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傅麻烦开快一点……是的,有急事。”
出租车司机是个中年大叔,闻言看了他好几眼才开口道:“孩子,我见你这校服眼熟……是附近四中的学生?”
“是啊。”少年人挽了挽袖口,因刚才的奔跑额角带上了一丝薄汗,他看向司机师傅,看上去很是无奈,“国庆收假,我假期作业忘拿了,只能再跑一趟了。”
司机师傅立马哈哈大笑:“你们这些小孩……坐稳喽!”
少年人低了低头,看上去像是有些不好意思,恰好避开了司机师傅从车内后视镜投来的目光。
结束对话,凌初一无声叹了口气,怅然握紧手中的东西。
太莽撞了。他想。
连手机都没拿,就这么拿着个三明治翻墙跑了出来。
够蠢。
不知道是怎么下的车,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一把关上房间门,把脸埋进了枕头——郑庭酒枕过的那个。
确实是有急事……再晚一点回来,郑庭酒留下的味道说不定就要散了。
有淡淡的沐浴露的味道,他昨晚就闻到了,只是没判断出来是什么。
像是雪后松柏林间,抬头可见一轮安静温润的月,月辉拂过的地方满是凛冽的独特气息;又像是覆满积雪的林间枝丫被压断,下坠时带起一股干净好闻的风。
凌初一仔细而又虔诚地闻了闻。
南方的冬总是阴湿的风和恼人的雨,他在落华生活了十多年,这里没下过一场雪。
但是……雪后山林,好像就该是郑庭酒那个样子的。
安静,肃杀的雪白中涤荡出特别的温柔缱绻,那样柔软,又那样冰冷。
郑庭酒啊郑庭酒。
他有些拿不准郑庭酒会不会去查发生在秦典身上的一切,若只是单纯好奇还好,他知道郑庭酒什么都查不出来。
但若郑庭酒铁了心要查出点什么,或者……直接来问他呢?
若是七年前,他敢拍着胸脯保证自己是最了解郑庭酒的人,有足够的自信预判郑庭酒会有的反应和行动。
但现在,隔了那样长久的,分离的光阴,他甚至不敢掂量自己在郑庭酒心中的分量。
凌初一翻了个身,睁着眼盯着天花板,心累得想叹气。
其实是可以避免的,昨晚别手贱打那个电话。
他忍不住而已。
忍了一个月不去郑庭酒面前刷存在感,昨晚实在是没忍住,跟被鬼上身了似的非就想见郑庭酒一面。
凌初一又侧过头,把脸埋进枕头里。
别的不说,还是留下了一点……
变态吧凌初一。
骂完这一句,凌初一顿觉心情都开朗了不少。
他睡觉的时候警惕性很强,相应的攻击性也很强。
昨晚睡得晚,熬夜的疲惫加上郑庭酒在他身边的亢奋,还有他对自己无差别攻击性的担忧,让他算是一晚上没睡,此刻安静下来,就不自觉开始放空。
——啪!
瓷杯碎裂的清脆声响起,幼年时的小凌初一心虚地一低头,然后又装没事人一样无辜地看向保姆兼管家朱昼女士。
朱女士倒是不怎么惊讶,看着地上的碎片和药液,悠悠叹了口气。
行吧,这么不配合,看来是郑庭酒放学回来了。
下一刻,果然有脚步声由远及近,余光瞥见郑庭酒出现在房间门口的一瞬间,凌初一立马“噔噔噔”跑过去。
看到满地的碎瓷片,郑庭酒警觉地低头,确认凌初一乖乖穿着鞋,才蹲下身,以一个单膝跪地的姿势,和凌初一平视。
男孩子抽条很快,和同龄人相比,郑庭酒的身高已经够突出了,更不用说和小小的凌初一比。
凌初一小时候长得很慢很慢,始终是矮矮的一小个,颇有些发育不良的意思。
只要不是把凌初一抱起来,郑庭酒就一定会这样耐心地蹲下去,确认凌初一在认真看着自己后才开始说话。
这一次郑庭酒却没有先和他说话,只是快速确认了一下凌初一没有受伤,就把目光投向了一旁的朱昼。
“有受伤吗?”男孩子稚嫩的嗓音里带着特有的温润,见朱阿姨无奈笑着摇摇头,郑庭酒又开口道,“小初一打碎的吗?”
凌初一本来还在困惑郑庭酒为什么不先和他说话,听到自己名字的一瞬间立马炸毛,张开嘴就准备嚎。
郑庭酒跟背后长了眼睛似的,伸出手安抚性地拍拍他的脑袋:“不给哭,现在哭了不哄,待会再哭。”
哦。
凌初一吸了吸鼻子,止住了。
“不是初一打碎的。”朱阿姨包容地笑了笑,蹲下身准备收拾碎片,“是我一时没端稳。”
“没关系,你先去休息一会儿吧,我让其他人来处理。”
他语气温和,却又带着不容人质疑的清贵感,朱昼只好点点头,转身离开。
郑庭酒这才回过头:“好了,可以开始哭了,声音小一点,不要吵到先生休息。”
凌初一把嘴一撇,眼泪扑簌簌就开始掉。
“你啊。”郑庭酒用手给他擦了擦眼泪,然后把人一把抱起来,转身看见早已等在楼梯口的佣人,偏头示意了一下满地的碎片,“麻烦了。”
“是你打碎的吗?故意的还是不小心的。为什么突然欺负朱阿姨?”
凌初一把脸埋在他肩窝里,摇了摇头。
郑庭酒抱着他下楼,声音里难得有些严肃:“不可以对我撒谎。撒谎的意思是不说真话,就像朱阿姨刚才的话,就是撒谎。”
凌初一哼哼唧唧把眼泪鼻涕全往郑庭酒衣服上擦,很快抓住郑庭酒言语中的漏洞:“我没有说话。”
他只是摇了摇头而已。
郑庭酒哑然失笑。
走至客厅沙发前,郑庭酒准备把他放下来,凌初一两只小手抓的死紧,不肯动。
“说话,不然不给抱了。”
凌初一终于开口:“撒谎……就是错的吗?”
“不是。”郑庭酒抱着他坐了下来,“对错的界限不像黑白那样清晰,人们撒谎的原因有时候比撒谎本身复杂得多,简单评判对错是不合理的。”
“阿姨撒谎,但她并没有错,她熟悉你的脾气,习惯包容你而已。”郑庭酒顿了顿,又继续道,“包容的意思是,她不生你的气。”
“我在楼上听到你放学回家的声音了。”
所以我打碎碗,吸引你上来。
所以我营造困境,准备谈判。
凌初一放开手,从郑庭酒怀里钻出来,坐到他腿上和他对视,然后又心虚地低下了头:“我只是不想睡那个全是机器的房间了,庭酒哥哥,我晚上可不可以和你睡啊?”
郑庭酒看向他湿漉漉却亮晶晶的眼睛,微笑道:“可以。”
“凌初一,想达成某个愿望的办法有很多种,对我,你可以随时提任何要求。但是,不可以撒谎。”
被点了大名,凌初一的眼睛又是一片水汪汪:“你刚才说阿姨没错。”
“但是你有。其他人可以骗我,你不可以,知道了吗?”
为什么?
算了。反正目的已经达到,凌初一也不再纠结,一边点头一边往郑庭酒怀里钻。
“好了。”郑庭酒止住他的动作,“那现在,和我去向阿姨道歉,罚你以后都是自己吃药,阿姨不会再来喂你了。”
凌初一不甚在意,理直气壮:“那你喂呗。”
“好,可以。”郑庭酒无奈,把人放下来,“走吧。”
所有有关郑庭酒的童年记忆里,郑庭酒总是把他小心翼翼抱在怀里,声音温润,眉眼弯弯地说“可以”。
“对我,你可以随时提任何要求。”
我不可以。
“其他人可以骗我,你不可以。”
郑庭酒。
我不可以不。
窗帘没拉,闭着眼都能感受到落在眼睑上强烈的天光,让人想流泪。
昨天的这个时候他去看了秦典,大晴,太阳早早升起,明亮的光照得人皮肤生疼。
今天也会是一个明朗的晴天吗?
凌初一抬起一只胳膊盖住眼睛,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
郑庭酒坐在会议室,思绪却不受控制飘远。
他自己随便查了查,说不上是意料之中还是意料之外,反正什么有价值的东西都没有查到。
狗东西凌初一看上去不是很想和他解释的样子啊。
难办。
“郑庭酒,你觉得呢?”坐在最前面的男人轻飘飘开口,所有人立马齐刷刷看过来。
周一早晨向来是南嘉内部的高层会议——虽然今天不是周一,但是是国庆假期后的第一个工作日,所以按例召开晨会。
会议室里坐满南嘉高级骨干和各分公司主要负责人……除了他郑庭酒。
至于他为什么坐在这里……大家都心照不宣,少爷也需要慢慢学习成长嘛。
而此时,少爷本人坐得板板正正,脸上表情严肃得像是在联合国会议现场,然后明目张胆走神。
郑庭酒亲爹郑宇旗:“……”
“郑庭酒?”
安逸头都要低到桌子里了,小心翼翼在下面拽了拽郑庭酒的衣角。
郑庭酒回神,神色很冷,他轻轻眨一下眼,恰好盖去眼中一瞬间的迷茫,开口时带上一点笑意,温和道:“抱歉,凌总,我走神了。”
他笑得有些腼腆,承认得倒也坦诚,其他人配合地笑笑,凌辞叶自然也不会为难他,只是调侃了一句“想什么呢”。
想什么呢。
想你儿子呢。
郑庭酒眼观鼻鼻观心,不接话了。
会议继续,憋到窒息的安逸终于舒出一口气,打开笔唰唰写下“别走神”三个大字推到郑庭酒面前,后面加了一排感叹号。
安逸是他的直接上司,也是郑宇旗给自家儿子安排的可有可无的“实习生老师”,不过两人早已达成某种共识,互不为难。
郑庭酒每周就开会的时候才来一次公司,像个人机似的在郑总面前刷个脸,其他时候两耳不闻,将纨绔子弟的形象落实得很彻底。
豪门小说看多了的安逸表示非常理解,她唯一的要求就是哪天郑总来找她追责的时候郑庭酒记得保她一命。
郑庭酒欣然答应。
想到这里,他还当真有些不好意思了,拿起笔在下面写了个“知道了”。
会议结束,郑庭酒被留了下来。
亲妈谷雨最先站起身朝他走过来,边走边说:“最近怎么样?还适应国内的生活吗?”
郑庭酒也跟着站起来,点头。
“本来打算你回国的时候一起吃个饭的,结果我最近一直在国外,没抽出空,今天算是隔了这么多年第一次见到你。”一个带着笑意的女声加入对话,“你和小时候真是一样好看。”
郑庭酒看过去。
穆辞潇,凌初一的妈妈。
“您比我记忆里的样子还要好看一点。”
笑话,他小时候压根没见过几次穆辞潇,有关她的记忆实在少得可怜。
但不妨碍他胡说八道。
闻言,对面穆辞潇果然笑得花枝乱颤:“这么会说话呀!”
眼看这两个人就要开始商业互吹,郑宇旗立马咳了一声:“晨会要求着正装,你为什么不穿?”
又来了。
这种熟悉的,属于他爸的,找茬的感觉。
郑庭酒内心悠悠叹了口气,面上却不动声色:“我昨晚在初一那里过夜。今早直接赶来公司,没时间换。”
其实是有的。
他懒得来回跑罢了。
他主动提起凌初一,几个人都有些意外,一直看着手机没搭话的凌初一亲爹凌辞叶都抬起了头,语气中带了一丝好奇:“你一回国,你俩就联系上了吗?”
郑庭酒莞尔:“为什么不呢?”
凌辞叶很明显一怔,有些意外郑庭酒会这样回答,随后又了然地点点头,忍不住露出一点笑意。
穆辞潇也笑:“关系这么好呀。”
来了,熟悉的话语陷阱。
郑庭酒没接话,只是笑笑,任由几个大人自己巴拉巴拉聊了下去。
留他下来无非就是因为穆辞潇好奇,随意聊了几句就散了。郑庭酒最后一个离开会议室,向外走的时候,没关严的窗户被风吹开,带来秋的气息。
好像要下雨了。
郑庭酒走过去关好窗户,街道上是繁华的车水马龙,小贩叫卖的声音隐隐约约穿来,夹杂着几句听起来不甚熟悉的方言。
是他在异国他乡早已忘记的烟火人间。
你一回国,你俩就联系上了吗?
对呀。
郑庭酒转身离开,嘴角噙着浅浅的笑意。
他回国那天是个阴天,飞机延误了数个小时才顺利起飞落地,刚下飞机就是一阵狂风大作,随后就是斑斑的雨滴,还有越来越大的趋势。
郑庭酒一袭风衣被吹得几近凌乱,来自地中海的温和的风绝大多数时候都是细细绵绵的,缠着一层又一层湿意,将人包围,生长成一个个蘑菇。
这样放肆的风和雨,裹挟着大洋一侧台风愤怒的呼号,带来久违的熟悉与快意。
感受着雨滴打在身上,郑庭酒一时失神。
一把伞突然出现,温柔地遮去旅人在雨中小心翼翼的近乡情怯。
他转身,就看见少年人柔软的刘海被风吹得向后扬去,露出白皙的额头,大男孩朝他的方向低了低头,明媚的笑意划破暗沉的天色撞进眼里。
带着潮湿水汽的少年感扑面而来。
然后少年轻轻开口:“没见过台风吗,庭酒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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