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徐阶和陆炳一同前往延平府卫校场,集合锦衣卫,将可出战的士卒编成六队。
地方兵缺乏管辖,制度混乱。徐阶制定军令,将擅.长.枪,刀,弓箭的士卒分别编制,陆炳指导他们练习。
六月酷暑,空气中弥漫着热浪,波涛汹涌的向士卒们袭来,天热得发了狂,地烤得发烫、直冒烟,像着了火似的。
“今日真热,方六月,七月盛夏怎么熬?”延平府卫首领张乾与徐阶坐在阴凉地下攀谈着。
徐阶瞟了一眼张乾,白皙的手像是五指不沾阳春水的女子拥有的。
他怎么当上的府卫首领,怪不得校场上的那些士卒一个个都病恹恹的,四肢无力连刀都扛不起来。
陆炳站在酷暑的烈阳下,汗流浃背。他声色俱厉,怒气烧至眉梢,严格的对场中士卒加强训练,场中叫苦一片。
徐阶对古阵研究过一些,颇爱兵法,知道一字长蛇阵如何摆与破,八门金锁的缘由,如何摆破!当下在校场的土地上画出阵。
一缕微风若有若无的拂向他的脸,他轻吐一口浊气。
“你在画图?”张乾并未放弃,接着和徐阶套近乎。
徐阶冷淡,这回连个眼神都没给他。
傍晚褪去了白天的炎热,落日余晖笼罩着校场,洒下一片淡金色。
经过一天残酷的训练,士卒们觉得自己像是被巨石碾压过一般,浑身酸痛。
他们整顿军队完毕,回延平府衙。
徐阶今日体力消耗巨大,虽然训练场的工作大多是陆炳承担,但是他一介文官,体力实在虚的很。
他们直接去了延平府衙的浴堂。浴堂刚换了温水,清澈见底。
徐阶见陆炳大方脱衣,虽有些尴尬,也不再扭捏,但是心里却是十分紧张。
陆炳脱衣服异常迅速,结实强壮的胸肌露出来,接着是手臂。手臂上的肌肉一块块,犹如砖头一样,腹肌六块,曲线分明。陆炳刚毅的面部上,下巴微有须,不久前他刮过胡须,浓密的须发长得快,如今又有冒头之势。
他大方的脱光衣服,一.丝.不.挂的站在浴堂的正中间,强壮的身材似在对徐阶威压。
穿上衣服明明看起来彬彬有礼,身材纤瘦,脱下衣服却……
徐阶死死的盯着陆炳某处的尺寸,不甘心的咬牙切齿,脸也憋的通红,不知在脑补什么。
陆炳修长的腿并不粗壮,可肌肉发达,硬硬实实,像一块块坚固的石头。他走向徐阶,似是想让他看的更清楚,眼底晕染得意之色,问道:“好看吗?”
“好……”徐阶反应过来,道:“滚!”
陆炳直接抱住他。
徐阶浑身僵硬,感受到陆炳身上传过来源源热气与剧烈运动后浓烈的荷尔蒙气息,脸微红。
徐阶从他怀里挣扎出来,笑道:“看来你是想一直和张遥住下去了。”
陆炳脸黑,不再有其他动作。
他们洗完澡出浴堂,馆竹守在门口,猛的出现,跳出来给徐阶嘴里塞了零嘴,笑道:“大人!饿坏了吧,馆竹给你带了吃的先填填肚子!”
“唔”徐阶猝不及防被喂了一颗蜜枣,香甜刺激着味蕾,在徐阶的舌尖化开,他嚼了嚼,咽下。
“你最近跑什么地方去了,整日不见人影?”徐阶吃了蜜枣,舔了舔嘴角,似是意犹未尽。
“我……哎,就是……”馆竹支支吾吾,眼神闪闪躲躲。
徐阶也不是真的问他去哪里,道:“算了,我不是责备你。”
馆竹松了一口气。
推官府的窗户长久失修,出现一道道裂痕。
徐阶陆炳吃完晚饭,便跟着徐阶处理案件。当然,徐阶挑灯夜读卷宗,他在一旁陪伴。
徐阶胃里得到满足,心情愉悦的坐到他熟悉的书桌前,空气中弥漫一股淡淡的清香,若有若无。
待徐阶想再一探究竟,仔细嗅闻的时候,又闻不见了。
这味道,颇熟悉。
他昨夜闻了一个晚上这股淡淡的清香,不是李又仙身上的吗?
陆炳察觉到他发呆不知想着什么,问道:“怎么了?”
徐阶摇了摇头,道:“鼻子出现问题了,闻到李又仙身上的香味,应该是昨夜闻了一宿,出现了幻觉。”
天将晚,房内点起了蜡烛,烛火跳动。
陆炳突然发觉了什么,站起身,走到徐阶的身旁,眯起眼睛,冲屋顶悬梁打量一番。
“有人?”徐阶疑惑的看向陆炳,轻声询问,警觉站起身。
门口。
响起了敲门声。
“咚咚咚——”
沈炼进来,注意到房内微妙的气氛。
他给陆炳递上一份信,道:“陆千户,京中来信!”
说完,疑惑的打量他们一眼,退出房间。
陆炳把注意力放在信上,熟悉的字迹矫若惊龙,是下属仇翎的来信。
“信上写了什么?”徐阶好奇,直接询问。
陆炳撕开信封,取出信,正楷小字的信纸厚厚的折叠成一沓,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挑开,对着信浏览起来,片刻之后,道:“京中变故。桂萼因病返乡,夏言入狱、出狱后,张璁入狱。”
看完一页,将上面一页信纸取出,压在最后一页,看下一页,接着道:“张璁一党大势已去。”
徐阶深知官场变化无常,并未露出惊讶的神情,仿佛一切皆在预料之中。他问道:“张璁所犯何事?”
“薛侃上了一个奏本,主张分封各地的诸王,留一世子在京。选择德高望重的官员,对世子加以教育,以便皇子出生后,读书有伴。”
陆炳并未直接回答张璁入狱原因。徐阶知道定然是因为这件事,张璁入狱,当即回复:“皇上至今无子,他这么做不会触及皇帝隐痛吗?”
“正是如此,皇上无子,且因此整日在宫中办法会,迷信道士祈求上天盼望生皇子,这奏本涉及生皇子事碰触皇上逆鳞。不知张孚敬怎的看了奏本,联合彭泽怂恿薛侃递上奏本,再诬陷夏言也看过奏本。未曾想,薛侃并不配合,他诬陷夏言的阴谋诡计暴露无遗。”
陆炳将信件沿着原先的痕迹折叠起来。他并未抬头,把信纸靠近烛火点燃,火舌舔到纸的边缘,向上蔓延,迅速的燃烧起来。
陆炳将烧着的信件扔进地上的铜盆内。
“真是典型的张式做法,当日我在狱中,他是不是也想这么除掉我。”徐阶眼中微微愠怒,他话题一转,问道:“当日,你怎么救的我出了牢房?”
“我联合锦衣卫连夜拜访汪鋐等人,将他们的罪状摆到他们面前,威胁他们。”陆炳不知想到了什么,一瞬间晃神,怔怔道:“那时,陈升未死。”
徐阶静默,知他又想起了冷觜关一战。
“你怎么没有直接把罪状呈到皇上面前。”毕竟以他的身份,见皇帝轻而易举。
陆炳轻轻摇头,道:“无用,皇帝聪明何种程度,你也知道,未必不知道他们干过什么。皇上深知我的性子,若拿到皇帝面前,他便知我想救你。我自幼伴他身旁,知他最厌恶有人在他面前耍心计,断断不会为了你,治他们的罪。”
“最关键的是,当时大礼议之争虽已过三年,但是皇上在朝中仍需要拥护他的人与杨廷和旧部对峙。仅仅是这个原因,皇上就不会重治他们的罪,最多小惩一番以示警戒。”徐阶后知后觉道。
“嗯。”陆炳轻轻发出一声鼻音。
“皇上登基那年,年方十五,如此智谋,若是专心治国,未必不会恢复大明鼎盛时期,可惜……”徐阶感慨万千。
陆炳知道他没有说出来的应当是“不务正业”。嘉靖好求仙问道,正值盛年却似总怕自己活不长,企图寻求各种道术增添寿命。
徐阶叹了一口气。若是嘉靖二年,他还看不清这位少年皇帝的心性,如今嘉靖九年,他自是再清楚不过,道:“皇帝善权谋,聪明绝顶,将大臣玩弄鼓掌之间。他此举是找到了一位敢跟张璁叫板的大臣,想提携他钳制张璁。”
“张孚敬此人,心胸狭窄,刚愎自用,当日若不是因为他,你也不用千里迢迢一路颠簸至延平。”陆炳提到此人,眼睛里的厌恶增添了些许。
张孚敬就是张璁。
嘉靖九年年初,张璁当上内阁首辅,为报答圣恩,张璁上了一道奏折。
嘉靖皇帝不是叫朱厚熜吗?“熜”和“璁”虽然不同字但同音。张璁深以为不妥,是对皇帝陛下的不敬,请求改名,将狗腿之精神发挥的淋漓尽致。
奏本上达,嘉靖龙心大悦,二月,赐名孚敬,字茂恭。
“我倒感激他,让我实实在在的为百姓做了些事情。”徐阶不以为然。
“信上还写了什么” 他问道。
“夏言成为朝中新贵接连提升,先是晋升侍读学士、经筵日讲,每天为皇上讲书。现在,提升为少詹事兼翰林学士,主管詹事院。”
“难怪张孚敬那么着急陷害夏言,以他的心性,必然夜不能寐,饭不能吃,把夏言当成了心病。”徐阶恍然大悟。
“这人一急啊,就容易乱,乱就容易留下把柄。”徐阶频频摇头。
“嗯。”陆炳赞同他的话。
“皇上还会复用他的,此举只是为了打压张孚敬,这两年他的风头确实太甚。”徐阶想了想,道。
“何以见得,张孚敬不日便罢官回乡。”陆炳疑惑。
“你且看着吧,嘉靖帝会让他官复原职,毕竟朝中还需要他钳制夏言不是?但他若想恢复到从前……”徐阶摇了摇头“强弩之末罢了。”
说完,他促狭一笑,对着陆炳狡黠的眨眼。
“你猜,皇上还能容忍张孚敬多久?”
陆炳被他方才古灵精怪的音容吸引,深深看了他一眼,道:“直到出现替代他的人。”
徐阶低头,默然不语,自从来到延平府,朝中之事离他甚远,张璁一日不倒,他一日难回京城。
且不说张孚敬在朝廷的几起几落。徐阶和陆炳对军队进行整顿,几日加强训练完毕,明日将攻打马头山土匪。
前一日,张遥找到徐阶,粗鲁的拽着他的手臂,把他拉进勤俭居,用力的关上门。
张遥气势汹汹的来,动作迅速。徐阶直到被拉进房里,才反应过来。
关上的门,“梆梆”的撞击着门扉,颤了三颤。
“发疯,有什么事。”徐阶捏了捏自己的手腕,翻了个白眼,没好气的问他。
“你才发疯!赶紧从我屋子滚出去!回你自己的屋子睡!”张遥气炸,怒火在胸腔里翻腾。
原来找他是让他晚上回素心斋睡。
“现在是你自己拉我进来的,不是我不出去。”徐阶坦然的在屋里的木凳上坐下。
“我不管你和陆千户吵架还是打架,这都几日了,也该消气了!”张遥一回想,这几日,每夜对着陆炳的冷脸,心里突突的不是滋味儿。
再回想,李又仙温柔的音容,更加气愤。
“谁同你说的,我和陆炳吵架。”徐阶转移话题。
张遥气哽住,不上当道:“我不管你们,你今晚赶紧出去!”
徐阶挑眉,道:“阿遥,你……”
张遥看见他欲言又止的表情,突然发觉自己的反应过激,缓和道:“阶儿,算我求你了,让我跟陆炳住一屋,你这是在给我上酷刑!”
“我明白了。”徐阶的表情有些沮丧。
张遥一时心软。
“你跟我说,到底发生什事情了?”他忍不住再次询问。
“你真想知道?”徐阶想了想,告诉他也无妨。
“是啊!”张遥确定的点了点头。
徐阶示意张遥侧耳倾听,咬耳朵窃语,悉数告知。
“那个冰块脸?他敢!”张遥一拍桌子,音阶上升了的几个度,胸腔剧烈起伏,似是比方才还要气愤。
“你说的是真的?他一张面瘫脸,看着倒不像是会做这种事的。”张遥冷静下来,狐疑道。
不会?他比你可会多了。徐阶别有深意的看了一眼张遥,笑道:“跟你说实话,你又不信。”
“那……”张遥一时语塞,道:“他又不能强迫你!”
“若,我想被他强迫呢?”徐阶想到陆炳强壮有力的肌肉,实话实说道。
“你……”张遥看见他的脸便明白了,翻了个白眼,道:“搞到现在,你俩儿是情投意合?”
“你赶紧的!给我回去睡!”张遥没好气的翻了个白眼,仿佛自己被戏耍。
“是情投意合。”徐阶长吁一口气,长久积压心底的秘密说出来,竟然那么痛快。
“那你还有什么纠结的,回去!”张遥取出腰间的折扇,对着自己,猛扇了扇风。
“你莫不是傻子,你觉得我和陆炳,谁有胜算。”徐阶气怼。
张遥并没有在意徐阶说他是傻子,而是明白了徐阶的意思,上下打量一番,叹气道:“认命吧,只能做下,做不了上。”
徐阶嘴角微微下撇,沮丧道:“我知道,所以我不愿。”
“你……别担心,这个应该下面的也挺爽的。”张遥挠了挠后脑勺,脸上微微红晕,道:“仙儿每次都……嗯……”
饶是张遥的脸皮再厚,“醉仙欲死”这个词他也说不出口。
徐阶见他的表情,有些好奇,莫名心中一动,但想到某处,面色铁青,道:“不行!”
“你不知,前两日在浴堂,我看见了什么。”徐阶想到陆炳的“尺寸”,道:“陆炳的……”徐阶用手比了比,接着道:“普通人根本无法承受。”
徐阶说的委婉,张遥一眼就看明白。
“我的也很大啊!”他不服输道:“仙儿不是好好的!”
徐阶胸腔微微起伏,深呼吸一口气,他为什么跟张遥说这些。
“你是来做说客的吗!”他没好气道:“你以为我没见过吗?你的顶多算比常人大一些!”他轻蔑的一笑,朝张遥的那处瞥了一眼,道:“跟陆炳的比,差远了!”
“阶儿,我怀疑你现在在炫耀。”张遥没有顺着他的话题走下去,狐疑的看了他一眼。
徐阶对他翻了一个白眼,问道:“你现在还觉得,我该回去睡?”
张遥轻轻合上手中的折扇,认命道:“算了。”
当夜,刮起了一阵大风。
灰色的乌云四面八方弥漫而上,遮住了天际隐隐约约的两颗星。
徐阶睡的迷迷糊糊,朦胧间,感觉到枕边人起夜。
他警觉的睁开眼睛。
院中的树被风用力的摇着,窗户不停地开合,拍打着窗框,“咣咣”地砸进人们的心里。
只听“吱呀”地一声,门轻轻的被打开。
风呼呼的灌进来。
徐阶佯装闭眼,呼吸均匀,胸膛装模作样的起伏。
李又仙偷偷摸摸在房间里摸索一番,像是拿了一个布包装了什么东西。
鬼鬼祟祟的,连呼吸都轻了。
徐阶的耳边响起窸窸窣窣的动静,轻微到像皮肤间的摩擦发出来的。
不一会儿,又响起了开门声。
风争先恐后的从门缝中钻进来。
夜里,起风了,徐阶想着。
门被轻轻掩上,房间里恢复至原先的寂静无声。
徐阶从床上坐起,凝望黑暗的静谧,屏住呼吸着一双软鞋,拿了件外袍,匆忙披上,然后出门,沿着李又仙的步伐,悄悄跟随。
李又仙来到了马头山山脚。
山脚下的密林迎着大风,飒飒地响。
徐阶躲在一块巨石后,巨石的另一面,恰好是风口。
冰冷无情的风劈头盖脸的向他扑来,他散开的披肩长发在风中扬起。
天鼓着大嘴似要吹走他的外袍。
他白玉般的手,像黑暗中突然窜出的鬼爪快速攥住衣袂,拉紧,悄悄系上外袍的腰带。
风勾住了发丝,挡住了他的眼。
风势越来越大,徐阶拢了拢发,看了眼飞沙走石的四周,心想这不是一般的风,是台风。
李又仙站在马头山山脚踌躇不决,半晌,才顶着狂风,一头扎进密林中。
徐阶见李又仙进山,心中一动。
那日在房里闻到的味道,难道真的是他,他来这山上做什么?好奇心加疑心吸引他跟了上去。
密林形成一道天然屏障,隔绝了林子外的呼啸狂风,将原本存在的风声硬生生截断。
山路蜿蜒曲折,坑坑洼洼的,极不平坦。无数棵树扎根四周,像一根根石柱砸进土地,你挨着我,我挨着你,分不清张牙舞爪的树枝生长于哪一根树上。
夜,静悄悄的,蝉声早已销声匿迹,只有几声猿啼的呜咽声在空中悠扬的回荡。
徐阶见李又仙将要行至土匪出没地带,他不做犹豫,从外袍宽袖中掏出手帕,系于身旁窄树枝上,跟随李又仙继续深入。
天空里出现了烧焦的破棉絮似的云块,变得昏天黑地、混混沌沌的。
森林里更黑了。
徐阶只能分辨出李又仙模糊的黑影,他不敢大意,眼睛瞪得溜圆,屏息紧紧跟随。深怕一个呼吸的时间,前面的人就消失了。
李又仙呼吸急促,时不时打量四周,四周漆黑一团,浓稠的空气在林子里凝成一团浆糊,树木隐隐的,空气灼灼的。前面闪着磷火,鬼影幢幢,“嗷~嗷~”远处传来了几声狼嚎,使得整个森林更加阴森恐怖。
徐阶惊讶的看见李又仙走进无数团漂浮着的蓝色火球中,心脏激动的跳动起来。他曾在《博物志》中,看过相关记载:“斗战死亡之处,其人马血积年化为磷。磷着地及草木如露,略不可见。行人或有触者,着人体便有光。”上面记载,这光飘在空中,散发莹莹蓝光。人若撞见擦拂,这蓝光便分散无数,发出炒豆声,撞它人也会丢了魂魄,数日才恢复。
他原本将这本记录罕见飞禽走兽的杂记,当奇异志读,不成想,在这林间,撞见了磷火。
李又仙快到目的地,走路速度慢了下来,四周的漂浮的蓝色火光忽明忽暗,时隐时现,跟随他移动,一步一生莲,一影一孤灯。
徐阶看着前面漫漫磷火,不敢前进,正惊奇这怪异的景象时,李又仙停了下来。
他对着枯草干枝遍布的泥地,跪了下去。
他从包袱里掏出两个烛台,两支白色的蜡烛。在阴森森的黑暗中,点燃了蜡烛,烧纸钱,喉咙里发出呜呜咽咽的哭声。
空气中弥漫着烧纸灰。
在这恐怖的荒野,显得更加渗人。
李又仙惨白的脸,在烛光的映衬下,活像一只死不瞑目的鬼,阴恻恻的。
徐阶干咽了口唾沫,后脊背发凉。
“谁!谁在哪里!”一颗石子从黑暗中砸到了李又仙的脚边,只见李又仙慌张的环顾四周,擦拭眼角的泪,匆忙的收拾包袱,准备离开。
“快!抓住他!”黑暗中又响起了中气十足的爆喝声。
四周响起了“噼噼啪啪”的脚步声,还不止一人,一根根火把接连亮起,将李又仙围在其中。
四周尽是土匪!
“呦!哪来的美人儿!”土匪中一人扛着一把屠刀,走到李又仙的面前,身材魁梧,满脸的络腮胡子,脸上黑红黑红的,一开口,喷出来的尽是酒气。
身后两个土匪识相的压住李又仙的两只胳膊。
人群中,有人调笑道:“三当家的,这是个男的!”
“哼,男的又如何?”李又仙面前,被称作三当家的土匪,伸出粗糙的手指,捏住他白莲花瓣似的尖尖下巴,搓了搓,讥笑道:“你们见过比他长的更标志的美人儿吗?”
徐阶的身子藏在黑暗中,他用拇指指甲掐了掐食指,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微微紧张,凝神屏息。心中想着,难道他猜错了。这大半夜,李又仙跑到马头山上寻什么魂?册那!
李又仙目光死死顶着密林黑暗中,徐阶的方向,嘴唇紧闭,抿成一条线。
“呵——”三当家轻叹一声,把他的脸扭过来。
徐阶心惊,李又仙刚刚那眼神,仿佛知道他在这里,要将他看穿!他无意识的轻轻后退一步,踩到了一截树枝,发出“咔嚓”地一声脆响,在寂静的空气中,十分清晰。
完了。
林子里,诡异的安静一瞬。
“谁!有人!”人群中有人高呼一声,所有人举着火把向他蜂拥而来!
……
“可惜了,美人不能享用。”三当家遗憾的看了眼地牢里关押的二人,恋恋不舍的离去。
郑家寨的地牢里,空气中弥漫着漂浮的尘埃,夹杂着酸臭糜烂的味道。
寂静,笼罩在两人的心尖。
四周听不见丁点儿声响,仿佛整个牢房里只有他们二人。
夜,很深。
牢房里,很暗。
徐阶着宽袍坦然自若的安静端坐,浓厚乌黑的披肩长发,垂在耳后,映衬面如琐玉的瓜子脸愈发白净。
他眼角微抬,发问道:“你不解释解释吗?”
只见李又仙随意的倚靠在墙角,整个人一半隐藏在黑暗中,衣领斜到右肩,露出诱惑的锁骨,他毫不在意的嬉笑道:“徐大人,你不也该解释解释吗?”
徐阶不觉皱眉,道:“我一路跟随你。”
李又仙笑意敛去,“今日奴父忌日。”
徐阶挑了挑眉,打量他说的话几分真假。
黑暗中,能看见李又仙微弱光线下的半张脸,另一半脸则掩在黑暗中。
他自顾自地道:“奴系福建闽县人,十三岁时,随父任松江府知事,解钱粮上京。途经马头山,遇响马遭抢劫一空,父亲也死于山上。”
徐阶见他顿郁的神情,不似作假,感叹李又仙身世坎坷之余,心中疑虑仍旧没有打消,问道:“之前怎没听你讲过?”
“呵——”
极低的一声轻“呵”,似是自嘲,传入徐阶耳。
“奴贱婢,当是入不了徐大人眼的。”李又仙不轻不重道。
“你为何早不上山晚不上山,偏要在今晚。难道你不知这山上藏着土匪窝,最是凶险!”还偏偏挑攻山的前一夜,徐阶不禁责备。
“今日,是家父的祭日。”李又仙的声音隐忍,似是极力压抑心中的烦闷,压低着嗓音又强调一遍,声音微微发抖。
他第一次没有自称“奴”。
徐阶的眸子闪了闪微光,又道:“即是如此,你大可在山脚向父请示,待此处匪尽,再上山赔罪,何故……”
牢房外,响起了嘈杂嬉笑的声音,从牢房经过,打断了二人的谈话。
两人默契噤声。
待声音渐渐远去,直至消失。
李又仙发声,音色缓和了些,道:“不过。”
徐阶向暗处的李又仙投去疑惑的视线。
“徐大人好定力,也不怕把陆千户憋坏了。”李又仙恢复原先的模样,声音轻轻柔柔,嘴角噙着笑意,巧妙的转移话题道。
“嗯?”徐阶一时恍惚。
李又仙意有所指,徐阶半晌才懂他的意思,一时语塞。
牢房外来了两个土匪,一个长的粗壮些,脸颊有斑,鬓有须,领口大敞,袒露胸怀,胸口带痣,露出些微胸毛。他走起路来内八字,手不停摆动,声音粗狂响亮。另一个则唯唯诺诺,身形瘦小却贼眉鼠眼,不停的朝着牢房内打量,仿佛做了什么亏心事般。
风,越刮越猛。
天,快要下雨了。
牢房门口响起了喧闹声,守着牢房的两个土匪与那新来的两个土匪在说着什么。话毕,原本守在牢房门口的两人面露慌张,匆匆忙忙的离去。
剩下两个土匪,粗壮的悍匪脸上露出得意猥琐的笑容,另一个缩了缩脖颈,仿佛更加害怕。
他扯了扯大汉的衣襟,道:“大胡子,我们这么做,万一被发现了……”他的声音越来越弱,眼睛却像老鼠一样瞟来瞟去,话中有害怕,那眼神,分明是想进去一探究竟。
被称作“大胡子”的壮汉拉回自己的衣襟,粗声大气道:“你这骚狐狸,那个嘴看起来笨的跟棉裤.裆.似的,实际满肚子花花肠子!天天在那瞎汪汪!个娘滴!谁跟老子出的馊主意,说晚上三当家的带了两个绝色回来滴!反正是人质,不享用个娘滴白不享用!”
被称作“骚狐狸”的土匪,表情蔫头耷脑,眼睛偷偷打量四周,心虚道:“你方才没听人讲吗?他们虽是人质,身份好像不一般。二当家也说了,好生待他们,连三当家……”
“艹,老子挖过决呼坟,敲过寡妇门,Cao过死人B,怕他个男人屁.眼?个娘滴!不就是其中一位是推官大老爷,那老子动另一个!娘么唧唧滴!”大胡子推开门,不耐烦的冲“骚狐狸”摆摆手,示意莫要多话,跟进来。
骚狐狸眼神提溜转,跟着大胡子进了地牢。
地牢里,徐阶站起身,警觉的竖起耳朵,侧耳倾听门口的动静,方才牢门口的对话一字不落的落入他的耳中,他顿感不妙。
牢房里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坐在墙边李又仙也察觉了,两人对视一眼。
夜深人静 ,一双铿锵有力的大脚踏入牢房,哐吃哐吃哐吃,声音由远及近。
骚狐狸猫着步子,安静的脚步不发出一丁点儿动静。
那“哐哐”地脚步声停了下来。
徐阶看见了牢房门口,昏暗视线下,站着的两个土匪,一壮一瘦。
那大胡子挺着将军肚,粗壮的胳膊比徐阶的大腿还粗。
徐阶微微僵硬着后背,警惕的打量牢外的壮汉,不动声色。
“个娘滴,你们谁是推官,谁是仆人?”响亮的声音撞击徐阶的耳膜,徐阶不露痕迹的后退,挡在李又仙的身前,并不说话。
大胡子猥琐的笑了笑,摸了摸下巴的胡须,舔了舔嘴唇道:“当真绝色,还是个忠心护主的狗腿子!骚狐狸,把门打开!”
牢门的铁链锁发出叮铃响声,“啪嗒——”地一声,锁被打开。
大胡子推开牢门,大阔步走了进来。
庞大的身躯投下巨大的阴影,像大山朝角落里的两人压来。
他一手扯住徐阶的衣领,提小鸡般将他扯到了空中,徐阶披肩长发垂在空中,腿也悬着,不着地,用力的蹬着。
黑暗角落里的李又仙,眉紧锁,不动声色,安静的坐着,仿佛自己是一个透明人。他低垂着头,侧目斜视大汉的眼神,眼底藏着狠毒。
大胡子将徐阶砸到墙上,发出“咚——”地一声闷响。
徐阶闷哼一声,背像被拦腰截断,震得胸腔闷痛,痛的失去了知觉。
他从墙面“轱辘轱辘”地滚到地上,剧烈的咳嗽起来。
徐阶从未遇到过那么可怕的人,不自觉的发抖颤栗。
“咳咳咳……”他匍匐在地上,蜷缩身体,仿佛要把肺部咳穿。
骚狐狸面露害怕的缩了缩脖子,眼尖的发现徐阶脖子上,从衣襟里滑出来一块玉佩。他似也不怕了,三步并两步走到徐阶跟前,用力的扯下的他的玉佩,贼眉上扬,鼠眼眯成一条缝,笑道:“人你的,这个归我了!”
“艹,滚!”大胡子见不得他见钱眼开的模样,没出息,他就不一样了,见色忘义。
骚狐狸快速的溜到地牢的另一边,识相的给他们腾出地方。他打量角落里的埋头看不见脸的李又仙,眼睛滴溜溜的转,似是想到他的身份,露出不甘心的神情,退到墙边,蹲了下来,抱着手中的玉,宝贝似哈气的擦拭起来。
擦着擦着,骚狐狸猛的反应过来。此人戴着质地这么好的玉,会是奴仆吗?他张了张嘴,哑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幕。
恐惧,涌上了心头。
大胡子拽起徐阶,把他按到墙边。
徐阶整个身子,被力拔山兮的力量压倒,奋力挣扎的力气泛不起一丝涟漪,巨大的影子朝他压下来。
大胡子对着他的脸蛋亲了下来。
他慌忙的左右转头规避,一时竟是寻不着丝毫的办法。大胡子左手禁锢他的双手,右手掰正他的脸,对着他的嘴亲下去。
满脸的络腮胡子扎的他脸疼。
徐阶咬牙,嘴唇紧闭,恶臭伴随着黏腻的口水沾到他的唇上,脑中像是受到惊雷轰击一般,“轰隆隆”的炸开。他受到了奇耻大辱,腹中翻江倒海,一阵反胃,恶心的想吐。
徐阶第一次发觉自己如此的无力,如此迫切的希望陆炳出现,如此……如此的恶心,如此的,在心中默念:陆炳,救我……
大胡子发现撬不开徐阶的嘴,一拳头砸到徐阶的腹部,痛意顺着腹部蔓延,麻痹他的神经,那一拳似乎要将他的胃也砸出来。
徐阶的大脑,意识变的混沌,唇瓣也被轻而易举的撬开。
骚狐狸在角落里暗暗心惊,犹豫着要不要开口提醒,他打量角落里不动声色的李又仙,一时拿不定主意。
李又仙袖口,一根细如牛毛的银针划入手中。他食指与拇指的夹缝间,死死的捏着银针,脸上露出犹豫的神情。
大胡子嘴中的恶臭熏醒了徐阶,他意识清醒的对着口中的舌头,毫不留情的咬了下去。
那狠劲儿,若是大胡子慢了一步,舌头直接就被咬了下来!
“啊……”地牢里,响起了大胡子哀嚎的痛呼,大胡子松开禁锢他的力道。
徐阶的腿逃了出来,乘机用膝盖对着他的裆部狠狠撞了上去。
“啊~”大汉整个人蜷缩在地上,捂了上嘴,又捂下。
徐阶慌慌忙忙,跌跌撞撞的从牢里逃了出去。
骚狐狸看着所有的变故,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待他脑筋转了过来,徐阶已经逃出大牢。
李又仙从黑暗中站了起来,身上的煞气犹如修罗场的恶魔,他手上的银针不再犹豫,对着地上的大胡子射了过去。针在黄色的微弱光线下闪闪发亮,又快又准的对着大胡子的太阳穴射个对穿。
下一秒,方才还匍匐在地上哀嚎的大胡子,已然没了生气,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大胡子?”骚狐狸心突突的,看到大胡子突然就不动了,他疑惑出声询问,却也不过去,慌忙看了一眼四周,便想要逃走。
“想走?”李又仙温柔的嗓音隐含着嘲弄。
他从黑暗中走出来,骚狐狸这才看清他的脸。
一双细小的老鼠眼,极力的睁大,像是见到了异常恐怖的场景。他盯着李又仙的脸,还未发出声音,瞳孔中的生气便熄灭了,一如刚刚的大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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