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庭酒走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来,他来得早,办公室还没有人。
他回国也就是一个多月以前的事,他爸“突发奇想”想让他回来学着处理公司的事,找人带了个话,问他愿不愿意回来当个实习生什么的。
他爸,郑宇旗,南嘉副总,在他被“放逐远洋”的几年里,坚信儿子从身到心得到了全面发展,眼看着差不多了,就把他召唤回来了。
他和郑宇旗之间一直存在各种各样的矛盾,在他出国的这几年,算是他们父子关系最和谐的几年了。
分别的时间一长,血缘羁绊在世俗意义的加成下似乎变得尤为重要了,反而顺理成章成了互相原谅的借口。
虽然确实是因为没有什么联系。
但好在……郑宇旗给了他一个理由。
一个不突兀也不刻意的回国理由。
他筹谋回国这么多年,直到一个月前才真正回来。
回到……凌初一的身边。
对公司没有任何兴趣的郑家少爷早早到了岗,但一点正事不干,琢磨着今早除了有个会要开好像没什么要紧事,直接在桌上趴了下来。
……秦典。
这个名字他有印象,是凌初一小学时候关系还不错的同桌,一个看上去比众多同龄人要成熟得多的女孩子。
女孩子瞳色浅,偏灰色的双眸里总是有让人看不清楚的复杂情绪。
所以……到底发生什么事了,让你听到她的名字时,会有这么大的反应呢?
凌初一早上的反应很奇怪,乍听到他提起那么多年前的人的名字,凌初一没有惊奇,疑问,或者是欣喜,怀念……
这家伙很快逼自己冷静下来,若无其事想要打岔跳过话题,最后无果就耍赖。
但那一瞬间流露出的自然反应……
是惊恐。
凌初一在害怕。
一些不算美好的回忆断断续续被唤醒,郑庭酒的太阳穴开始不受控制地狂跳。
你在怕什么?
想起秦典这个人纯属意外,说到底还是因为那个梦。
正好是凌初一出生的那一年,一场残忍的杀戮,毫无征兆地,降临在徐家。
死亡人数之多,手段之残忍,使得这一案子在极长一段时间内强势霸占各大新闻报纸的头版头条,在互联网还不够发达的年代被传得神乎其神,影响恶劣。
那天是徐家家宴,主巷徐家大宅,徐老一家三代十数人团聚,最后全都被残忍杀害。
凶手虽然已经落网,但有关这个案子的流言仍旧数不胜数,人心惶惶,徐家巷一时人走巷空,这个曾经的庞大家族最后的繁华也消失殆尽。
主巷大宅被封,其它地方也不好一直荒废,当地政府将徐家巷更名为“新巷”,几次整改风气,却频频受阻,一次都没有真正成功过。
于是新巷“一荒再荒,一废再废”,成为一片“灰色沼泽”。
所以他现在都能回忆起那时接到小初一的电话,这狗东西说自己在新巷时那种直冲天灵盖的恐惧感。
他去得很快,每条巷子堆满杂物,灰尘遍布,私搭的棚子遮天蔽日,整片新巷即使是在白天也昏暗得难以视物。郑庭酒才不管那么多,闷着头往里面冲,后面几个大人远远跟过来。
好在他很快就找到了凌初一,这家伙就在最近的一条巷子的尽头,全身上下干干净净,也没受什么伤。
郑庭酒走到他面前蹲下,小家伙抬头,在一片昏暗中认出他,“哇”就开始哭。
郑庭酒仔仔细细检查半天确认没事,正好狗东西也哭累了,他才把人抱起来,开始哄人。
越哄越哭,越哭越是哄。
这家伙去新巷的理由特别离谱,好像是找同伴玩还是和同学打赌输了什么的,郑庭酒记不清了,梦里也恰好略过了这个细节。
但是从新巷出来,凌初一趴在他怀里,闷声闷气问道:“庭酒哥哥,你还记得秦典吗?”
怎么会不记得,就算现在忘得差不多了,当年总不会连自家弟弟伙伴的名字都记不住……所以,为什么要在那个时候问他记不记得秦典?
郑庭酒本来是趴在桌上的,想到这里愣了一秒,疑惑地坐直了,又缓缓闭上了眼睛。
他记得那个下午……新巷很暗,虽然随着城市扩建,新巷不远处已慢慢发展起新的城镇,但靠近新巷的核心区域还是一片荒凉,住户和商贩都很少。
从靠近一家早已停业的粥铺旁的小巷进去,行至一半出现了转弯,转过弯进入一条新的巷道,这条巷道有了一些生活气息,两侧有以前的住户搭在外面的棚子,四处乱拉的绳子上挂着不少看不出颜色的衣服,有的甚至还在滴水,光线暗得几乎难以视物……
再往里走杂物少了起来,走至尽头,凌初一就在那里。
他那时忽略了什么呢?
好像是,凌初一分明看着某个地方……害怕地颤抖。
另一边,高中校园一切如常。
“你今天早上怎么回事?”江修心满意足补完最后一份作业,终于想起来关心一下从早上进来就一直趴在桌上装死的同桌凌某。
高三文科的早自习晨读时间很长,有一个小时,前半个小时是自由支配的时间,留给他们自己背诵理解文综政史地三科;后半个小时则是语文和英语早自习轮替,由语文或英语老师守自习。
今天是国庆收假回来正式上课的第一天,自由自习的时间里,班上同学大多在补昨晚没补完的作业或是补觉,只有几个勇士仍在坚持晨读,像凌初一这样趴着不动的并不突兀。
要是江修没看见这货露在外面的手指一直在轻微地抖就真相信他是在补觉了。
“问你呢。”江修伸手碰了碰他的手指,“别和我说你是冷成这样的。”
凌初一压根没听见江修说什么,却还是下意识把手藏进了校服袖子里。
从他惊疑不定从郑庭酒车上跑下来,到现在趴着一动不动,耳朵里一直是混乱的嗡嗡声,耳鸣不止。
记忆里的画面太混乱,心跳震如擂鼓的奔跑,残留在他睫上的鲜血,女孩崩溃的哭声和吼声……
什么都有,什么都不堪。
下课铃响,课间休息后是今天的语文早自习,趁此间隙,各学科科代表纷纷站起来收假期作业。
英语科代表何时律走至二人桌前,见凌初一还在趴着,立马向江修投去眼神。
根据国际友好同学相处条约,同学趴着睡觉的时候绝对不能被吵醒,有违天和。
江修自觉地从凌初一桌肚里拽出书包,无声骂骂咧咧打开,入眼竟然是两个三明治。
这小子……什么时候开始惜命了?不是从来不吃早餐?
江修一边把眉毛挑得高高的,一边将书包里所有作业拿出来一股脑递过去。
那么多科试卷混在一起,要一张张分出来……何时律也高高挑起眉。
众所周知,高三文(1)班班花凌初一,风刮就倒,雨淋就病,不过脾气挺好,谁都能跟他聊上两句。
那就惯着吧。
何时律坏笑着朝江修点了点,接了。
等何时律拿着一堆卷子去收下一个人的作业,江修从后面拽住凌初一的衣领,用力将人一把提了起来。
凌初一转头看他,脸色臭得像要吃人。
江修“哟”了一声:“一个假期不回你爸爸消息,收假第一天就来给我上坟?”
凌初一:“……”
江修没再逼问他到底怎么了,而是把那两个三明治往他桌上一放:“你书包长早餐了。”
凌初一一怔。
“我书包?”
那种奇异的阴冷感和恐慌感有所减退,凌初一按了按藏了校服袖子里的手,皱眉。
江修支着个下巴看他,眼中情绪不明。
刚想开口,就看见凌初一抓了一个三明治猛地站了起来,转身就走。
江修被吓了一跳:“你干什么去?”
“卫生间。”
江修看着凌初一走远的背影:“……”
没点味难道吃不下去?
凌初一这一走,就没回来。
字面意思上的没回来,这货直接逃学了,等江修满脸苦大仇深从班长手中接过准考证时,才感叹了一句这家伙是真不惜命啊。
他们学校高二和高三两个年级实行“轮班制”,怎么个轮法呢,就是学生按成绩和排名分班,也按成绩和排名“换班”,以期中和期末考试为标准,按成绩排名上下变动班级也相应变动,后退者到后面的班,进步者进前面的班。
从高到低,从一班到五班。
啊没错他们文科只有五个班,高二分文理时一大票人选了理,最后文科生只组够了文(1)到文(5)五个班,外加一个编外“复读班”。
五个班也得轮,凌初一这家伙的光辉事迹之一就包括高二一年的四次轮班,他凭实力走遍了文(1)到文(4)四个班。
对了,文(5)常常因为学风太差纪律太差,成绩不好素质参差不齐等等等等,经常被大家忽略,暂且不提。
到了高三,考虑大家需要稳定下来好好复习,学校决定只换两次班,上学期一次,下学期一次。
而在一个月的适应高三后,国庆收假回来的今明两天,就是高三上学期的分班考试。
然后凌初一这家伙漂漂亮亮地给人翘了。
想到一班班主任——江湖人称小柏老师,人至中年就已岌岌可危的头发,江修的太阳穴就“突突”地跳。
他和凌初一高一的班主任就是小柏,小柏和凌初一父母的朋友是故交,属于“远程”看着凌初一长大那类的,人家特意给小柏打电话交代了一声。
于是小柏开学第一天见到凌初一,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沈昭那家伙前几天给我打电话说送我一个礼物……原来是你啊。”
然后凌初一朝他甜甜一笑:“柏老师好!”
从初中就认识凌初一的江修:“……”
好个屁好。
柏杨当时笑得眼睛都眯起来:“好好好。”
正值壮年的小柏从那天说了“好”开始,肉眼可见的衰老了。
高二文理分科,小柏不放心,特意把他俩叫去办公室:“你俩这成绩,进理(1)班准没问题,理(1)班主任是我老同学,我都打过招呼了,进去跟人家好好学学,上点心。”
他俩满口答应。
然后小柏就在自己文(1)班的名单上见到了他俩。
开学那天真挺尴尬的,小柏看着他们,他们看着小柏。
小柏:“……”
凌初一和江修:“……”
班里还有好几个熟面孔,有嘻嘻哈哈不知死活过来和他们打招呼的——没错就是何时律,张口就是一句:“嘿呦,怎么我们物理竞赛种子选手也在这?舍不得你便宜儿子凌初一?”
何时律转头,又看到了小柏。
于是——
小柏:“…………”
凌初一和江修和何时律:“…………”
当然,物理竞赛种子选手说的并不是凌初一,而是江修。
江修理科成绩好,逻辑思维强,谁都觉得他会成为下一个“竞赛保送生”。
然后江修把自己打包送来了文(1),附带大麻烦凌初一一个。
小柏“逼问”他们原因,凌初一就懒懒往后一靠,顺势坐在了课桌上,一只脚踩着桌前横杠,另一只脚有一下没一下点着地。
大男孩笑得毛茸茸的,像一只无害的小兽:“当然是因为舍不得您,小柏老师。”
小柏当然一个字没信,暗自琢磨一定要让这俩祖宗分开,苦思冥想后把班长拎去给凌初一当同桌了。
文(1)班的班长叫蒋御楠,是个极富个性的漂亮大小姐。蒋御楠从高一就开始追凌初一,女孩子明艳热烈,笑起来时笑声里自信张扬的快乐可以溢出教室,她的喜欢坦坦荡荡又可可爱爱,凌初一拿她一点办法没有。
所以这怂货踩着“轮班制”这一青云,快快乐乐遁了,一遁就是一整年。
徒留小柏看着他考一次试换一个班,发际线一点点后移。
最后小柏忍无可忍站在文(4)班门口:“凌初一你给我滚回来!”
高二结束的那次期末考试,凌初一终于“正常发挥”,准备高三“快乐回归”——
个屁。
今年八月份高三开学那天,凌初一才从文(4)收拾东西回到文(1),小柏把江修的座位特意调回去:“凌初一,我把江修还你,江修在哪你在哪,你老人家高三给我在文(1)好好待着,不要乱跑好不好?”
凌初一当时怎么说的来着?
他两指合并,在自己太阳穴处轻轻一点,对着小柏比划了一下:“江修说他保证完成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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