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锅很好吃,尤其是在这样微凉的秋里。
坐在蒸腾的热气前看翻滚的汤汁卷起一个个漂亮的泡泡又炸碎,听着身边有人絮絮叨叨,实在很难不感到惬意。
人在喧嚣中活得贪心,却又很容易在零碎的嘈杂中满足。
零碎嘈杂,像是零碎人间。
“还好你没来,那作文简直不是人写的。”江修说着说着有些上头,“我把材料读烂了都没找到合适的立意。”
凌初一没应,郑庭酒就自然地接上江修的话:“题目是什么?”
“啊……就是给了一段材料……题目自拟。”江修卡了一下,又接着说,“就讲了有个什么风景区的游客限流什么什么的。”
凌初一说:“我们的作文一般都只有材料,自己命题,你昨晚没看见?”
郑庭酒笑着摇摇头。
国内的一切对于郑庭酒来说熟悉又陌生,郑庭酒表现出来的状态始终是不怎么走心,他在极短的时间内买了房子,申请了国内驾照和学校,同时在南嘉“被迫打工”,看上去优秀而又强大。
又在这一刻流露出执拗的在意。
凌初一才不信这人不知道材料作文什么样,但也摸不清郑庭酒这反应是什么意思,只好顺着说:“那正好,他大爷的我最讨厌写作文了,下次你来帮我补语文作业。”
“不许说脏话。”
凌初一立马改口:“我最讨厌写作文了,下次你来写呗。”
郑庭酒笑起来,眉眼弯弯:“想什么呢小初一,考试都不去还想有下次?”
凌初一:“……”
而对面的江修此时掩饰地低下头,强行压住嘴角。
下次?竟然帮凌初一写作业?
还不给说脏话,哈哈哈哈哈……
小什么?小初一。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凌初一这狗东西还真是到哪儿都装乖啊。
江修“哈哈”地跟着他们笑起来,配合地跟着凌初一装傻子。
决定了,凌初一新外号出现了。
事实证明,江修是有点活跃气氛的天赋在的,至少他每次挑起的话头几个人都能接下去,并继续延伸到其它话题。
而在江修到家下车后,车里就安静了下来。
凌初一懒懒靠着,就这么偏着头肆无忌惮盯着郑庭酒看。
看他漂亮的侧脸和眼睫,下颌和喉结……郑庭酒不说不笑的时候,脸上不能说是面无表情,而是说不上来的温柔不沾冷漠不到的感觉。
一种温凉的气质。
以前的郑庭酒……是这样的吗?
凌初一有些恍惚。
郑庭酒脾气很好,客观来讲是个很好打交道的人,但身上那股拒人千里的劲又很明显,他冷冷淡淡看人的时候,给人的压迫感是很强的。
凌初一以前倒是天赋异禀,从来没觉得有什么压迫感,每次都能坦坦荡荡和郑庭酒对视。
现在……他好像没有那么敢了。
可能是刚吃了火锅的缘故,郑庭酒唇色偏红,看上去就很软很好亲。
凌初一心虚地视线上移,看到了郑庭酒挺俊的鼻梁。
突然想到了什么:“你知道我戴眼镜吗?”
郑庭酒任凭他看,也没问他到底有什么好看的,结果他冷不丁开口,倒是让郑庭酒猝不及防没听清:“什么?”
凌初一终于移开视线,看向车窗外:“没什么。”
你不知道我戴眼镜。
不只是语文作文,郑庭酒,是很多事情,很多很多。
不知道怎么说,也不敢说;不知道怎么问,也不敢问。
“现在可以说了吗?”
这下换凌初一愣了一下:“什么?”
“秦典。”郑庭酒说,“今天早上听到她的名字,为什么那么害怕?”
凌初一弯了弯眼,笑。
其实他不是害怕听到这个名字,他只是一下子没法接受被郑庭酒提出来,不过既然被挑到明面上,该说的总要说。
“秦典小时候,失足溺水死了。”
郑庭酒意外。
凌初一还在继续说:“你知道的,死于溺水的人……死状都不会太好看。”他盯着方向盘上郑庭酒的手,语速不急不缓,“我小时候看到过,早上一下子想起来,被吓到了。”
他尽量想让自己的语气显得不那么沉重,以至于过了头,反而有了些轻佻的意味。
“什么时候的事?”
什么时候?
凌初一怔住,眼里有一瞬间的恍然,他无声地自嘲一笑,然后又把翻涌的情绪全部压下去,淡淡道:“……记不清了,死了挺多年了。”
“你怎么会看到过?”
“打捞尸体那天,我恰好路过。”凌初一顿了顿,又重复一遍,“尸体实在不太好看……所以我就走了。”
郑庭酒沉默了几秒,缓缓开口道:“凌初一,就是因为这个吗?”
凌初一一直很不喜欢郑庭酒连名带姓的叫他,尤其在郑庭酒变声后,声色变沉,压迫感也随之增加,而叫他全名,多半是因为教导,警示……或者失望。
他失望了吗?
凌初一语气不变:“郑庭酒,就是因为这个。”
郑庭酒没再说话。
他曾经和凌初一不止一次探讨过生死。
凌初一出生后,两家在近郊买下了一套独栋别墅,他和凌初一从小就在那里长大。
陪他们长大的人不少,固定的倒是只有两个,一个是朱昼朱女士,始终优雅温和的女性;另一个是Mr. Robot,神神叨叨的老头。
Mr.Robot,一个神神叨叨却很值得尊敬的老头。
老头叱咤商界几十年,“神话”一般的存在,老了也不消停,整天上蹿下跳搞事,多少人盯着他的动向,心惊又胆战。直到某天,老头突然销声匿迹。
老头早些年当过凌初一他爸——凌辞叶的老师,后来凌辞叶亲自去国外拜访老头,问他愿不愿意来带小孩。
不知道凌辞叶怎么说的,也不知道老头怎么想的,还真收收东西来了,自此退出公众视野,“隐居”在国内,安心带起了小孩。
而Mr.Robot有一个很恩爱很恩爱的……亡妻。
所以“生死”,势必是一个绕不开的话题。
很多年前。
小初一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看男孩写字,乖乖安静了几分钟还是忍不住开口说话:“庭酒哥哥,不愿提起死亡……是为什么?”
郑庭酒写完手下的这句话才抬起头:“先生又和你说什么了?”
“先生又喝多了。”凌初一杵着脑袋,故作老成叹气道,“他告诉我,上帝宽恕了他,允许他的妻子来看他,我告诉朱阿姨,阿姨却让我别瞎说;后来我去问先生,他却什么都不肯说了……他们好奇怪。”
“死亡与鬼神相关,先生提的是鬼神之事,而国人大多避谈鬼神,阿姨也是一样。”郑庭酒放下笔,转头和他对视,“孔子曾说‘敬鬼神而远之’,还记得孔子吗?”
凌初一点头,更疑惑了:“为什么?是因为害怕吗?”
“有一部分原因,因为死亡对于人们来说是未知的,人类对未知持有恐惧是很正常的事。”郑庭酒仔细想了想,“但某种意义上来说,避讳和保持距离其实是一种敬畏,对自然和天地,生命和死亡的敬畏。”
“我个人觉得,‘敬’应该是大于‘畏’的。死亡是很值得尊敬的东西,和生命一样。”郑庭酒谨慎开口,却还是有些懊恼,觉得自己的理解并不够,但阅历不够,也只能说到这了。
他无奈地碰了碰凌初一的脸:“从这个角度来看,能明白阿姨为什么不让你说吗?”
“阿姨每年都会请假回家祭祖,是指这样吗?”
郑庭酒一怔,然后笑了起来,他点点头:“我想是的。从这个行为又能理解先生的话,小初一,先生很想念他的妻子,不愿提起,是因为太爱了。”
爱意溢出,模糊了生死的界限。
少不更事的儿童天真地说:“可是人最后都会死啊。”
是的。
但有些爱不会。
郑庭酒没肯定也没否定,顺势拿起桌上的书递过去:“想不通的话,那要看书吗?我刚刚抄的这篇文章,你可以试着背下来。”
“什么?”
“《兰亭集序》,读不懂的地方可以下次上课的时候问老师。”
看着他点头,郑庭酒满意地笑起来:“理解这篇文章后,可以再和我讨论今天的话题;等你背下来之后,或许我们可以去和先生聊一聊。”
他的小初一,应该是那个从小就能背诵“死生亦大矣”的少年。(注)
凌初一极力想要表现出来的轻松态度变成了轻佻,反复强调秦典的死亡有多不体面,就像是刻意想要他看见自己不好的样子,想要他失望。
但他从不相信一些刻在灵魂里的东西会被几年浅薄的光阴改变。
原因很简单,因为他至今还能完整地背诵《兰亭集序》,仅此而已。
所以……
小兔崽子,你又骗我。
……
钟声敲响,下午的数学考试正式结束。
“敢翘小柏的考试,牛啊班花。”走出考场没两步就碰上了蒋御楠,自家班长语气里的幸灾乐祸简直让人难以忽视。
“你数学最后一道大题做出来了?”凌初一没看她,问道。
“没有。”蒋御楠立马恹下来,“服了这次数学好难,我真的会恨数学一百年。”
凌初一停住脚步,低头,正好和跟着停下来的蒋御楠对视。
蒋御楠莫名其妙退开一点,刚想开口,凌初一笑得很欠地扔下一句“我做出来了”,然后转头跑了。
蒋御楠:“…………”
江修正好慢悠悠走上来,蒋御楠看他一眼,挑眉道:“最后一道大题做出来没?”
“没有。”江修耸耸肩,“怎么,你做出来了?”
“凌初一做出来了。”蒋御楠笑,“四舍五入就算我做出来了,厉害吧?”
江修满脸揶揄:“这都能四舍五入?”
“凌初一是我的呀,那凌初一的智商也算我的。”蒋御楠边走边说,“所以他早上为什么缺考?难不成还是因为躲我?不应该啊,他不是答应小柏乖乖待在一班了么。”
原来大小姐你知道他在躲你啊?江修看向蒋御楠,头顶缓缓打出一个问号。
蒋御楠倒是无所谓,朝他咧嘴一笑,往前快走两步,留给他一个很随意的挥手的背影。
凌初一确实在躲,但是躲得很敷衍,大概就是想起来的时候躲一下,澄清一下,某天心血来潮再义正言辞拒绝一下;想不起来的时候就随蒋御楠去了。
蒋御楠也确实在追,但是追得更敷衍,想起来的时候逢人便说凌初一是她的,想不起来就是真的想不起有这个人。
所以江修实在看不太懂这两个人,只能从凌初一模模糊糊的态度中……感觉出他对蒋御楠还是挺纵容的。
奇怪。
不过……最后一道大题又被这狗东西做出来了。
靠!
晚自习。
江修临时去了趟医院给他生活上极其马虎的妈送文件,赶回来时晚上第一节小自习已经开始十分钟了。
文(1)班的纪律委员是个正义感爆棚的小姑娘,所有的违纪行为都被她整整齐齐条条记录,江修有幸见过一眼,实在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所以……
江修轻手轻脚推开教室后门,抬起头就和纪律委员来了个对视。
大家都在自习,江修口型示意:“晚上好。”
纪律委员又好气又好笑,转过身就拿出笔记本给江修记上了一笔。
轻手轻脚走到自己的位置坐下,江修转头看向旁边的座位,桌面上是一张语文试卷,才做到文言文,“翻译下面句子”几个字被用笔画了好几道,足以看出主人的抱怨。
——正是今早考的那张语文试卷。
笔帽都没盖,人去哪了?
“小柏办公室‘喝茶’呢。”接受到江修询问的眼神,后排同学立马小声解释,“哇,没见过小柏生那么大气,班花这次算是完蛋。”
江修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低下头开始做题。
完什么蛋啊,就凌初一那个样子,就小柏那个脾气,最多骂两句就舍不得骂了,每次都是这样。
没见过这么离谱的。
江修预言家——办公室里,凌初一和小柏一站一坐,相对无言。
小柏从学习的角度给凌初一一通灌输,核心思想包括分班,师资,学风,高考,未来等等等等。
口干舌燥,毫无用处。
因为凌初一这家伙是真的油盐不进。
无论你讲什么,他都满脸乖巧高度赞同,连带自我反省和自我批判,认错态度良好。
只认不改。
端起保温杯喝一口隔夜的冷茶,小柏老师用舌尖在口腔中细细数了一遍牙齿,稍微平复了一下情绪,换了个角度重新开口。
“你们到了学校,我们就要为你们的安全负责,你这样偷跑出去,多危险啊!”
“有道理,我建议学校后墙全部重新翻修,杜绝像凌初一同学这样的糟糕行为。”凌初一摸着下巴,很是认真地点头,“需要捐款吗?”
小柏:“…………”
在长长的沉默后,小柏终于还是叹了口气,将杯中的冷茶一饮而尽,疲惫道:“滚回去吧。”
“好嘞。”凌初一乖巧答应,但也没走。隔了几秒,他又开口:“别生气了老师,我不值得。”
小柏重重“哼”了一声:“放屁。”
“在办公室呢小柏,文明一点。”
“中午的时候我和你哥说,你高二控分,逛遍了一个年级几个班。”
“猜到您会说这个了。”凌初一一哂,“我没控分,实力所在。”
小柏生生控制住翻白眼的冲动,沉声道:“你猜你哥说什么?”
不等他回答,小柏自顾自接了下去:“你哥问我……”
“小柏到底和你说什么了?”
凌初一从回来到现在一句话没说,闷着头做那张语文试卷,虽说安静做题才是该有的自习课标配,但是……
啧。
“别烦。”凌初一用笔打开江修蠢蠢欲动的手,“空白答题卡有没有,给我一张,小柏让我下课就交,快点。”
江修一边震惊一边给他拿答题卡:“你不就才做到文言文,现在离下课就二十分钟了。”
“作文明天交。”凌初一迅速接过答题卡写了个名字,另一只手从口袋里拿出眼镜,“他说今天不想看到我的烂作文。”
想到凌初一的作文,江修无语几秒,低头做自己的。
想了想,他又准备问凌初一要下午考的数学试卷,想看看他最后一个大题有没有草稿。
一抬头就对上了纪律委员的目光。
小姑娘朝他阴恻恻地笑笑,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江修朝她作了个揖算是讨饶,闭嘴了。
一下课,蒋御楠就拿着试卷“噔噔噔”走了过来,把试卷往凌初一桌子上一拍,哈哈大笑:“快看,我算出来了!”
“好棒啊。”凌初一头都没抬,没有感情地赞美道。
蒋御楠才不管他有没有感情,闻言很是满意地点点头,转身就走。
江修叫住她,看热闹不嫌事大:“班长,他在敷衍你啊。”
“我知道啊。”蒋御楠回过头,明媚的少年感恰到好处调和了温柔和活泼两种颜色,干干净净的脸上是女孩子独有的青春与秀气,她满不在乎弯唇一笑,笑里甚至有一丝不正经的痞气,“我就是过来找他敷衍一下的啊。”
江修:“……”
正好凌初一最后一笔写完,他拿起答题卡站起身,一只手撑着桌子弯下腰,就着蒋御楠的手看了一眼她试卷上整整齐齐计算过程后面的答案,淡淡道:“没敷衍,真的棒,江修那孙子做一节课没做出来。”
江修:“…………”
去你大爷的。
你做语文就做语文,关心我有没有做出来干什么!
蒋御楠一怔,然后开始无情嘲笑。
众所周知,高中数学变态程度非同一般,总有那么几个大题出在那里就只是为了放在那里,但也总有那么几个人每次都为了比做这么几个题,赌尽了人格与尊严。
考场上时间总是不够,考场下也非得比谁在不借助外力的情况下先做出来。
一群青春期里繁重学业下疲惫不堪又精力旺盛的张扬少年。
凌初一要去交答题卡,轻飘飘接住江修泄愤丢过来的笔,转身离开。
身后蒋御楠一边嘲笑一边坐在了凌初一的座位上,前排的女生兴致勃勃问她题怎么做,女生的同桌转过来一个人分了一颗糖,江修和凌初一后面那桌男生立马鬼叫起来要糖吃,被江修笑着用卷起来的试卷一个人打了一下头。
不远处几个女生坐在一起吐槽数学试卷,讲台上几个男生你挤我我挤你想趁下课十分钟用多媒体设备放首歌,还有以学委为代表的那么几个人仍在埋头复习。
入秋的夜晚一片寒意,教室却被少年们嘈杂与喧嚣带出来的滚烫热意包裹,热意蜿蜒,缓慢缠绕上黑板旁挂着的高考倒计时。
凌初一单手拎着那张没写作文的答题卡,另一只手漫不经心晃着刚刚接下来的笔,踏碎身后的喧哗,慢慢走出了教室。
风穿过走廊撞进凌初一的怀里,热意散去。
——“你哥问我,你在学校过得开心吗?”
开心吗?
凌初一继续走着,脑海里浮现的画面是一个少年眉眼弯弯,声音温润,对他说“可以”。
身后传来若隐若现的嘈杂声。
应该是开心的吧。
他想。
其实我以前做的高考数学最后一个大题还真不是最难的,好像倒数两三个比较难,不过为了方便就这么写啦。
注:“死生亦大矣”原出自《庄子》,这里出自《兰亭集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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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二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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