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运河租滑冰车的地方前会先路过小广场。早上他和石浮洋来这儿的时候还一片泥泞，到下午路已经干了。太阳烘烤着地面，只剩堆在路边的雪。小跑着赶公交的、站牌旁等候的和下车的人们来来往往，广场上的蓝铁皮被阳光照得灿烂，像是落下来的一块天。
有老头推着自行车卖冰糖葫芦，车上的喇叭沙哑地喊着：“糖葫芦！冰糖葫芦！有山楂、红枣、蜜豆……冰糖葫芦——！”
“吃糖葫芦吗？”元木扭头问。
元雅看了一眼晶莹剔透的糖壳，大幅度摇头：“不要，他写着三块钱一根。”
“哥请你，明天就去挣大钱。”元木开玩笑逗她，而后把车骑了过去。照常是三块钱一串五块钱俩，元木没打算吃，和大爷砍了几句价，最后两块五拿走一串山楂的。他摘了手套，把垫着卫生纸的木棍递给元雅。元雅上来就冲着第一颗山楂舔了一口，又不好意思地笑笑，把糖葫芦伸给他。“哥你吃一颗。”
元木道：“全沾的你哈喇子，好意思给我？”
“那你咬第二个。”
元木咬了一口，不方便上手就仰头吃进嘴里，舔了舔嘴边的糖渍。骑走之前他转头瞥了一眼，忽然注意到十字路口等候乘客的小三轮和摩托，成群结队地守着抢出租的生意。元木愣了下，捏捏自行车的闸，又看了看坐在后座专注吃糖葫芦的元雅。
也许他应该试着加入这个行当。
五块钱给元雅租了个冰车，他又挑出两根比较短的冰杖递过去。“咱家元雅最听话，从来不往危险的地方去。就在这边玩啊。”元木怕她跑到冰不结实的地方，连哄带骗地说。的确有几个小孩滑着冰车直奔没人处冲，都怕出意外，气得后面家长大吼大叫地追过去。
元雅也瞧见了那些“和听话的她不一样”的小孩，立马骄傲地仰起头说：“嗯！就在这一小片！”元木把她连着手套的绳往帽子下面掖了掖，说道：“去吧。”
小娃娃们穿着厚实的棉袄，坐在冰车上团成一个墩儿，抓着冰杖吭哧吭哧朝地上凿。元雅左右手没协调明白，这边的锥子碰到地，另一边就扎空了。她伸出脚搓着冰面转了个方向，皱巴着小脸向元木求助。“两手一起！”元木挥着胳膊给她比划。见元雅坐在冰车上像只无助的小胖鹅，他一边笑一边过来从后面推。他和元雅商量道：“飞一圈，然后自己滑。”
和其他带孩子玩的家长比起来，更有精力和力气的还是元木。他推着元雅的后背在冰面上跑，羡慕得好几个小孩不滑了，只顾张嘴看。元雅叫着“飞了飞了”，被风吹得眯起眼。最后冰车飞出去和旁边三个开火车的小孩撞到了一起，不过速度没多快，两边都为冰上碰碰车哈哈笑。元雅回头看了她哥一眼，见元木也给她打手势，就腼腆笑着问那三个小孩能不能带她一块开火车。
于是就这么现场认了个组织，滑到场边时元雅的帽子底下捂了一头汗，头发湿漉漉地黏在额头上。元木忙按住帽子不让她摘，从兜里掏了手纸给她擦鼻涕。
“玩好了吗？要不要回家？”
元雅兴冲冲地说：“我觉得玩得很高兴！我去和他们拜拜，然后就走。”但等她一回头，发现河面上滑冰的小孩还是那么多，每个都穿着花花绿绿的棉袄，每个都有各自的家长。可她分不出刚才玩得很好的小伙伴到底是谁了。
见她呆愣愣地没动地方，元木就问怎么了。
“我找不到他们了。”她看起来很伤心，眉毛皱到一起，马上就要掉下来泪珠。元木张望了一眼，胸有成竹地说让她放心，自己看见了刚才的小伙伴，教元雅先去还冰车，回来告诉她。听他这么说元雅又高兴了，两胳膊使着劲儿噌噌滑过去。之后呼哧呼哧跑回来，问元木在哪。
元木拉着她上台阶，往河岸上走。“站得高才能看见。”
“但我还没和他们再见呢！”元雅跟着他的步频费劲儿地迈台阶，又着急地说。总算走到了台阶的尽头，从上面看往常流过浑河水的河道结了冰，变成天然的娱乐场。冰面包容着孩子们凿出一道道痕。
元木给她指下面滑来滑去的冰车，说道：“他们在那。”
“哪个哪个？是穿黑棉袄的吗？还有粉棉袄！——那儿有好几个粉棉袄！”她努力往高蹦了几下，觉得站得高应该会看得更清晰。元木说：“可能是这个，也可能是那边的，或者是你能看到的所有人。如果他们没走，就在其中，如果走了，那下面的任何一个小朋友说不定会成为你下次的玩伴。”
这下元雅不跳了，闷闷不乐地垂着头。元木在她身边蹲下，又问：“告诉哥哥，等你上小学之后，幼儿园的小朋友会都和你在一块吗？”
她撇着嘴摇了摇头。
“那他们会去哪？”
元雅想了想，说：“和睦路小学，三零二小学。”她报上来今天刚记住的两个名字。善邻这个词不在她的认知范围，她以为大家说的是“三零二”。
“我们不知道他们去哪，咱家只有欣欣家的电话号码对不对，”元木不紧不慢地给她讲，“就像今天遇到的几个小朋友，可能一回头的工夫他们就不见了。”元雅听到这儿又着急了，说：“是我没找到他们！”
“不怪你，也不怪他们。我们会遇到好多人，但不是每个人都像妈妈和哥哥一样天天在。你今年六岁，认识了幼儿园的同学，等你长到哥哥这么大，还会认识小学同学、中学同学，但就像刚才说的，咱们家没有每个幼儿园同学的电话，所以不知不觉就和一些人走散了。这是正常的。在路上遇见的人可能这辈子只见过一面。就像今天和你滑冰的小朋友，也许下周末来他们也还在，也许你们只是记得今天，但以后再没有认出来。”
元雅盯着河面上还在玩的小孩，一动不动的。元木从口袋里掏出块糖递她，见她一眼不看，但还是低头把糖叼走了。“元雅可懂事了，哥哥说什么都能听明白，不像有的小朋友动不动就哭。”他笑着按了按元雅的脑袋，冲她伸出手。于是大手套拉着小手套，一双黑色一双红白条纹。“咱们回家。”元木说。
坐在自行车上元雅还有点发怔，元木能感觉到她抓着自己的手没动地方。他闷在口罩里笑了笑，不知道这丫头会把这事记多久。但晚上电视会播她喜欢的动画片，也许到时就忘了。
骑车时嘴里寡淡无味，他就掏口袋想找石浮洋给的糖。一摸发现只剩下糖纸，才想起来那会儿给元雅了。
说起石浮洋，也许和滑冰车的小孩儿们一样。说不定过几个月天暖了再见面，没了那条红围巾，元木也会真认不出他——毕竟只是萍水相逢一场。
但或许是今日的风吹得浮萍拐了弯，又或许小池塘总共这么大地方，元浮萍和下班的人群一起在菜市场中穿梭，抬眼就看见另一浮萍。“石浮……洋！”走到近前元木喊了他一声，不过险些把人家名字叫错。
“上哪去？”他问。
石浮洋好像更早就看见他了，也不意外，笑着转了个方向一起走。“你知不知道哪边有电话亭？”他还举起手里的小灵通，解释道：“这个办的是沈城本地的电话卡，打长途太不划算。”
元木说到前面路口右拐就有一个，和他顺路过去。坐后座的元雅专心致志地扣手，听见熟人打招呼的声音没当一回事。不过她很快发现她哥推自行车的速度慢了下来，抬头一看见那人挡住了夕阳，从胳膊两边溢出金光。
沈城的冬天不仅天气冷，白天也短得很，傍晚五点左右太阳就收拾收拾和人们一起下了班。到这时候元雅也饿了，一心盼着赶紧回家吃饭，气鼓鼓地瞪着这个冒出来的拦路虎。瞧上去和他哥差不多高，系的围巾看上去像哪吒的混天绫。于是她想象自己的眼神是箭，嗖嗖嗖射到这人身上，最好朝屁股上扎，疼得他识趣地快些走。但没想到好像真起了作用，那人忽然回头看了看她。元雅吓了一跳，不敢放箭了，一拽领子把脸缩进去，帽檐和领口中间只露一双小眼睛。
“这是你妹妹？”石浮洋笑着问。
元木回头看这小崽子缩成个乌龟，揪了揪她的帽子说：“躲什么呢？跟哥哥问好。”她仰着脖子把嘴露出来，飞快地说：“哥哥好我叫元雅。”之后又钻回去。元木接着补充道：“你吃的糖就是他给的。”
“好吃！”一听给糖元雅就觉得他不是坏人了，放开了棉袄领子很认真地反馈道。“是嘛，”石浮洋边说边去掏棉袄口袋，“我这儿好像还有呢。”元木忙拦道：“别给她，那会儿吃了一个，再吃糖该长蛀牙了。”他说着单手推车，从衣兜里摸出来糖纸展示给石浮洋看。“皮儿还在这儿呢。”
石浮洋已经摸出了一块，说道：“那给你？”元木用肩膀轻撞他一下，说再礼尚往来自己就还不起了。不过他只是笑，看见元木的棉袄兜张着口，直接扔了进去。
从路边摊上买了些茄子土豆和绿叶菜，正好走到路口。元木把自行车推到不碍事的地方，给他指了指：“从这拐过去直走，看到那个修鞋铺没，门口被树遮了一半的就是电话亭。”
“好，那我走了。”石浮洋和他俩道别。
元木抓紧问道：“你老家是哪的？”说完又觉得这话突兀，赶忙补充：“糖纸上没写产地。”
“乌盟，”他笑着说，“在内蒙。”元木是学文的，不过想到遥远的内蒙第一反应还是大草原。没等说什么，元雅先抢着问道：“那你们是不是可以骑马上学？还能住蒙古包！”
小商贩的喇叭插在这个空喊道：“新民血肠——”之前一度让石浮洋以为这个新民指的是他们新民小区。元雅视线里围着混天绫的大哥哥笑了笑，走回来一步说：“我先告诉你我小时候觉得东北什么样。”他两只手比划出海碗的大小，说：“我以为有这么大的灵芝和蘑菇，人们住在山上打猎，遍地都是大森林。”
元雅出生就在沈城，认真想了想说道：“不对，我没见过那么大的灵芝，大森林也没见过。”
“我也没见过大草原，没骑过马。”石浮洋笑着说，还看了元木一眼。元木开玩笑道：“那等有机会我骑摩托带你，专门去找长这么大灵芝的大森林。”
菜市场上各种熟食的香气混杂在一起，不过鸡架的味道还是突出重围，飘到鼻子边诱人。元木把目光从走远的石浮洋身上挪开，转头找了找，看见往前再走两家就是卖鸡架的。“要么晚上吃个鸡架？”他回头问元雅。元雅咂吧两下嘴，重重地点了点下头，还把自己晃得上下牙都磕到一起。
排队等鸡架的时候元木在想内蒙离这儿有多远。想到骑马上学他笑了，亏得元雅多问一句，不然这蠢问题总有一天教他自己冒上来。付过钱拿了鸡架，他和元雅又推车走回刚才石浮洋右拐的交叉口，再往前才是回家的路。菜市场占了从西到东好几百米，真像一个盖在居民区头顶上的锅盖。
车筐里有个桂花放进来的布袋子，元木拿起来抖了抖灰，一半垫底一半盖着鸡架。“坐好了。”他对元雅说。转回身上车前朝电话亭那边看了看，发现石浮洋已经不在那儿了。大概长途电话很贵吧，所以也不会说太久。元木边骑边想。他唯一要联系的也只有桂花，还没打过长途。
天色转暗，元木朝南骑车，一抬头正逢成片的晚霞。太阳落山自然不在这个方向，不过余晖从西边漫到南。底子是白蓝的，而云团和暖橙色混在一块，好像将南瓜皮磨碎烙的饼。
元木觉得这景色惬意，把棉布口罩拽下挂在巴上，低声哼着从收音机里学的几句歌词：“眺望的人啊你长大后好好瞧，看不老林糖是不是还没忘掉；城墙其实一直在，藏在北方大地纹路里变老……”
“妈！我俩回来了！”元木没掏钥匙，一边喊一边拍门。站在他腿边的元雅也凑上去用小手拍着喊：“妈！”
听见里面的门锁动了，他正准备先把鸡架递出去，就发现来开门的是元歪脖。像被当头浇了盆冷水，元木抬起来的手僵了下，但还是别扭地举了举，说：“路过市场买的鸡架。”元歪脖侧身让儿子女儿进来，左右看了看，把鸡架放在微波炉上又吧嗒吧嗒进了里屋。
看见桂花在厨房做饭，元木把被搁置在微波炉上的鸡架重新拎起来，从推拉门探进半个身子。“妈，买了鸡架。”桂花转过来汗涔涔的脸，在油烟机的嗡嗡声里喊道：“放那儿吧！饭马上就好，这里呛，衣服上沾的全是味！”
元木退出去脱了棉袄，又进厨房拿盘子把鸡架倒进去。进了里屋准备支起来桌子吃饭，但迎面扑上来一股呛人的烟味。一看是元歪脖斜倚在床上点了支烟在看杂志，烟灰磕进书桌边上的八宝粥桶里。他默念着礼貌性应付，先把元雅在的那屋门关上，忍着恼火的情绪几步过去扯开了窗。
“爸，吸二手烟也对身体不好，元雅还小。”他僵硬地称呼道。冷风从大开口的窗户灌进屋中，把单穿了一条秋裤的元歪脖冻得打哆嗦。他抬头看了一眼，见元木没有关窗户的意思，只得不情愿地捻灭了烟。
元木记得下午走时放在地上的收音机和磁带没顾上收，四下没找到，正要蹲到电视柜前就听元歪脖说：“地上的东西我看着碍事，给你收起来了。”元木皱了皱眉，觉得被他动了东西很不舒服。又猛地想起电话本似乎在桌子上摊开，忙回身装作摆放东西，看见它原封不动地和笔放在一起才呼了口气，一巴掌合回去。又打开瞧瞧，瞥了眼石浮洋的名字如何写。
他不想在这边被烟味熏着，便走去另一屋。床头靠着的墙上贴了一张本省份地图，元木脱鞋上去站到近前看。不过地图的范围只扩到了北面临近的省和旁侧一部分内蒙，他仔仔细细把写在上面的地名看了一遍，也没找出一个和“乌蒙”有关系的。
“哥，你踩到小叮当了！”坐在床上玩的元雅叫了一声。他忙把脚收回来，又发现周围散落了各种布做的、塑料做的、拇指大的或是巴掌大的玩具，每个都有名字，他叫不上来，但是元雅如数家珍的宝贝们。没地方落脚，只得迈了大步跨到床边。
吃过晚饭就好像做完了一天的事，桂花疲惫地搓着脖子，说明天就要上班了。她把头发随意挽了个发髻低垂在脖子上，一顿饭做下来早就散乱开。元木看了两眼，方才想起小姑留下的发卡，收拾碗筷时路过堂屋就把发卡从棉袄兜掏了出来。
“妈，看好看不？”他把窗台上的小镜子拿到桂花面前，将发卡在她头上比划。“这哪来的小孩玩意，”桂花笑着看了看镜子，“哎哟，我头发这么乱。”说着便拆开重新绑了个辫子。现在四口人全聚在这个小屋里，稍微还有些一家人的味道。元木记得上午吵架的事儿，没敢提是小姑留下的。只招呼了元雅来，把发卡塞进她手心里。他木竖了一根手指叫她别作声，元雅心领神会地挤挤眼睛，高高兴兴拿走了。
另一屋没人去便黑着灯，元木路过时朝黑黢黢的屋内看了一眼，外面的亮漫进去在滑溜溜的地图上反光，模糊地能看见涂着颜色的地块。他想起饭前看地图没找到石浮洋的老家，看时间不算晚，就对桂花说：“妈，碗先放在那儿，我去趟京京家。”
“顺便把木搓衣板拿下去，前两天你张婶儿管我借来着。”桂花嘱咐道。
京京就是住楼下的初中小孩，和他们家的来往挺多。元木套了件毛衣，拿了一串钥匙出门。下楼时从高高的窗户能瞧见外面天色，早就黑透了，像是涂在玻璃上的黑色颜料。京京家在他家正下方，元木熟门熟路地过去，站在门口敲门。不巧楼道的灯忽然在这会儿灭了，他没想大动作只咳嗽了两声，但就是不见亮。
结果来开门的京京正碰上元木使劲跺了一脚，被吓得一愣。“元木哥！”京京叫道。又一边拽他进来一边解释：“我们这层的灯泡坏了，我爸换成了感应灯。跺脚不好使，得挥挥胳膊或者走两步。”
“我说呢，半天没反应。”元木进门前还故意走重了几步，心想这感应灯不如以前的好。他记得元雅没出生、自己上小学那会儿，放学回来桂花不在，碰巧没带钥匙就要在门口蹲着。尤其是冬天，太阳赶时间似的落山，没蹲一会儿楼道里就黑了。蹲在那儿不发声响声控灯很快会灭掉，元木胆子大时就想自己被黑暗拥抱着，很有安全感，要正巧白天上学看了恐怖小说，声控灯一灭他就立马咳嗽一声，让灯赶快亮。
他想现在进不去家门的小孩真惨，若是换感应灯，那不就根本没个安稳了，至少需要做蹲起似的上上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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