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何郴。”
何郴猝然停在三单元门口。
劣质运动鞋鞋头翻起毛边,像只炸毛的野猫。三单元楼道口的声控灯坏了,昏暗的楼梯间没有任何照明工具,但他能在贺章钦亮起的手机光下看清他的模样。
贺章钦头发有些凌乱,正微微喘着粗气。
何郴低头摁亮手机,屏幕在黑暗中跳出幽蓝的光,上面的时间显示:
22:50.
他忽然想起来,今天应该是有晚自习的。
但贺章钦却在七点多来超市买洗发水。
很显然,他没有上晚自习,并且直接回了家。
可这傻冒既然都回家了,为什么又突然站在楼道口盯着他。就像是……再刻意等他一样?
“你他妈……”
何郴的喉结动了动,恍然间看见贺章钦手心捏着一片白色的小方块。
此时,对面小花园的流浪猫忽然喵喵叫了两声。何郴扭头看了一眼小花园,回头时,就看见贺章钦把手心的被叠成正方形的纸递到他眼前。
“你的东西掉了。”
贺章钦没有戴眼镜,额间头发微微盖住双眼,眼眸里泛着异样的光,比白天多添了几分骄矜冰霜。可偏偏说出的话仍带着笑意温和,像跟此时的神情割裂开一样。
何郴用手拍了下校裤口袋,往里摸的动作僵在原地,骤然睁大双眼看向他手中的纸。
反应过来时,他咻一下就从贺章钦手心里夺过来,就像是从路边捡到食物而突然窜飞的野猫。
“我没有看。”贺章钦平静开口,习惯性的推了推眼镜,却忘了自己现在根本没有戴眼镜。他只好把手揣进睡裤口袋里,又笑了下,“但我喜欢你前两天在阳台画的那幅画。”
“带翅膀的楼房,画得很自由。”
“……”
一股无名火瞬间充斥着何郴整个胸腔,像要把他从里到外烧个干净。他恶狠狠地踹向楼道口敞开的生锈的铁门,铁门铮铮作响的声音回荡在空旷又寂静的楼道里,惊起流浪猫又喵喵连叫。
“你他妈喜欢个屁!”
“自由你妈!”
愤怒的话尾落在猫叫声中,震得二楼楼道的声控灯骤然亮起。
贺章钦看见何郴拖着急匆匆又好似恼羞成怒的步伐跑回了隔壁单元。
*
老旧的防盗门被打开的声音,随着贺章钦上楼梯的轻柔声一同响起,关门声又替贺章钦喊亮四楼的声控灯。
他从楼道镂空的半截墙壁往外看去。
何郴家阳台上劣质透光的窗帘亮起几分钟暖光,很快又恢复了黑暗。
贺章钦回到房间,坐在木桌旁,从带锁的抽屉里取出一沓草稿纸,随便抽了一张铺在蓝色笔记本上。
昂贵的钢笔被他扔在角落里,此时他手里攥着的,只不过是在小区楼下小卖部里买的一块钱一支的中性笔。
笔尖轻飘飘写下几行字:
“铁门在第三次震颤时
抖落暗红色铁锈
像野猫炸起的毛发
它质问我
为什么要询问自由”
写完后,他重新将那一沓草稿纸放回抽屉,却把写着这首诗歌的草稿纸对折叠好,小心塞进了蓝色笔记本的内页中。
然后打开手机,先回复了班主任周明易询问他为什么没有上晚自习的消息。
花生:周老师,实在抱歉。
花生:之前在三中的时候,走读生不用上晚自习。所以我一时间没有适应。
花生:我明天会准时上晚自习的。
敲完字发完消息,又点进新加入的高二三班班群。消息已经九十九加,他没有心情从头看到尾,只再看见欢迎新同学的字眼后打字回了一句:谢谢大家(鼠鼠开心表情包)。
在点击全部群成员的列表,选择了H,却没有发现何郴的联系方式后,他就把迅速群消息设置成免打扰,放入群助手且不再接收消息提醒。
此时,贺总发来短信:地址。
贺章钦原本被何郴挑起的好心情顷刻之间尽灭。他沉默了一分钟,还是选择打开短信界面,发送了小区位置地址:合州安县和平街158号前进社区前进小区95栋二单元604。
他故意写错了一个字,却并不打算改正。
*
何郴撞开铁门的瞬间,门框震落的墙灰簌簌掉在地上,也掉在他身上。
他开了灯,看向空荡荡的客厅。
那个人逃跑后,工人们来家里抬走了最后一张沙发,连厕所的塑料置物架都没留下。如今墙角堆满他从建筑工地捡来的一些包装纸,那些包装纸被他裁成画纸,整齐叠放在简易拼装的画架旁边。
他捡起厨房掉落的泡面箱,拆开叠成平整的纸板,放在厨房空荡的橱柜中。
那里面已经堆满了纸壳。
抬眼看见窗帘掩住的阳台方向,刚才在楼底下时,心中愤怒噌地一下又燃起来。
“啪”一声,他猛地关了客厅的灯,躲进厕所里冲了个凉水澡。
老旧花洒喷出来的凉水带着经年的铁锈味。何郴盯着裂了条缝的镜子,在手上打了一泵洗发水,闻到洗发水味道时,他突然睁开一只眼睛,看向摆在洗漱台上的洗发水。
是绿色瓶子的飘柔。
“操。”
他低声骂了一句,泡沫在他动作间流进眼睛,他用凉水冲过头顶闭眼时,突然想到贺章钦说出那句“喜欢”“自由”时,藏在头发底下闪着异常光亮的眼睛。
好像,这个来自大城市的优等生也很渴望住上会飞的楼房一样。
“他懂个狗屁。”
何郴手里粗糙的毛巾掠过头发,他甩着头,将头上的水珠甩落在地板上。
可嘴里这样骂着,人却不由自主坐在卧房内的木桌旁,从抽屉里拿出一本高一的数学草稿本。随意地翻开一页。桌子上的塑料笔筒里,插着几支圆珠笔和铅笔,他抽走一支铅笔,掀开木桌前面的窗帘一角,望向黑黢黢的三单元。
反应过来时,他已经在草稿本上画下一座潦草的塔楼:
他用交错直线构建螺旋塔楼,每层标注着:“废钢梁 混凝土碎块”,塔顶用铅笔圈出并写下:“野猫瞭望台”。
弯曲的线条从塔楼不同角度刺出,刺出的末端挂着用圆圈标注的装饰品:“易拉罐拉环做的风铃”。只要风一吹,就会发出清脆的声音,这也是整座塔楼唯一的声音。
围绕塔楼的锯齿状折线标注:防盗网且带倒钩。而这行字的上方,潦草写着“混入贺章钦的嘴更能增加防御性”后又被狠狠涂黑划掉。
塔楼右下角,突兀地绽开一朵六边形花朵,被何郴用红色铅笔涂满,却又在上面画了一个大大的“X”。
最后一笔收尾时,粗制滥造的铅笔头忽然断在纸上。他从左边抽屉里摸出一个画着吉祥牡丹花的圆形糖果盒,里面躺着从前那个人画图的工具,还有一块绘图橡皮。
何郴拿起橡皮,静静看着草稿本上的塔楼,手中的铅笔忽然用力划破纸张,在被打了X的花朵上狠狠戳下一个洞。
他趴在桌上,又骂了一句:“傻逼贺章钦。”
*
被骂傻逼的贺章钦在第二天早上特意站在三单元楼下等他。
晨雾裹着油条小笼包的早餐香气混入常年散发着霉味的楼道。何郴顶着两个黑眼圈下到一楼,刚想抬头看一眼604的阳台有没有修好时,就看见那一抹身影站在楼道口,他顿时脚步打了个转,想从小花园另一边往门口去。
贺章钦戴了眼镜,眼睛贼尖。
他在必经之路拦住他,递给他一袋冒着热气的小笼包,“一起走?”
“走个屁。”何郴越过飘出香味的小笼包,把贺章钦落在身后。忽然又停住脚步,转身伸手夺走他手中的小笼包,一口一个塞进嘴里。
这个就算是对他昨天因为他失眠的补偿。
嗯,还是他最喜欢的酱肉馅儿的。
“我还有豆浆。喝吗?”
贺章钦走到他身边,又把手里热乎的豆浆递给他,豆与他并肩而行。
何郴穿过人行门,在转弯时忽然扭头看向贺章钦,一把夺过他手里的豆浆。
豆浆杯被他捏得有些变形,塑料杯口溅出些许液体,他甩了甩被溅到的右手上的豆浆汁,“一笼小笼包一杯豆浆,外加两百块,帮你修阳台。”
贺章钦听见这话,想起何郴今早瞟向他阳台的视线。
原来是在看这个。
“成交。”
他依旧笑着说。
“周六早上九点半。”
何郴啧了声,摆了摆手,往学校相反方向走,但他突然又停下来,转头看着好似待在原地的贺章钦,瞥见他跟昨天一模一样的嘴角弧度,却又连眼镜片都挡不住的冷漠双眼,开口讽刺:“老子搞不懂,你他妈一天在笑什么,笑的跟蜡像假人一样。”
说完,他故意踢飞路边的小石子,扬长而去。
贺章钦站在原地,一如既往的笑容突然僵在原地,像是被按下暂停键。就好像嘴角还是上扬的弧度,但颧骨肌肉已经停止牵动一样麻木。
藏在眼镜片下面的瞳孔不自觉缩了一下,他终于放下嘴角弧度,面无表情地看着何郴远去的背影,很想问他一句:你为什么不去上学。
却又想起昨天,他问前面女同学后,女同学回答的那些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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