他低声唤她的名字,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珍重与一丝不确定的探寻。这一刻,什么奸臣之子,什么忠臣之女,什么太子妃的宿命,都被眼前这双燃烧着自由火焰的眼眸烧成了灰烬。他只想守护这光芒,只想让她永远拥有此刻的辽阔与畅快。
绫儿闻声,微微侧过头,对上他深邃专注的目光。那目光里不再有初时的戏谑与侵略,只剩下纯粹的欣赏和一种沉甸甸的、几乎令人窒息的情愫。她的心,像是被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握住,又像是被投入滚烫的熔岩之中。一种奇异而强烈的共鸣在他们之间无声地流淌、激荡。这共鸣,源于对宫墙樊笼共同的厌恶,更源于对眼前这片无拘无束天地的共同向往。在这远离尘嚣的旷野之上,身份的对立、家族的仇恨,被这强大的共鸣暂时地冲淡、模糊了边界。
沈时柳的唇边缓缓绽开一个笑容,不再是惯常的疏离或冰冷,而是发自内心的、带着阳光温度的笑意,如同冰川裂隙中透出的暖光。他策马,带着绫儿,沿着开满野花的缓坡,向更高处驰去。马蹄踏过柔软的青草和缤纷的花朵,留下一路芬芳。绫儿靠在他温暖的怀抱里,望着眼前不断延伸的、仿佛没有尽头的自由天地,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心跳声,如此清晰,如此有力,如此真实地为自己而跳动。
自那日郊野策马之后,一种隐秘而炽热的情愫,如同藤蔓,在绫儿与沈时柳之间疯狂滋长。宫规森严,太傅府门禁亦严,相见的机会如同沙中淘金。然而,越是艰难,那短暂的相聚便越是珍贵,每一次眼神的交汇,都仿佛带着灼人的电流,在禁忌的边缘游走。
暮春时节,整个城笼罩在朦胧的烟雨之中。绫儿借了去城外慈恩寺为母亲祈福的名头,在丫鬟春杏忐忑不安的掩护下,悄然来到城南一处僻静雅致的别院。这里是沈时柳的秘密据点,一池碧水,几竿翠竹,几间精舍,隔绝了尘世的喧嚣,也隔绝了身份带来的枷锁。
她坐在临水的小轩窗前,听着窗外细雨敲打竹叶的沙沙声,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腕间那一点殷红的守宫砂——那是她太子妃身份最刺眼的烙印,也是悬在她头顶、随时可能斩落的利剑。脚步声自身后响起,沉稳而熟悉,带着一种独特的、令人心悸的气息。绫儿没有回头,心却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如同擂鼓。
沈时柳走到她身后,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颈侧。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带着薄茧的指腹,那是习武握剑的痕迹,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轻轻抚上她皓腕间那一点刺目的朱砂。那微凉的触感,却像是一簇幽蓝的火焰,瞬间点燃了绫儿全身的血液,让她忍不住轻轻战栗。
“绫儿,”他的声音低沉而喑哑,带着一种压抑的痛楚和无比的郑重,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打在她的心上,“这该死的印记,困不住你。”他的手臂环过她的腰身,将她整个人轻轻拥入怀中,下巴抵在她散发着幽香的发顶,声音沉凝如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看着我挣来的军功,看着我用八抬大轿,堂堂正正地把你从这里接出去!我要你名正言顺地站在我身边,做我沈时柳唯一的妻!” 这誓言,如同惊雷,带着他特有的孤绝与霸道,在她耳边炸响。
绫儿猛地转过身,对上他那双燃烧着火焰、写满决绝与深情的眼睛。那里面翻滚着不顾一切的勇气和一种近乎悲壮的承诺。长久以来压抑在心底的恐惧、犹豫、彷徨,在这双眼睛的注视下,如同冰雪般消融。她看到了他愿意为她劈开荆棘、对抗整个世界的决心,那份冰冷外表下炽热如熔岩的情感让她震撼。
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顺着她白皙的脸颊滑落。那不是悲伤,而是被巨大的希望和同样巨大的绝望交织冲击下,灵魂的震颤。她伸出微颤的手,轻轻抚上他棱角分明的脸庞,指尖感受到他肌肤下蕴含的力量与热度,以及那份与生俱来的、难以融化的孤寒。
“我信你,时柳……”她的声音哽咽,却异常清晰坚定,带着飞蛾扑火般的决绝,“我等你。无论多久,无论……要付出什么代价。”最后几个字,轻若耳语,却重逾千斤,是她押上一切的赌注。
沈时柳的眸色骤然加深,那里面翻涌的情潮几乎要将两人淹没。他不再犹豫,猛地低下头,滚烫的、带着不容置疑占有意味的吻,重重地印在了她腕间那一点象征枷锁的殷红之上。那吻,灼热而虔诚,带着他特有的气息,仿佛带着足以焚毁一切桎梏的力量,要将她的名字刻入骨髓。
绫儿浑身一颤,仿佛有电流从被他亲吻的肌肤瞬间窜遍全身。她闭上眼睛,任由那滚烫的誓言和这烙印般的吻,深深铭刻进她的灵魂深处。窗外,雨声淅沥,竹影摇曳,小小的水榭里,只剩下两颗心剧烈跳动的声音,以及那交织着甜蜜与绝望的、不容于世的誓言在无声回荡。这一刻,他们交付了彼此的信任,也赌上了彼此的未来。前路是深渊还是烈火,似乎都已不再重要。
盛夏刚过,西疆的烽烟便毫无征兆地燃起,急报如雪片般飞入长安。边关告急,军情如火。朝廷震动,点将的旨意很快下达。沈时柳,这位沈相之子,亦是朝中新锐的将领,被推向了风暴的中心。
太傅府的书房里,气氛凝重得如同冻结。老管家垂手肃立,看着自家小姐绫儿。她静静地站在窗边,望着庭院里已经开始凋零的梧桐树叶。阳光透过窗棂,在她苍白的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她手里紧紧攥着一封刚刚收到的信笺,信封上沾染着风尘仆仆的痕迹,还有一丝若有若无、令人心悸的铁锈与血腥混合的气味——那是战场的气息。
“小姐……”老管家忧心忡忡地开口,“沈公子他……”
绫儿没有回头,只是缓缓地、用尽全身力气般,拆开了那封信。信纸很薄,字迹却遒劲有力,只是笔锋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虚浮,仿佛主人书写时正忍受着巨大的痛苦,强撑着最后一口气。
「绫儿吾爱:
见字如晤。
边城风急,黄沙蔽日。此间月色,甚寒。每每念及上巳桃夭,慈恩竹雨,恍如隔世。卿之笑靥,乃我沙场残躯唯一热源。 」
她的指尖冰凉,开始抑制不住地颤抖,目光急急向下扫去,心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此役凶险,远超所料。然男儿立于天地,当以血荐轩辕。若得凯旋,必以三军为聘,换卿余生自在。若……若马革裹尸,魂归故里,卿万勿悲戚……..」
眼泪终于决堤,大颗大颗地砸落在信纸上,迅速晕开墨迹,模糊了后面的字句。她死死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唯有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如同风中落叶。那遒劲的字迹,那戛然而止的嘱托,像无数把冰冷的利刃,狠狠捅进她的心脏。
最后几个字,力透纸背,却戛然而止,带着无尽的遗憾与牵挂。信笺的末尾,沾染着一小块暗褐色的、早已干涸凝固的印记,像一朵绝望的、开败的花。那浓重的、挥之不去的铁腥气,此刻无比清晰地钻入鼻腔,带着死亡冰冷的气息,宣告着不祥的结局。
绫儿眼前一黑,几乎站立不稳,猛地扶住冰冷的窗棂。痛,尖锐而窒息,瞬间席卷了四肢百骸。她紧紧攥着那薄薄的信纸,仿佛攥着沈时柳最后一点残存的温度,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窗外梧桐叶落,一片枯叶打着旋儿飘落在窗台上,带着深秋的萧瑟与死寂。
“不……不会的……”她喃喃自语,声音破碎不堪,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不断滴落在信纸上,与那干涸的血迹混在一起,晕开一片绝望的墨色水痕。那封染血的信,成了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沈时柳战死西疆的消息,如同投入滚油中的冷水,瞬间在长安城炸开了锅。各种议论甚嚣尘上,如同毒蝇般嗡嗡作响,无孔不入地钻入太傅府高高的院墙。
“听说了吗?沈家那煞星,到底折在西边了!”
“报应!他爹坏事做绝,儿子死在战场上,也算给老天爷一个交代!”
“可惜了那身好皮囊和本事……不过,死了也好,省得日后祸国殃民!”
“最要紧的是那位啊……”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幸灾乐祸的窃笑,“东宫那位,头上的绿云怕是散了!这下好了,太傅家的千金,不用再苦等个死鬼,正好清清白白入主东宫……”
这些或鄙夷、或叹息、或恶意的闲言碎语,如同淬了毒的芒刺,日日夜夜扎在绫儿心上。然而,她仿佛置身于另一个世界,所有的喧嚣都被隔绝在外。她只是沉默地坐在自己绣楼的窗前,如同一尊失去灵魂的玉雕。那双曾经映照着桃花与旷野、燃烧着自由火焰的眼眸,此刻只剩下两潭深不见底的死水,空洞地映着窗外日升月落,再无波澜。那份属于灵儿的纯净生机,仿佛随着那封信一同枯萎了。
太子大婚的消息,终于随着钦天监择定的吉日,正式昭告天下。可东宫送来了措辞冠冕堂皇的退婚书,充满了皇家体面下的冰冷。一同送来的,还有无数流光溢彩的绫罗绸缎、珠翠首饰,名义上是安抚,却更像是一把把提醒她嘲讽着她的等待与牺牲,以及她的不忠不孝,将家族荣耀置于断头台之上。
绫儿看着那些堆满案几的华美之物,嘴角缓缓勾起一丝冰凉刺骨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悲戚,只有一片荒芜的死寂和看透一切的决绝。
当夜,太傅府大小姐的绣楼内,烛火通明。绫儿平静地打开自己所有的衣箱。那些象征着太子妃身份的繁复宫装,那些曾让她艳冠京华的华美锦缎,一件件被投入铜盆之中。火舌贪婪地舔舐着精美的刺绣、昂贵的料子,发出噼啪的声响,迅速将其吞噬,化为扭曲焦黑的灰烬。跳跃的火光映在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明灭不定,仿佛在为一段被强行赋予又强行剥夺的人生,也为那段刻骨铭心却不容于世的情缘,举行一场无声的葬礼。火光中,依稀可见她眼中最后一点光芒的寂灭。
火光燃尽,只余满地狼藉的灰烬和刺鼻的焦糊味。绫儿走到梳妆台前,拿起那把锋利的剪刀。铜镜里映出一张清丽却毫无生气的脸,和那一头如瀑的青丝。她没有任何犹豫,眼神空洞而决绝,如同在执行一个早已决定的仪式,举起剪刀。
“咔嚓——咔嚓——”
清脆的断裂声在死寂的房间里格外刺耳。一缕缕乌黑柔亮的发丝,如同被斩断的情丝与过往,纷纷扬扬地飘落在地,覆盖在那些冰冷的灰烬之上。很快,一头及腰的长发被剪得参差不齐,只余下齐耳的长度,衬得她本就尖削的下巴更加单薄脆弱,像一只折断了翅膀、坠落在泥泞中的蝶,失去了所有庇护与装饰。
老管家闻声冲进来,看到这场景,惊得几乎魂飞魄散:“小姐!您这是何苦啊!”
绫儿缓缓放下剪刀,看着镜中那个陌生而决绝的身影,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虚无与解脱:“长发……为谁留?华服……为谁妆?都烧了吧,剪了吧……干干净净。”
自那夜之后,绫儿便彻底病倒了。起初只是恹恹无力,茶饭不思,很快便转为缠绵病榻,形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地憔悴下去。曾经饱满如花瓣的脸颊深深凹陷下去,肌肤苍白得几乎透明,清晰地映出底下青色的血管。那双曾经璀璨如星子、盛满纯净与深情的眼眸,如今蒙着一层灰翳,空洞地睁着,望着帐顶繁复的绣纹,仿佛灵魂早已飘向了遥远的西疆,只留下一具日渐枯槁的躯壳。她的气息微弱,如同风中残烛。
太傅心急如焚,几乎是动用了所有的人脉,最后甚至惊动了宫里的贵人。太子虽已另择新妃,但为了安抚这位曾经的帝师、朝中清流之首,还是特旨让太医署首座亲自过府诊治。
须发皆白的老太医被恭敬地请入绫儿的闺房。房间里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暮气沉沉的气息,如同深秋的古墓。老太医屏息凝神,隔着丝帕,仔细地为绫儿切脉。那手腕纤细得仿佛一折即断,脉搏微弱得如同寒风中摇曳的残烛,时有时无。他又仔细察看了绫儿的舌苔、眼睑,眉头越锁越紧,面色凝重。
良久,他收回手,对着满面焦灼、眼含希冀的太傅沉重地摇了摇头。他起身,走到外间,声音压得极低,带着行医数十载看透生死的无奈与悲悯:
“太傅大人,请恕老朽直言。小姐此症……脉象沉细欲绝,气若游丝,心脉枯涸,六神无主。非风邪入体,非五劳七伤,非药石可及啊。”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此乃‘心疾’。心气耗竭,神魂离散。此等重症,非金石草木所能医治。老朽……无能为力。太傅还是……早做准备吧。” 这“心疾”二字,道尽了根源。
老太医的话,如同最后的判决。太傅踉跄一步,面如死灰,瞬间仿佛苍老了十岁。他颤抖着嘴唇,最终只是无力地挥了挥手,让老管家送太医出去。
闺房内,帐幔低垂。老太医那句“心疾……非药石可医”,如同带着回音,清晰地穿透了厚重的帘幕,一字不落地落入了绫儿耳中。她的眼皮微微颤动了一下,干裂的唇边,竟极其缓慢地、极其微弱地向上牵起一丝弧度。那笑容转瞬即逝,快得如同幻觉,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解脱与了然。
是病治不好么?或许吧。
但只有绫儿自己知道,这世间唯一不医的,是相思。那入骨的相思,早已随着沈时柳一同埋在了西疆的风沙之下。她的心,在收到那封染血的信笺时,便已随他而去。这副躯壳,不过是徒劳地、固执地多捱了一段没有他的时光罢了。如今,太医的话,不过是宣判了这早已注定的结局。
深秋的风,带着刺骨的寒意,卷起太傅府庭院里最后几片枯黄的梧桐叶。绫儿的病榻前,只剩下老管家和一个忠心的老嬷嬷守着。少女的生命如同风中的残烛,气息微弱得几不可闻,如同即将消散的晨雾。
老管家强忍着悲痛,开始小心翼翼地整理小姐的遗物。那些华服早已化灰,首饰也蒙尘黯淡。他打开她床头的紫檀木小匣,里面空荡荡的,只放着一方叠得整整齐齐的素帕。老管家颤抖着手拿起帕子,轻轻展开。
一枚生锈的、带着深深凹痕的箭镞赫然躺在素帕中央。那箭镞形状狰狞,边缘卷曲,残留着暗沉的血迹和西疆粗粝风沙的痕迹,散发着一股冰冷的、属于死亡和战场的铁腥气。仅仅看着它,便能想象到它曾以怎样凶悍的力量撕裂血肉,终结了那个孤绝的身影。
箭镞下方,压着半幅未完成的刺绣。雪白的杭绸底子上,用极其细密的针脚绣着一朵并蒂莲。其中一朵已然完成,花瓣舒展,粉嫩鲜活,仿佛带着露珠的生气。而紧挨着它的另一朵,却只绣了寥寥几针,勾勒出一个模糊的轮廓,针线便突兀地断了,如同一个戛然而止的誓言,一个永远无法圆满的结局。断线处,几缕丝线凌乱地纠结着,透着无尽的遗憾、凄惶与未尽的期盼。
老管家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枚染血的箭镞和那半朵残莲上,浑浊的老泪再也抑制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砸在冰冷的箭镞上,溅开小小的水花。他捧着这两样东西,如同捧着小姐短暂一生最沉重、最炽热也最绝望的秘密——一段以生命殉葬的禁忌之恋。喉咙里发出压抑不住的、野兽般的呜咽。
窗外,最后一片梧桐叶打着旋儿,无声地飘落在冰冷的石阶上。闺房内,绫儿的气息,就在这深秋的萧瑟里,彻底地、永远地断绝了。
她苍白的面容异常平静,唇角似乎还残留着那日听闻太医诊断时,那一丝无人察觉的、解脱般的弧度。仿佛终于挣脱了所有枷锁,奔向了那片有他等候的、更远的花海。她的灵魂,终于可以去追寻那抹孤冷的玄青色身影了。
沈相府邸,书房。
檀香的气息依旧沉郁厚重,如同主人此刻凝固的血液。沈相沈崇山,这位权倾朝野、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当朝第一奸佞,此刻正背对着门口,负手立在巨大的紫檀木书案前。案头,一尊狰狞的青铜饕餮镇纸旁,摆放着一件与这满室奢华格格不入的旧物——一件残破的、染着大片深褐色污迹的玄色轻甲。
那是沈时柳的战甲。甲片在烛火下泛着幽冷的、残缺的光,胸腹处几道深刻的裂痕,无声地诉说着最后的惨烈。那些深褐色的污迹,早已干涸发黑,却依旧散发出浓重的、令人作呕的血腥气,顽固地弥漫在沉水香的间隙里,宣告着血脉断绝的冰冷事实。
沈崇山一动不动地站着,如同一尊冰冷的石雕。烛光在他高大的身影上投下浓重的阴影,将他大半面容隐在黑暗里,看不真切表情。他伸出手,枯瘦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神经质的颤抖,缓缓抚过冰冷的甲片,指尖最终停留在那道最深的、几乎贯穿胸腹的裂痕边缘。
冰冷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至全身。他仿佛能透过这甲胄,感受到那致命一击刺入骨肉的闷响,感受到儿子年轻滚烫的血液喷涌而出时的温度。权倾天下的沈相,此刻只是一个被抽走了脊梁的父亲,一个被命运嘲弄的失败者。
门外,心腹幕僚低声禀报着朝堂上的动向,提及太子大婚在即,提及太傅府那位刚刚香消玉殒的小姐……沈崇山却置若罔闻。他的全部心神,都凝聚在指尖这冰冷坚硬的触感和那挥之不去的血腥气上。太傅之女的死讯,如同另一把钝刀,在他心口缓缓割过——那个他儿子用命去换、甚至间接害死的女子。
许久,许久。久到幕僚的声音都消失了,书房里只剩下烛火燃烧的噼啪声和他自己沉重得如同破风箱般的呼吸。
一声极其压抑、极其沉闷的呜咽,终于从沈崇山喉咙深处挤了出来,破碎得不成样子。那声音短促而痛苦,仿佛野兽濒死前的哀鸣,瞬间又被死死地咽了回去。他猛地收回手,紧紧攥成拳头,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骇人的青白色,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
烛光摇曳,照亮了他布满血丝的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浓得化不开的痛楚与……茫然。他一生精于算计,踩着尸山血海登上权力之巅,视忠良如草芥,视人命如蝼蚁。他亲手将儿子培养成锋利的刀,推上战场去攫取更大的功勋。可这把最锋利的刀,他沈家唯一的继承人,却以最惨烈的方式折断了,带着满身洗不尽的忠烈之名,死在了他从未真正放在眼里的“家国大义”之上!这简直是命运最恶毒的讽刺。
最大的奸臣,耗尽心血,竟养出了一个最忠烈的儿子!
而那最大的忠臣——太傅,一生清正刚直,为天下师表,呕心沥血培养出的、承载着家族与皇室期望的太子妃,他唯一的掌上明珠,却偏偏为了他这个奸臣的儿子,抗旨拒婚,剪发明志,最后郁郁而终,魂断香闺!
这世间最大的讽刺,莫过于此。忠奸的界限,家国的重担,在儿女情长与生死离别的冲击下,显得如此荒谬和苍白。他一生汲汲营营的权力与算计,最终换来的是白发人送黑发人,是仇敌之女为儿子殉情的结局。
沈崇山缓缓转过身,烛光终于照亮了他半边脸。那惯常威严深沉的面容上,此刻只剩下一种被命运狠狠嘲弄后的灰败与空洞。他死死盯着书案上那件染血的残甲,眼神复杂得如同深渊,有痛,有悔,有茫然,更有一种深刻的、无处发泄的荒谬感。
他如同枯木的笑声传遍整个房间“哈哈哈哈哈哈······太子,好样的,这盘棋下的好样的·······”
窗外,北风呼啸,卷过空旷的庭院,发出凄厉的呜咽。
萷柏草的气息在晨曦微露时悄然散去。
篝火已冷,只余灰烬。
相柳缓缓睁开眼,眼眸中残留着一丝梦境带来的深沉痛楚与恍惚。他低头,看到灵儿依旧靠在自己肩头沉睡,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她睡颜纯净,却眉头微蹙,仿佛梦中仍有化不开的哀愁。
相柳的目光落在灵儿腕间——那里光洁如初,并无梦中那一点刺目的殷红。他闭了闭眼,将梦中那份蚀骨的绝望与心痛强行压下,恢复了惯常的冷峻。他轻轻推了推灵儿。
“灵儿,醒醒。”
灵儿睫毛颤动,缓缓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相柳清冷依旧的面容,以及周围荒野清晨的景象。那场关于长安、关于绫儿与沈时柳的生死大梦,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浓重的悲伤和空茫感,让她一时分不清身在何处,心口依旧沉甸甸地发痛。
“天亮了,”相柳的声音平静无波,仿佛昨夜只是一场无关紧要的休憩,“该走了。”他站起身,伸出手。
灵儿看着他伸出的手,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空无一物的手腕,梦中那滚烫的吻和冰冷的箭镞仿佛还残留着触感。她深吸了一口清晨微凉的空气,将那份不属于此世的悲恸深深埋入心底。她伸出手,握住了相柳微凉的手掌,借力站了起来。
“嗯,”她轻声应道,声音还带着一丝梦醒后的沙哑,眼神却渐渐清明起来,“我们回去。”
相柳没有多问,只是牵着她的手,踏着晨露,朝着辰荣军营的方向走去。阳光穿透薄雾,洒在两人身上,将昨夜的幻梦与血色渐渐驱散,留下的是现实的山野,以及前方未知的路途。只是那场大梦带来的沉重与宿命般的哀伤,已如烙印般刻入灵魂深处。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