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45。
陈慰合上书，仰靠在椅背上，抬手揉了揉鼻梁。
他的书桌右上角，摆着玫瑰送的香薰灯，不用睁眼，他就能从沁人心脾的玫瑰香调里，想到瑰丽流转的橙盐石，以及，心上人的面影。
“阿慰～”
“艹！”
陈慰起身罩住橙盐石，关了底座灯，去浴室洗漱。
上床休息之前，陈慰又看了眼手机，小玫瑰在十点整回复了他：今天忘了跟你说
小玫瑰：早安~
小玫瑰：午安~
小玫瑰：晚安~
“晚安，小玫瑰。”
一夜好眠。
被陆饮溪找上是在第二天清晨，陆饮溪直接略过林空给陈慰打来电话，陈慰第一反应是林空睡过了头，边接通电话边走出厨房去敲林空的门。
“陈慰！”陆饮溪劈头就是一句：“你把链接分享给谁了？你那边填上来的调查表有问题！”
“有问题？”陈慰一怔，“有什么问题？那表不是心理健康调——”
陈慰反应过来，语气稍停顿，立刻变得严肃，“我这边就填了两份，自己一份，玫瑰……我女朋友一份，是哪份有问题？还是都有问题？具体问题指哪些？是不是你弄错了？填表不是匿名的吗……”
一连串的问句，陈慰开始慌了，陆饮溪放缓了声音试图让他冷静，正巧林空打开房门，倦着嗓子问：“今天起这么早？”
“哥哥！”
属于陆饮溪的声音一大早在别人的手机里炸响，“看住陈慰，别让他做傻事。”
林空微怔，身体先于思维，抱住了陈慰……
“很扯不是吗？你怎么知道哪份是我填的？”
“电话里说不清楚，我把表发给你，你确认一下。”
陆饮溪将两份问卷调查表发到陈慰手机上，一份确实是他填的，另一份——陈慰越往后看心越沉，不用陆饮溪指明，他也知道出问题的是哪份。
“确定没弄错？调查表不都是匿名吗？”
可陆饮溪还是找到了他……
“没弄错，我们小组有专门搞数据的同学，对调查表的网址做过处理，就是怕出问题了找不到人。虽然每个人都多多少少会有点心理问题，但……这份问题太严重了，你确定是你女朋友填的吗？”
“不确定，她填的时候，我没看。”
可根据网址溯源，能确定的是陆饮溪分享给的林空，而林空只分享给了陈慰，还剩一个ID。
陆饮溪沉默稍顷，没绕弯子直接告诉陈慰：“不管是不是她填的，以防万一，你都尽快带她去医院挂个号，做个检查，挂我老师的号，我待会儿把医院地址还有联系方式发给你，这张表，不像是乱——”
“她不会乱填。”
陈慰打断陆饮溪的话，心里已经乱成了麻，林空在旁边握了握他的肩膀，他才发觉嗓子有点干，干到声音都发涩，“那我先挂了，联系方式记得发我。”
陈慰去厨房接了杯水，靠着流理台，一点点灌下去，润喉。
林空跟进去，刚想问要不要给你女朋友打个电话？就看见陈慰按在流理台上的手机，明明灭灭。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稍候再拨——”
挂断，再打。
“嘟嘟嘟——对不起，您拨打的——”
挂断，再打。
“嘟嘟嘟——对不起——”
挂断，再打……
他问林空：“很扯不是吗？就因为一份调查表……”
林空没能回答。
满杯水喝完，陈慰走出厨房，抓起沙发上的大衣，在鞋柜处提起运动鞋，整套动作行云流水，甚至水杯都还握在手里，就要出门。
“杯子——”
林空从陈慰手里抽出玻璃杯，还想说点什么，可陈慰很艰难地冲他笑了一下，说：“我出去一趟。”
随即“砰”地甩上门，走廊里传来奔跑的声音。
这一天，陈慰除了跑就是等。
他等在小织花店楼下，却只看到落锁的栅栏门和紧闭的玻璃窗，跑去观自斋，桑桑说今天还没看到玫瑰，不过她昨天来还过书，还把金鱼送给她了。
桑桑不知道金鱼的由来，她只是担心地看着满头大汗的陈慰，气都没喘匀在说完“谢谢”后又转身跑了出去。
散打馆内一如往常，不平常的是希希眼尖，手指向才跑到散打馆门口的陈慰，乌黑的眼睛闪着灵动的光彩，“哥哥！那个哥哥我认识！”
伏城跟着扫过去，看到一向淡定从容的陈慰这会儿正脸色发白的撑在门口喘气。
伏城弯腰从水箱里抽出一瓶水，走过去递给陈慰，“没吃早饭？”
陈慰水没接，只是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汗，街上荡来的冷风冷得他打了个寒战，他问：“玫瑰今天来找你了吗？”
“学委？”
他眼里殷切的期盼让伏城感到不安，伏城不觉拧断了矿泉水的铰链，问：“学委怎么了？她昨天刚来过，大概……在下午四点。”
“那她有没有跟你说什么？”
陈慰紧盯着伏城不放，伏城目光颤动，开始回忆当时的情形，“也没说什么，就走的时候，我跟她说今天有雨，但今天是阴天，所以她没来。”
“玫瑰不见了。”
陈慰垂下的头颅清声撞在墙上，留下汗湿的印子，伏城油然生出一种恐惧，并不是恐惧陈慰的话，而是紧跟着陈慰靠着墙，累惨了的样子慢慢滑坐下去，他佝着头，整个人的身体展现出一种深深的无力，疲惫，虚弱，以及绝望……
“重要的地点和人她挨个去了一遍，中午还找我一起吃了饭，填了调查问卷……她早就想好了，决定今天消失，手机关机，花店，书店，清吧，学校，散打馆……哪里都找不到人，玫瑰走了，我找不到她。”
“我去找。”
伏城说着就要往外冲，陈慰一把抓住他，他用力居然没挣开。
“伏城……等等，你等我缓缓……”
等陈慰重新抬起头来，又恢复了以往的镇静，除了脸色因空腹和过量运动依旧看起来很苍白，声音也有点发哑，“你还要上班，这里还有小朋友，你就待在这儿，要是玫瑰……玫瑰她来找你了，你记得给我打电话，我再去别的地方找。”
“去哪儿？”
“所有我们去过的地方。”
“好……那你找到学委了，记得给我打电话。”
但他们几乎同时意识到，玫瑰已经去了别的地方，她如果要走，就不会让人找得到。
只是陈慰不明白，他不想停下来，他想不明白。
陈慰的预感应验在宋小织打来的电话里，为了找到玫瑰，他几乎跑遍了所有他们留下痕迹的地方，最后陈慰站在陵园里，接到了宋小织的电话。
宋小织人在高速公路上，话筒那边有震耳的杂音，她不得不加大了音量，听起来很着急：“陈慰？玫瑰人在嚜？她突然给阿转了两万，说什么是住在这儿的生活费，阿怎么能要她的钞票呢？打电话也不接，转又转不回去，玫瑰怎么样了嚜？”
“她给你打的电话吗？”
“不是，是短信，玫瑰她——”
“小织姐！我先挂了。”
陈慰抓紧时间拨末尾是“未接99 ”的号码，耳边响起“嘟嘟嘟——”，他整颗心都悬了起来。
“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请稍候再拨，Sorry，The subscriber——”
玫瑰给他挂了。
陈慰不死心，再拨过去，这次是熟悉的机械重复：“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
“嘟嘟嘟——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您拨打的电话已关——”
…………
喜欢的人突然就消失，还在昨天最平常不过的一个午后，两个人还手牵手逛了操场，他说送她到公交站，她说了什么？她说：“你还要复习呢，公交站又不远，我自己走过去就行，你快回图书馆，不用送我。”
“还是送送吧，有点舍不得。”
她主动在他脸上笑出一个吻，很温柔的撵他：“快走吧～我送你到图书馆。我家哥哥可是要考京华大学的人呢，怎么可以耽于美色呢？”
“不是美色。”陈慰捏捏玫瑰脸边，极其真诚地对她说：“我喜欢你所有的全部，从第一眼看到你，你坐在窗边看书，是情之所起。”
“咦～好肉麻呀～你们中文系都张口就来吗？图书馆到了，阿慰，我们就在这里分手吧。”
“不说分手。”
“好，明天见～”
“阿慰！”
陈慰走上楼梯时，玫瑰从背后叫住了他，他转身，想往下走，玫瑰摆手说不要，她依旧戴着绿檀珠手串，温暖的笑意从她眼底静静流出，玫瑰说：“你要加油呀！我一直相信你可以的，你要一战成研，前途光明。”
陈慰眼眸清润，心里想的是我们会一起，却只对玫瑰轻轻点了下头，温和然而坚定地说：“好啊。”
一切毫无预兆，他突然失去了玫瑰，在太阳照常升起的第二天，他却怎么也找不到昨天还在见面的那个人。
他不知道的事情太多：玫瑰的调查表，送出去的金鱼，伏城说的会下雨……以及那句“我是有些事情想跟你说，不过要等到你考完试以后”……
追本溯源，从定下目标院校之后，他跟玫瑰，就没有再经常在一起，虽然消息还是每天发，电话也在每天打，他会挤出一天或者半天的时间，找玫瑰一起放假。
但陈慰不是天才，自己盯住的目标是全国顶尖院校，每年全力以赴的人那么多，落榜的更多，他只能更加全力以赴，只会在压实的空隙偶尔想起玫瑰，想象他们可能会拥有的美好的将来，从想象中得到安慰，才有心力再度投入复习。
因为忙碌，陈慰忽略了他的小玫瑰，现在他的玫瑰消失了，更重要的是——他的玫瑰，可能生病了，在生病的情况下不打一声招呼，就消失了。
陈慰默然在陵园里站了很久，他感到冬天的风刮得他骨头生冷，感到鸟在很远的地方，凄厉的叫，感到他再也迈不动一步，感到一种摇憾他身体内外的悲伤，以及肆意蔓延的孤独和恐慌……
宋小织在邮筒里发现了信封，拆开，倒出来是一把钥匙和一折辞职信。
她眼睛一酸，忍住了急欲流出的眼泪，将辞职信交给霍步青，霍步青揽住宋小织，宽慰她：“没事的，织织……”
“白玫瑰不见了？！那怎么办？初步判定……可能是抑郁症，但也不能完全确定，你还是看能不能尽快找到她，带她去医院做检查……书吗？我这边倒是有几本，还有相关方面的书单，但你不是还要考研吗……”
……
“报警没用，学委是自己走的……还是没找到……我今天下班去找了城南，只找了一小块，江州太大了……陈慰，你要是做了对不起学委的事，我不会放过你……我明天再去找，休哥也能帮忙……”
……
“玫瑰姐姐？学长你跟玫瑰姐姐吵架了？不能吧……玫瑰姐姐会不会出去散心了？过两天就回来……啊？玫瑰姐姐已经辞职了？我不知道……我最后那次跟玫瑰姐姐见面只顾着哭了，感觉玫瑰姐姐没有不正常……对了，那件事我只跟玫瑰姐姐说了，会不会给玫瑰姐姐增加了心理负担？就是……”
……
“乃瘦得太厉害了，晚上留下来吃饭好麽？霍步青也在。玫瑰刚来那会儿，瘦得可怜……不晓得她的家庭住址，她弗有提……阿认识她那会儿她就到处旅行了，一个小细娘，一直飘在外面……烟不光抽得凶，半夜还经常睡不着，阿看着又着急又心疼……要是阿早点回来……她问了好几回‘小织姐，你好久回来’……都怪阿，要是阿早点回来，她说不定就不会走……葵？乃也晓得葵？葵已经退会了，大概11月初……什么会不能说，但玫瑰也晓得，玫瑰也退了，葵只跟玫瑰关系好……”
……
“阿慰，你多久没翻你的书了？我也不能劝你不去找小白，但爱情重要，你要的前程也重要，下个月就是研究生考试了，不要到时候爱情没了，前程也没把握住……我不是这个意思，正是因为遇见了宋小织，我才没有直接劝你选前程……你自己要考虑清楚，要为自己的人生负责……不管你做什么选择，老师还是你的老师，我会帮你……”
……
“林空，是不是我不小心哪里做错了？让她不高兴了？我都改……我也不是没想过放弃，先好好准备考研，等一切尘埃落定了，她要是还没回来，就算找到江州以外的地方，我都要把她带回来。毕竟林空，我们没说分手，也不会分手，你想跟陆饮溪在一起多久，我也一样……我心乱，翻开书脑子里全是关于她的念头，把以前在一起细节翻出来一遍遍找，是不是我哪里做得不好，做错什么事惹她生气了……我忽略了她，尽管我也想每天跟她待在一起……我知道她抽烟，心疼她熬夜的黑眼圈，但我不知道她抽烟有瘾，失眠是经常，小学妹出事，一起玩游戏的葵也走了，之前还发现玫瑰手臂青了一块，她说是不小心撞的，我信了……那么多的细节，我都不知道，或许只是假装不知道……她在求救……我必须要找到她，她需要我，我也需要她……玫瑰待的地方很危险，我必须去把她带回来……林空，我还得找，去别的地方找……我不能放弃。”
玫瑰刚消失的那段时间，陈慰时常感到困惑和想吐，他白天去找人，晚上就在电脑上挂着游戏，挂着“B612”的地图，找完了她们建筑的所有角落，葵图书馆顶楼的密室，甚至是悬崖和山洞，什么都没有。
直到那天深夜，电脑“滴滴”两声，极微弱。
陈慰醒时，电脑已经一片血红：岩浆流过花海，流过玫瑰和向日葵，流过小楼和图书馆，流过僵尸骷髅，直烧起来，想将一切都焚烧殆尽，又通通冲向悬崖，流向崖底。
悬崖上站着拎着岩浆桶，全身都被火引燃的玫瑰，陈慰开麦，刚喊了一声“玫瑰”，她轻轻转过头来，看了他两秒，然后纵身一跃，系统显示“玩家被火焚烧、从高处跌下，已死亡”。
她没有再活过来，而陈慰被砌在岩石里，面前是业火焚山，百鬼夜行。
………………
陈慰伏在书桌上，香薰灯散发出旖旎的玫瑰香调，他沉入很深的梦。
梦里陈慰举着黑伞，从玻璃桥往下远眺，山涧云雾缭绕，溪水淙淙，偶有飞流直下，清越回响，除了鸟鸣，便只剩风穿行的涛声。
热闹就是一瞬间的事，吹吹打打由远及近，一行人举着白幡，戴素缟穿蓑衣，抬着黑木棺材在山林里穿梭，久了，陈慰又看见他们从原路下山。从前是一片荒田的地方，转瞬间翻了新土，立起一块模糊的青碑，零零杂杂的花圈盖住坟包，用不了多久就会被消解，和泥土一起，滋长新草。
他轻而易举走到墓碑边，才发现那里伏着一个小姑娘，伏在墓碑边，小手深挖进泥土里，在那里刨坑。
“阿爸！阿爸……小玫瑰怕，你起来，我们一起回家……”
小时候的玫瑰……
陈慰想把她从地上拉起来，但面前好像有一堵透明的墙，他怎么也无法靠近，他想说安慰她的话，但开口无言，他发不出声音。
大雾忽起，将小玫瑰包裹在内，陈慰只看见坑越刨越宽，如果是小时候的玫瑰，已经完全可以躺进去，雾模糊了她的身形，阴影被拉大，她的哭音变了调，在隐忍地咬着哭泣说：
“妈妈不要我，我听话……她也不要我……她要妹妹……”
影子再被扯大，已经是成年玫瑰的身形，静默的悲哀笼罩住她整个人，而她只是机械地重复着挖土的动作。
她已经不哭，也不说话了。
陈慰的整颗心都悬在浓雾里，她在浓雾里站起身，一只脚已经踏进了刨出来的长坑里，没有踩到泥土，而是一脚踏进虚空，陷了进去。
“玫瑰！”
陈慰大声呼唤她，浓雾散去一点，她没有再往下陷，却也只是僵在那里，以让人心惊的姿势。
陈慰抓住一点希望，开始用所有他知道的名字来呼唤她：“玫瑰！白玫瑰！玫宝！小玫瑰——”
还有他心里的那个称呼：
陈慰的玫瑰！
而玫瑰终于回头，听见了他的呼唤。
“阿慰？”
极邈远的迟疑，陈慰立马予以回应：“是我！”
“……”
“我在！”
陈慰喉头哽涩，几乎要哭了，“你回来，别过去。”
……
雨啊，倏忽大了，冲散了雾，现出雾里的玫瑰，她悬在长坑旁，坑底已被雨水填满，一片蔚蓝，还打了个雪白的浪卷儿，深得怕人。
她有气无力回应他时，抖得像轻薄的枫叶，好像声音再大一点，就能将她撕碎，玫瑰小小声地喊他：“阿慰？”
“在呢，我在这里，你回来——”
逡巡不定的眼眸朝他在的方向望过来，有一瞬间，好像看见了他，又像被‘墙’挡住，看不见他。
而陈慰试图走到玫瑰面前，却结结实实被无形的墙给挡了回来！
“玫瑰？小玫瑰！玫宝！”
…………
“你在不在啊？你是不是走了？阿慰我害怕……我想回家……”
回应她的，只有青碑一块，阒寂无声。
…………
“玫宝！你别过去！快回来！”
“那里不是你的家！你别去！你的家在这里！”
…………
“不是我……我想回家……”
她哀容里涌出泪花，喃喃出最后一句：
“我害怕……我想回家……”
大雾席卷重来，连她的影子都被一抹而尽，只剩纯粹的白，重压在陈慰身上，她在近在咫尺的远方哭到几乎断气，陈慰在这边被压到喘不过气……
那一瞬间的失重感，像地狱伸上来的巨爪，箍住陈慰，将他一把拽落！
陈慰从梦里惊醒，摸到一手的冷汗……
他久久未能从梦里醒过神，摆脱不了的恐惧像磨尖了的锯齿一点点锯痛着他的神经，印象里有过一次类似的经历，在他还年幼无知的某个深夜，他做了一个梦，梦里妈妈在他的面前被老虎吃掉。
他从梦里哭醒，醒来发现窒息感仍在，蒙过头的被子已经被哭湿了一大片。
而玫瑰最终，还是选择了下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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