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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剿匪

次日,徐阶亲自带一队士兵骑马入马头山,寻访山民。山上匪寇良多,山下仍住着很多山民,锦衣卫驻扎在山脚下,挨着村落驻扎了很多帐篷。徐阶拉住缰绳,踩着马镫,翻身上马。他坐在马背上,看着陆炳坐在红鬃烈马上的背影。

他想起了,他们初遇那年,曾结伴而行共赴京师。途中,陆炳载着他策马奔腾的经历犹然历历在目。如今,他们早就不是当年那个不谙世事的少年,已成长为独当一面的意气男儿。

两个人,两匹马,哒哒的马蹄和无言的凝望消失在时间的道路上,这是一条只有前进没有退却的道路。

他们穿过岩底,经过溪畔,到达山脚。

山麓炊香有人家,他们下马亲自走访山民。

穿过一片树林,初夏的雨露打湿徐阶的脚袜,空灵的鸟鸣声声入耳,陆炳牵着马儿在前面走,他缓缓跟上。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射下光线,先是抚摸陆炳的发顶,再轻吻他的脸。

他们来到龙门洞,洞口宽窄仅四尺,走将进去,石穴黑暗深邃,凹凸不平的路坑洼莫测,洞内滴水把士卒的甲衣都湿透了。徐阶被凸起的石头险些绊倒。一只手握住了他的手,是走在前面的陆炳。

徐阶心虚的转头望了一眼跟在身后模糊不清的士卒身影,微微挣扎抽了抽手,陆炳用力紧握。

他便不再挣扎,温暖的手心将他的手掌包裹,整颗心都被捂化了。时间点点滴滴的流淌,每一秒都显的弥足珍贵,徐阶感受到手中的温暖,整个人像温水渐渐沸腾一样,心也烧了起来。

他哆嗦着自己的唇,无言呢喃着:“逃不掉了……”

“我对你……”他看着黑暗中,陆炳的后脑勺,终于完全承认真实的内心,不再抗拒,垂下头去。

“罢了……”一声轻叹。

石穴扑啦啦的,数百只蝙蝠飞出洞穴,惹的身后的士卒骚动起来。陆炳将徐阶拉入怀中,抽出腰刀,将经过他们身边的蝙蝠利落砍落。动作干脆,刀刀精准,明明看不见头顶的蝙蝠,可那刀起刀落,在空中一划,便有十几只蝙蝠落地,发出“吱吱吱”的惨叫。

士卒骚动,徐阶在陆炳的身边却心不在焉。

千百蝙蝠纷飞,大如乌鸦,扑面而来,陆炳耳尖,感觉到大片蝙蝠即将涌出。紧接着他察觉到徐阶的情绪,握住他的左手紧了紧,语气中透露着紧张,问道:“你怎么样,被蝙蝠咬到了吗?”

陆炳咬牙,看向洞穴深处的黑暗,他抹了一下脸上被蝙蝠咬破的血口,眉头紧锁。这似乎不是普通的蝙蝠,他当机立断,下命令道:“快退出去!”

然后他抱着徐阶带头向洞口冲了出去,从黑暗进入光明,有一个士卒落在后面,动作慢了几秒,被涌出的黑色蝙蝠群一拥而上,密密麻麻的蝙蝠沾满全身,瞬间变成了皮包骨,身上的血液被一吸而尽,来不及惨叫一声。

蝙蝠遇光退了回去,侥幸逃出来的士卒看见这样一幕,吓得哆哆嗦嗦的踉跄后退,摔倒在地,惊恐的凄厉惨叫,仿佛刚刚那个被吸血的人是自己一般:“啊~是吸血蝙蝠!是吸血蝙蝠啊~”

饶是陆炳见过战争的残酷,见到他血腥的场面,仍忍不住心头一震。

他低下头,看向怀里的徐阶,凝眉紧张问道:“你没事吧?”

徐阶收回思绪,同样紧张的看向陆炳。

陆炳的脸上有一道血痕,像是被锋利的刀划出来的。徐阶摸了摸陆炳脸上的血痕,怔忡道:“该担心的是你自己吧,这什么蝙蝠如此厉害?”

陆炳按住徐阶摸他脸的手,看见徐阶眼中的担心,心情愉悦,轻声道:“没事。”

徐阶凝眉,目视地上的尸体,心有不忍。

洞口外有一处小溪,泉水叮咚,小溪缓缓流淌。清澈的水花“哗啦啦”向前冲,水底能清晰的看到鹅卵石和几尾蝌蚪大的小鱼。

一阵强风吹来,林涛一波推着一波,发出“刷啦啦~”的声音,树叶随风摇曳。

陆炳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他们调转方向,又行数十里,到一处桃林处,终于看见人家,散落的居民十余户,家家门前种满了桃树。

这十余户竟悉数生活在桃林内。

此时,桃树已过花期,葱郁的树叶散发着蓬勃生机。

若是春天时节过来,这一片桃林便会像一片花的海洋,千朵万朵压枝低。徐阶遗憾的看向这片葱郁的绿色桃林,而桃树上已经冒出小指盖大小的桃骨朵。

此处的山民看见徐阶他们,都很慌张,逃似的跑回家关紧大门。青壮男人必定朝他们吐口水,怒目相向,从家里扔出臭鸡蛋石头和烂菜叶砸向他们。

找到山民已经接近晌午,而他们的态度又如此古怪,徐阶只能和一队人马退出桃林,在桃林外休息整顿,命令他们就此停歇,在野外埋锅造饭。

徐阶知道山民怕官军,只能和陆炳两人造访百姓,果然,山民对他们的态度没有之前抵触了,不再扔石头砸向他们。徐阶见一位佝偻着背坐在门前抽着旱烟的老大爷,便上前去询问,那老伯见他们是刚刚带着一队人马的官兵,颤颤巍巍拿着烟杆起身便要进屋。

徐阶忙放低姿态,阻止道:“老伯,别怕,我们是来剿匪的!”

老大爷佝偻着背,进屋的动作并没有停下,仿佛没有听到徐阶的话,徐阶只能接着在老大爷的身后,叹息关心道:“老伯,山贼扰民许久,你们受苦了!”

“咳……”老叟吸了口旱烟,呛了嗓子。他的头发花白,胡子拉碴,转过身来,眼珠浑浊,脑子却非常清醒。他用气愤的嗓音,喘息骂道:“别假惺惺的过来跟我说剿匪,谁不知道,跟这些土匪勾结的就是你们这些当官的!咳……咳”

老叟摆摆手,缓慢低下腰,颤颤巍巍捡起脚边的石头,就要砸过来。

“老伯,我们真的是来剿匪的!”徐阶脸皱成一团,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怎么解释,山民都不相信。

“剿匪,你们比土匪还要狠,咳……咳”不说剿匪还好,一说剿匪,老叟更生气了。

他扔出手中的石头,砸向徐阶。

老头看着弱不禁风,不知哪来的力气,鸡蛋大小的石块又准又快的呈抛物线向徐阶砸过来。

亏得陆炳眼疾手快,抽出腰上的刀,向石头砍去,发出“铛——”地一声响,截断了石子的抛物线方向。

徐阶愣怔。

陆炳冷峻的眉梢挂了冰霜,他举起刀尖,对着老叟,冷言冷语道:“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刀尖离老叟很远,他没有想真的取老人性命,只是太过气愤,若不是他及时出手,那颗石子就砸在徐阶的脑袋上了。

“来啊!”老叟扔下手中的烟杆,气的脸上的皱纹颤了颤,他浑身发抖,两行浊泪划过饱经风霜的脸,道:“治土匪?那么重的赋税,你们当官的时不时来搜刮民财,可比当土匪的狠多了!我老伴就是这么饿死的,”他越说越激动,用手指着陆炳和徐阶,嘴也歪着,吊着眼睛,痛心疾首道:“我儿子是你们当官的害死的,如今我这条老命,你们也要来收了去,来吧,给老叟我一个痛快吧!”

老叟伸长脖子,闭上眼睛,等着陆炳来砍,活像地痞无赖。

徐阶羞愧万分,面红耳赤。他的眼泪从眼眶中流了出来,嗟叹握拳。百姓身处水深火热之中,而他身为延平推官,竟然有心思悲春怀秋,伤感桃花尽谢,且心思荡漾乱如浑水。

这万般花花心思有多少是花在百姓身上的!

“还父母官,我看是催命官还差不多!来啊!拿老朽的性命吧!”老叟天不怕地不怕,接着骂道。

陆炳见这老叟骂徐阶,越说越过分,纵然自幼被教导尊重老者,此刻眉头紧锁,英眉如剑锋,浑身散发着冰冻三尺的寒气。

“老伯!”徐阶眼中并没有被辱骂的气愤,反而羞愧万分,露出悲天悯人的神情。他撩起下摆,膝盖落地,直接跪下了。

空气凝固,四周的人都屏住了呼吸。

都道跪天跪地跪父母,只有百姓跪父母官,山民们第一次见到跪百姓的父母官。躲在家门后偷偷张望的山民竟一个一个的从暗中走了出来。陆炳惊讶,手中的刀也放了下来。老叟震惊的眨巴眨巴下耷的眼皮,以为自己看错了。

“徐某自认不是一个好官,今日老伯一语,令在下茅塞顿开,但是我们此行,真的是为剿匪而来!方才我们在洞穴中,死里逃生,一位士卒因此丧命!”晶莹的泪珠挂在徐阶的鼻尖,他不忍一条生命的丧失,说到动情处,泪水也流。四周的山民皆震撼。

陆炳亦愣神,若有所思的望着他。

老伯站立难安,默不吭声。

陆炳放下的刀又提了起来,刀尖指着老叟,只字未语。

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

刚刚还雄赳赳气扬扬的老叟,此刻像泄了气的皮球,忙跪下磕头道:“大人还是先起来吧,考上举人便是文曲星下凡,老叟受不得!”

陆炳将地上的徐阶拉了起来。

徐阶走到老叟身前,将他扶起来,道:“老伯可冷静下来了?可否听本官一言?我们是来剿匪的,为何山民见到我们那么害怕和厌恶?”

一位围观了全过程的民妇上前,开口道:“大人有所不知,当年官军曾剿过匪,每到一处就掳掠青壮男人打头阵,这里许多青年壮丁就是这么去世的,我的儿子……”民妇擦了擦眼角的泪花,哽咽道:“也是这么没了的。”

“是啊,是啊!”周围的山民见徐阶和颜悦色,不像以前的官军,纷纷围过来附和。

“不仅如此,他们剿不着匪,就拿山民出气,到山民家索要吃喝,甚至在山里胡乱杀人,取了首级邀功。我的儿子就是这么死的,我的老伴是没有粮食,被活活饿死的!”老叟冷静下来了,向徐阶诉苦。

一位年轻的妇女道:“不仅如此,山村青壮男人有的由此入山,与山贼为伍,俺男人就是这么当了土匪,俺让他回来,他也不回来,可俺……”女子掩面擦泪,小声啜泣,道:“可俺已经好几年没见他哩,俺想他哩!”

随后徐阶走访各处,了解下来,方知确有此事,山村青壮男人不堪遭受官军压迫,被抓去剿匪,有的就由此入山,与山贼为伍,剿匪反而适得其反,壮大了山贼的实力。

孟子曰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如今这人心可以离间,徐阶心间一亮,涌出一计。“这群山贼中,固有的惯贼悍匪不少,但也有被逼迫的,且不少是因为受到军官不公正的待遇,一气之下,当了土匪。他们并不是不想回家,也许我们可以从这里入手,官府招安,先削弱土匪的兵力。”

徐阶说这话的时候,乌黑的瞳仁闪闪发亮,蓬勃的朝气地砸进陆炳的心底,有力的撞击他的心脏,怦怦地跳动。

徐阶仔细思索一番,便开始行动。命人制作木牌三百,每块木牌上面写上告示,在尤溪山贼藏身之地遍插木牌。又在尤溪县衙门口,竖一木牌,摆一书桌。桌上堆些银两,命沈炼在那里守候。

尤溪县衙门口的阴凉地下,馆竹指着木牌,看着空无一人光顾的衙门口,不停的扇着风,烦躁道:“大人这一招真的有用吗?一个上午,没见一个土匪过来,热死我了!”他吐了吐舌头,从桌上端起一杯凉茶,咕噜咕噜两口下肚。

时将入夏,天气变的炎热起来,特别是正午的阳光,微微灼热烤着大地。

沈炼眯起眼睛,打量着馆竹,笑道:“嫌热你就回去吧,我一个人守着便好。”

馆竹歪着脑袋,一边扇着风,一边读那木牌上的字,恍若未闻沈炼的话,用清朗而又慵懒的少年音道:“山贼贼害良民,我民苦不…言,本府奉…其回…,额什么字?”,木牌上总共二十几个字,他读的磕磕绊绊。

沈炼偏过头去会心一笑,道:“山贼贼害良民,我民苦不堪言!本府嘱其回家,好生度日,再犯严惩!”

“切”馆竹翻了个白眼,道:“小爷知道了!”

馆竹顶着下人身份,却不似下人般奴性。皆因徐阶从未将他当下人对待,倒像是养在身边的弟弟,府里的其他下人,见到他都要叫他一声“哥哥”。

所以胆子养的越发大,性情越发豪爽。

按理来说,沈炼是有官位的,他见到他还要叫声“沈大人”,但是他私下里与沈炼相熟之后,更加随性起来,沈炼乐见其成。

“所以,爷你去休息吧,小的自己守在这里就可以了。”沈炼无奈,装作拱手做戏道。

馆竹双腿交叠搁在桌上,双手交叠放于脑后,仰望蓝天白云,不屑道:“切——我是看你一个人太可怜了。”他眼神深邃,似在遥望远方,接着道:“你不是说你是孤儿吗?无依无靠的。我去休息,你又一个人,独自坐在这里,好不可怜。”

沈炼顿了一下,心像是被手轻轻抚摸了一下,触动心弦。

他微微动容,笑道:“那你,一直陪着我。”

“陪着就陪着呗,你要是以后再敢捉弄我,你就死定了!”馆竹放下双腿,坐正身子,冲沈炼扯了一个鬼脸。

沈炼怔然,醒悟道:“小鬼头,我说一直可跟你的一直不是一个意思。”

馆竹看了眼天上越来越大的太阳,不耐烦摆摆手道:“一直还能有什么别样意思?”说完,烦躁的扯了扯领口透气,猛扇了扇风,转过身,将扇子对着沈炼的脸猛扇了起来,发出爽朗的笑声,道:“哈哈哈哈哈,凉不凉快!”

爽朗的笑声拂过沈炼的心窝,一扫心上的灼热,他也笑着点头,道:“确实凉快!”

十日过去了,马头山中的木牌少了不少,却没有土匪来投诚,主要是没有山贼愿意带头投诚,有心回家的山贼不敢前来府衙,怕此招是官府引诱他们上钩,目的是杀了他们。

徐阶苦恼,思索怎么让他们相信官府的诚意。整日忙碌还未曾松下一口气,马头山剿匪僵持不下,永安县的命案呈上来了,说是抓到当年的那个凶手了。

初夏的风儿从窗户吹进来,夜凉如水。

树的梢、圆的月、静的夜,烛火摇曳。

徐阶伏案办公。

他翻开推官府内放置的卷宗查探来龙去脉,原来凶手名叫孔贤,杀害宋杰夫妇。卷宗中记录孔贤杀人证据确凿,判死刑引用的律条适当。但是这个案件,当时并没有结案,原因是孔贤逃跑了。徐阶反复查看案卷记录,上面记载孔贤确确实实是逃跑了。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秀才,杀了两个人,还逃出了大牢,问题关键是,他竟逃到了马头山上,当了土匪。听闻朝廷招安,偷偷跑回家中,因犯过罪,躲在家里不敢向朝廷投诚,被邻居举报缉拿归案,现在正关押在司狱司里。

徐阶顿时对这起案件起了兴趣。根据卷宗,孔贤系永安县生员,其家与死者宋杰梯田相邻,曾因引水灌溉之事,发生龃龉。此后不久,宋杰夫妇在家中被害,鲜血印迹点点滴滴延至孔贤家门,且门框处血迹斑斑。死者系致仕七品官,无子女。告发者是宋杰的小妾刘氏和管家徐平。

“一个秀才,手无缚鸡之力,竟为争水连杀两人,且让血迹从作案现场一直滴至自家家门,门框上的血迹也不擦掉,也不逃匿,等到被官府抓获,确认罪行,又从牢中逃走?”徐阶嗤笑一声,将卷宗丢给半仰卧在塌上独自下棋打谱的陆炳。

“给你看看。”徐阶太阳穴处隐隐作痛,脖子上的青筋暴起,他拿起桌上的卷宗,微微后仰,将手里的卷宗轻轻的向陆炳抛去,愠怒道。

卷宗从徐阶的手中被丢到了陆炳的怀里,陆炳漫不经心的放下左手的棋谱,右手的黑棋,青葱玉指拾起怀里的卷宗。

他半垂眼皮,对着烛光,浏览手中泛黄的书卷。

“这样的案件到底还有多少!”徐阶拍桌案“腾——”地站起来,桌案颤动,烛火跳动,木椅摩擦青石板地面发出刺耳的声音。

徐阶很少发脾气,即使不高兴,也只会跟自己生闷气,这回是气的狠了。

陆炳不禁抬头,眸光沉浮,道:“若宋杰夫妇是孔贤所杀,那他他大可不必让血迹斑斑公然呈现,公然呈现似挑衅。若他有意公然呈现血迹,必然是不怕死的,被抓后却又为了活命逃跑,当了土匪,十有**又是一桩冤案。”

陆炳将卷宗轻轻搁置在塌上的桌几,端起茶杯呷了一口茶,道:“不过,我比较好奇,他是怎么从司狱司里逃出来的。”

“这不重要。”徐阶眯眯眼睛,火气降下来,舔了下嘴角,冲陆炳讳莫如深的笑道:“重要的是能不能除匪,就要靠这位孔秀才了。”

司狱司中,长年不见阳光,霉味充斥整个牢房。

徐阶在烛火下细看孔贤,孔贤二十出头,跟自己的年纪相仿,是一瘦弱书生,身形和自己差不多,脸色病态苍白,满脸的泪水,跪地称冤枉。

徐阶今日只是想听凶手陈词,他不动声色,问道:“孔贤,刘氏告你杀宋杰夫妇,如今证据确凿,有何话说?”

孔贤伏地嚎呼道:“青天大老爷明察啊,生员……”一想不对,改口道:“小人冤枉啊!”

“冤枉?冤枉你为何在招供书上画押?”徐阶喝问。

孔贤一把鼻涕一把泪,哭道:“小人是遭不住刑法,屈打成招,实则另有隐情啊!”

“我不能听你一面之词,但是不会冤枉好人,到底是不是你杀的,待我查明真相,便明是非黑白!”徐阶严肃道。

这件案子并不难查,第二日,徐阶把刘氏,徐平皆请到公堂之上。刘氏面容姣好,脸上却有匆忙之间留下的胭脂痕迹,素缟衣裙之下,露出一截大红裤管。而徐平只是个仆人,却着锦衣华服。

粗鄙乡人,犯罪手法实在不高明,刘氏身为宋杰小妾,服丧期间素衣内穿红裤,徐阶连死者尸体都未检验,便将真凶缉拿归案。

表面上刘氏,徐平异口同声咬定孔贤杀人,且以半年前的田中灌溉引水纠纷为由,杀人动力,物证,人证俱全。

实则经不起推敲,证据也太过明显,杀人犯不仅没有清理现场,毁灭证据,而且让血迹滴到自家门口。以徐阶处理过得案件经验,一眼即可看出其中端倪。

他把刘氏和徐平分开审问。对徐平说,刘氏已招认,你还不招,罪加一等,吓得他磕头画押,立即从实招来。

案件真相很简单,老夫少妾,宋杰无法满足刘氏,刘氏私通徐平害了宋杰夫妇,嫁祸孔贤。

案件推翻,沉冤得雪,孔贤眼泪汪汪抱着徐阶痛哭,直呼:“青天大老爷啊,呜呜呜……你不知道生员在那马头山上过得是什么浑日子,他们欺负在下是读书人,拳打脚踢常有的事,过得比山下惨多了啊!”

次日,孔贤揣了银子,招安投诚,开开心心的回家,过安生日子去了。

消息一经传出,整个郑家寨暗流涌动,见官府此举并非诱杀,没过两日,三三两两的土匪从山上下来投诚。

郑家寨的窑洞里,郑新急的团团转,他怒睁着眼,额角的青筋随着呼呼的粗气一鼓一张,怒不可遏地吼叫着,声音像沉雷一样滚动着:“他娘的!你他娘的不是说他们打不上来吗?草,老子的人都被挖光了,奶奶的熊,他妈老子让他们偷偷下山,投降的都该死!”

郑新抽出睡塌旁的屠刀,凶恶的表情仿佛下一秒便会用这把屠刀杀人。

“不能杀。”苏颖舞面对郑新身上散发出来的强大杀气,没有一丝害怕,她翻了个白眼,道:“杀了可就不是偷偷下山投诚,那么简单的事了,如果你太过凶残,寨中有二心,会窝里反的!”苏颖舞翘起兰花指,轻按了按自己的鬓角。

她不轻不重的道:“到时候我们才真的是应接不暇,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那就让他们跑?他娘的,谁再捡那个破木牌,老子送他们上西天!”郑新提起屠刀对着青石板地面猛的一砸,发出“咚——”地一声巨响,青石板裂开。

“说!”郑新提起刀,指着苏颖舞,骂骂咧咧道:“是不是你这个臭婆娘在搞鬼,他娘的!”

苏颖舞不动声色,心里打鼓,刚刚教主传的纸条:加快速度隐秘撤退,放弃郑家寨,还未销毁,郑新就闯了进来。她情急之下,将纸条塞进鬓角之中。

她翻了一个白眼,讥笑道:“你就是此时把所有木牌都收了,烧了,寨中内部早已传遍,衙门招安的消息。我现在和你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你竟然连我都怀疑,可教我真是心痛!”说完,她装模作样的抚胸哀痛。

“那怎么办!就随他们去?”郑新把刀扔在了地上,颓废的坐到塌上。

苏颖舞无语的翻了个白眼,心里嘲讽:怎么办?蠢货,死路一条呗!

第四天,徐阶检点投诚的木牌,竟然收回了两百余块。有的是山贼自行前来,有的是家人掮牌上山劝说而来,挨到第十天,投诚者达三百余人。

余下土匪无疑是冥顽不化之人。

夜,蛙声一片,微风徐徐。

徐阶在勤俭居打着哈欠处理延平府案件,陆炳在旁边看书。

徐阶勤政,延平府积案所剩无几,延平府百姓为了对徐阶表达感激之情,隔三差五送个鸡蛋、煤油灯、蜡烛、柴油米面什么的。这不是,他太高兴了,当天晚上就点上了百姓送的蜡烛,只是这蜡烛的做工实在粗糙,灯光弱也就罢了,没烧多久就快到底了,蜡油融了一片,黏在书桌上。

徐阶揉了揉酸胀的眼睛,忍着没把蜡烛换掉,抬眼看到陆炳,侧卧在不远处的塌上。塌桌上,点了一根明亮的蜡烛。他在灯光下看书。

蜡烛的照明范围有限,明亮的烛光照不到他这里。

他看了看自己的卷宗,再看了眼微弱到基本没有光的蜡烛,叹息了口气,想着自己简直是自讨苦吃,当下没了继续看案件的兴致,问陆炳道:“你上次说,兵法有云,倍则战之,如今我们的兵力是土匪的两倍,现在还能战胜吗?”

“整顿军队,不日即可攻打。”陆炳并未抬头。

“好。”徐阶说了一个字,末了又觉得空气太过安静,问道:“你在看什么?”

“《将军之绝世娈童》”陆炳仍是未抬头,不咸不淡的道。

“什么?”徐阶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你看的是什么?”

“《将军之绝世娈童》”陆炳声音无波澜,重复道。

“你要看吗?”说完,他微抬眼皮,看了一眼徐阶,问道。

“不……不了”徐阶其实有点好奇,但是他除了圣贤书,从来没看过话本。

房间又陷入了寂静,过了半晌,他问道:“好看吗?”

陆炳这回抬起头,奇异的看了他一眼,认真回答道:“尚可,学了不少东西。”

“比如?”徐阶疑惑。

“上次在门边顶你。”陆炳接道。

“那……那……那那些流氓话……”徐阶结巴了,道:“还……还有对对……对我……”

“嗯,书上学的。”陆炳低下头,视线重新回到书上,淡淡的道:“上面写了,越流氓对方就会越喜欢,嘴上说着不要,其实想要的不得了。”

“等等!”徐阶捂住耳朵,道:“别说了,我不想听。”

“不想听就是我想听。”陆炳薄唇抿成一条线,露出浅笑。

可惜徐阶耳朵堵的有点晚,这句话也一字不落的落入他的耳中。

徐阶心里极为不平衡的看了眼自己桌上摊开的卷宗,烦躁的憋了一口气,继续瞪着溜圆的眼睛,撑开眼皮继续盯着案件。

哈欠连天。

陆炳放下手里的话本,吹灭了手边的蜡烛,向他走过来,从后背搂住他,在他耳边轻语道:“拼命十三郎也不是这么拼的,身体若垮了,还怎么帮百姓翻案,将土匪剿尽。”

“是啊。”徐阶对他说的话赞同无比,看了眼桌上百姓送的蜡烛,道:“你说得对,我的身体安康承载的是延平百姓的希望,我不能垮了。”他坚定道:“好,我要休息了!”

窗外月光素洁,院中的月见草悄然开放。

窗外飘进来“嗯嗯啊啊”的娇喘声。

又是隔壁勤俭居。

蜡烛将灭,烛光暗淡,徐阶的脸色更暗。

张遥和李又仙自住进这“勤俭居”,夜夜行那事,这房子的隔音又不好,有时甚至连搅出黏腻的水声,都能听的见。

蜡烛燃尽,光灭了。

房间陷入黑暗,月光透过窗子洒进来。

“我们做吧?”陆炳的嘴唇贴在他的颈上,温热的舌头触上他的皮肤,深吸了一口。

徐阶已习惯他的亲昵动作,认清自己内心后,再没拒绝过,他疑惑问道:“做什么?”

“行房。”两人一问一答。

“行……”徐阶惊讶,短促的发了一个上扬语调。

“行?你同意?”陆炳微微挑眉。

“行你老母!滚!”徐阶面色铁青。

“子升,莫害怕,我有经验。”陆炳的手搁在他的腰带上,高挺的鼻尖蹭着他的肌肤,嘴唇贴着脖颈,一寸一寸的移到他的耳后。

“你……唔……有经验? ”徐阶露出不易察觉的嫌弃的表情。

“想到哪儿去了?我看了不少话本。”月光照射进陆炳的眸子里,光影浮动,他对着徐阶的耳畔轻言?

“好痒。”耳垂是徐阶的敏感地带,他缩着身子,咯咯的笑着。听到陆炳说的经验是“话本”,脸色缓和。

但他仍是拒绝道:“不行!”

他虽意识到自己喜欢上陆炳,但从未想过那事。

陆炳罔若未闻,轻轻一拉,徐阶的腰带从腰间滑落。

腰上束缚被解开,徐阶警觉,按住腰上动作的手。

“我说不行!”徐阶态度坚决!

“除了我,你从未对他人说脏话,是否暗指……”陆炳的唇贴在徐阶的后脑,道:“我对你来说是特殊的?”

“原来你喜欢我口吐芬芳。”说出的话急促,黑暗中,陆炳看不见,徐阶的脸早已通红。

陆炳薄唇轻言,语气硬朗,双眸中的占有欲极强,道:“你对我的态度越来越随意冷淡,前些日子未曾如此。”

他强有力的手指捏住徐阶的下巴,轻而易举的强迫他转头,对准他的唇吻了上去,一番索取。

“哈……淡、你老母。”徐阶被放开,被捏住的下巴出现两道红痕,他被迫仰头骂道。

“越发爱说脏话。”陆炳犀利的目光仿佛发着光,在月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

“前几日,我如此亲你,你还会脸红心跳。可如今,脸也不红了,心……”他停顿一下。

屁话,房间内这么黑,你能看出我脸有多红?徐阶想着。

“心不知道跳不跳。”陆炳冷峻的脸庞上五官分明,他接着道。

“当然,亲你的时候,你也不会再拒绝。”陆炳说这句话的时候,清冷的嗓音夹杂着不易察觉的柔和。

“心不跳我还活着吗?”徐阶有些心塞。

他想自己现在不仅心跳,还小鹿乱撞。

“今晚何故如此叛逆?”陆炳贴着他的耳朵亲吻,手伸进他的宽袍中,像火炉一样贴到徐阶的腰侧,滚烫灼热。

你才叛逆!徐阶有些烦躁,猛的推开陆炳,腾的站起身,转身看见陆炳一袭白衣,站在月光下,嘴角若有若无的笑意,淡淡的,似在揶揄的看着自己。而他自己,则衣衫不整。

他更加烦躁,心里憋着一股气,上不来下不去,指了指门口,道:“要不要出去睡,我可以对你更随意。”

陆炳促狭一笑,自从徐阶主动亲吻他后,他再也没有拒绝过两人间的亲昵举动。

今日如此反常,恐怕是……

他问道:“莫不是怕疼。”

徐阶被说中心事,语塞。

他转过身,又气鼓鼓的坐了下去。

陆炳贴上徐阶的背,又对着他的后颈亲了下去,呼出的热气打在他的耳后,痒痒的。

“放心,不会……”‘疼’字还未说出口,徐阶直接一巴掌拍蚊子一样,拍到了陆炳的脑门上。

“咚——”地一声清脆的声响,在空旷的房间里响亮的回荡。

陆炳蒙圈。

徐阶趁着陆炳蒙圈的时机,站起身,转身离开。去敲了隔壁勤俭居的门。李又仙正在为张遥吹.箫,被徐阶的敲门声打断。

李又仙的衣衫半掉不掉,挂在肩上,张遥脸上红潮未降。

“怎么了!”张遥怒气冲冲的打开门,脸色难看至极,如果不是徐阶敲他的门,此刻他已经骂娘了。

“你去跟陆炳睡,我跟他睡!”徐阶语出惊人。

张遥瞪着眼,不可置信道:“疯子!又说什么疯话?”

“怕我吃了你的宝贝?”徐阶看了眼纱帐里,李又仙虚幻的缥缈身姿,翻了个白眼。

“就你这五尺身高,估计尺寸也……”张遥从头到脚打量了他一眼,又看了眼他的下面,道:“我很放心。”

“那你去隔壁!”徐阶没有理会他言语和眼神上的嘲讽。

“啊……呸……”张遥想到陆炳那张万年不变的脸,就有点恶心,拒绝道:“我才不跟那个冰块脸睡!”

他是冰块脸?徐阶想起刚刚陆炳调戏他揶揄的表情,牙根痒痒,问道:“是不是兄弟,去!”

“不是兄弟?”张遥露出惊悚的表情,道:“如果不是兄弟,就冲你刚刚打断我和仙儿的好事,我就能跟你拼命!”

“去不去!”徐阶失去耐心。

“我犯了什么事,你这么对我?”张遥嚎呼,他哀痛道:“阶儿,我宁愿跟你挤一屋。”

“好啊,那让仙儿跟陆炳一屋好了。”徐阶爽快答应。

“我去我去!”张遥举手投降,他看了眼房内的李又仙,又看了眼徐阶,欲言又止:“你们……”

最终放弃抵抗,妥协道:“我走了。”

刚踏出门槛,张遥又回过身,对着衣衫不整的徐阶上下打量。

徐阶微微紧张,怕他看出什么。

半晌,张遥问道:“走之前,你能告诉我,为什么你俩分开睡?”

徐阶额角起了一层薄汗,心虚的想着难道张遥看出什么了?

“打架啦?”紧接着,张遥又问,疑惑的眼神并没有多余的狐疑。

徐阶放下心来,没好气道:“话多!”

“算了,我去了。”张遥内心深处悲痛万分,脸上露出由内而外的忧伤。

勤俭居内。

“怎么,徐大人也想沉醉进仙儿的温柔乡吗?”李又仙被蹂.躏的红唇轻启,声音有些沙哑,一只洁白的**从塌上纱帐里探出来,拉下肩上轻纱,令人遐想,摄人心魄的问道。

徐阶关上门,转过身便看见这幅光景,忙阻止他,道:“别,我对你没兴趣。”

“那徐大人只对陆千户有兴趣了?可惜了。”李又仙把轻纱拉回肩上,语气颇为惋惜的说道。

“上次奴家送你们的香用了吗?滋味应该不错吧?奴家这里还有很多比那还好的……”他起身坐到桌子旁,倒了杯茶润嗓子。

徐阶脸色阴翳,面色发青。

同样面色发青的还有陆炳。

张遥蹑手蹑脚的打开素心斋房门,看着即使处在黑暗中,也能感受到他身上寒气的陆炳,讪讪道:“那个,陆千户,无意打搅哈,阶儿让我今晚在这里睡。”

陆炳没有回应。

“你俩打架啦? ”仍旧没有回应。

嘿?张遥摸了摸后脑勺,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看着整洁的房间,也不像打过架的样子。

他自说自话的又道:“那我睡了啊?”说完摸黑脱了衣服,打算上床。

半晌,陆炳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冷言冷语道:“你打地铺,睡地上。”

两间屋子,四个人,换了枕边人,一夜无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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