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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回到北城

沈至离开吴城那天正下着雨,路途遥远,他与陈竟一起坐着火车去北城,入站前恰逢警察巡查,行人排队站好等待搜身,行李被翻来覆去的检查。

陈竟出示政府议员身份的证件免了行李箱被翻的命运。沈至透过阴闷的雨雾看那些警察严肃的脸,有一种风雨欲来的紧张。

“吴城有位富商被刺杀了,其有一件整个吴城都垂涎三尺的金炉,上面镶嵌了数百颗珍贵玉石,于此人死后消失不见了,疑似被盗。”沈至说道。

“吴城太乱了,不若北城安逸。”陈竟如此评价。

“安逸等于麻木。前朝统治者被人从王座上撵下来的时候,血腥程度也不遑多让。”沈至低声辩论,“且危险与机遇并存。只有在皇城根下的人还做着复辟的梦,幻想皇帝有一天再重新统治天下,让他们免受战乱呢。迂腐的人在迂腐的城里做着迂腐陈旧的美梦。”

听到他的话语,陈竟有些恍惚,这样犀利的言语还是他认识的那个安静美好的少年吗?不过三年未见,好似过了三十年一般。

是什么改变了他?母亲的去世,父亲对行凶之人的包庇?还是这三年间他的经历所致?

“你有些变了,是这个开放的城市改变了你?”看着沈至姣好的侧脸,陈竟突然问道。

“不,是我改变了我自己,又或是我从未改变过。”沈至答。

叛逆的种子好像早就发生了萌芽。

“呜——”前往北城的绿皮火车发出长长的轰鸣声带着白烟姗姗来迟。吴城的风光逐渐变成了倒影消失在视线。

玻璃被秋日早晨的露水渗起雾来,沈至用手在玻璃上涂画,不一会画出一只惟妙惟肖的乌龟来。陈竟坐在他旁边,这才终于觉得沈至和记忆中那个稚气未脱的孩子的身影渐渐重合起来。

“你看到吴城街上十七八岁的男孩女孩了吗?他们穿着新式的校服,看起来活泼年轻,有着勃勃生机,我觉得他们就是这个破败国家的未来。”

陈竟没有反驳他说这个国家破败,看着眼前这个其实也不过十九岁的少年,只是反问他:“你也想上学了是吗?”

“我上过学的,私塾老师说我很有天分,不过他们只让我学八股制式,算数·····四书五经,君子六艺。父母没让我上过新学堂,说上过新学堂的人都会忘记君臣国家,我做不好八股文老师就告诉父亲,这时候他就会拿板子抽我,母亲只能在一边哭泣。

前朝都灭了他还妄想恭迎旧主呢。但是江升早早接受了初等教育,上过小学堂。”

说到这江至多少有些落寞,他被当作长房长子教养多年,封建大家族的那一套早早渗透进他的骨骸里,但是家中兄弟的不同待遇倒映得他的遭遇可笑起来。

“江议长后来醒悟了,他最开始只是无法适应时代变革,他如今想让你回去继承江家,说明他始终对你寄予厚望。”陈竟替江至接过一杯水放在手边。

“不,他只是想将我变成第二个他。”窒息感突然时隔三年再次掐上了江至的脖颈,那种离别后的放松像是从未发生过。

吾儿江至,近来安好?

为父最近身体欠佳,夜夜梦魇,以往不觉,至你离后,这府邸日益显得空荡,恐儿怨恨,竟迟迟不敢写信予你,几次下笔只能搁置。近来咳疾复发,又逢政事变动,惶然觉察时日无多,便想见你一面,忆起你幼时吾与秀娘带你戏水,你娇笑的样子还在眼前……盼归——父江之延。

江至收起那皱巴巴的信纸,倚在窗边眼神空空地望着外面掠过的秋景。

绿皮火车经过漫长的行驶终于驶进北城火车站,月台上站满了等候火车的人,在后面,有翘首以盼着等待亲人归家的人。

陈竟护着江至从人潮中挤出来,上好的绸缎衣衫被挤出一道道褶皱,看的江至发笑,还好他的衣服不怕皱。

“哎小子找死吗!”

有声音在耳边炸起,被这声音吓得一惊,江至转头看去,一壮汉敞怀穿着短打褂子,脚上一双灰扑扑的黑布鞋,脸红脖子粗的盯着他。

江至莫名万分,自己也没做什么天怒人怨的事吧,怎么无故招惹了祸端。他抬抬手,张嘴指了指自己:“我?”

那壮汉见状嘴角一抽,大手一张,迅速挤开挡在面前的人流准备奔袭过来。

在前方开路的陈竟终于察觉这一方暗涌,握住江至肩头,站立看向壮汉。陈竟极高,但也只是跟壮汉不像是上下,在体型上却是落了下风,可能由于常年劳苦奔波,那人十分见状,颇有些唬人的气势。

不过几秒,直至壮汉到近前,江至还未搞清楚状况,他被人群挤得昏头昏脑,那壮汉面有焦急之色,向他伸手抓来。

“这位兄弟,有话好说。”

陈竟万万没想到回到自己地盘上了还能出现这种事,但他本身是拿笔杆子的,除了儿时与同伴闹腾,从政后再也没遇到这种情况,毕竟大家都有身份,闹得再难堪也不过是动动嘴皮子,你弹劾我,我再还回去,于打架上面是没什么经验的。

江至更不用说了,娇养长大的世家公子,身子板脆着呢。火车站鱼龙混杂,他陈家大少爷的身份还真是不太好用。

谁料到壮汉充耳不闻,陈竟就要上手推搡时,斜下里伸出一只手握住了壮汉的手腕。

江至不解的问:“先生,是有何处冲撞了您吗?”

壮汉看着眼前只到自己肩头的人仰头看着自己脸迅速红了,不知所措的将手缩了回来。

壮汉红脸真的惊悚,陈竟满脑门黑线,恰在这时,有一股力道猛地推开他的腿。循迹看去,一个带着贝雷帽的男孩低头挤开人群往车站外跑去。

“追他!”壮汉大喊。

秦正来车站帮工头接货,正朝货箱走去,看到下车的一众人如退潮时的鱼一般涌出,眨眼间便将他包围,无奈只得跻身往前走。

他幼时虽吃不饱饭受尽苦头,但却长得高大,扫视间看见人群中一黑衣男子护着身边稍矮些身着月白色长衫的男子,两人都长相非凡,彷佛地里边出来的水灵灵的不沾泥土的白萝卜,与其它萝卜有着明晃晃的区别。

正待多看两眼,一白萝卜就被一小扒手给摸了,白衣服都给摸黑了。

这世道,活不下去的人除了老老实实死去就只能做些苦力或者见不得光的营生,老实怯懦的人卖力气干活挣口吃的,精明的有想法的去做了土匪,扒手,捐客。总之也算各有活法。

但是偷归偷,他秦正看见了那就不能放任不理,不然他成不从犯了吗,而且还偷那么一个跟仙儿一样的人。

他忙不迭的出声喝止,那偷恍若未闻,反而那仙儿突然睁圆了眼看他,引起误会了,秦正懊悔。

在鸡飞狗跳的混乱场景过后,沈至呆立在一边看着地上缠绕的三个人。

陈竟大少爷的气质全无,双手禁锢住身下一小孩的胳膊,膝盖抵着小孩的背,壮汉半蹲着用手拽着小孩不停扑棱的两条细腿。

“放开小爷,士可杀不可辱!”那孩子脸都被杵地上了还说着嘴硬的话。

“嘿,你个小偷还装起来了,整个北城也没你这么嚣张的了吧,偷到我身上来了。知道我是谁吗?”陈竟腾出一只手来抽了他后脑勺两巴掌。

“是个小孩子,别伤了他。”江至插嘴道。

“不造,我也没偷你,我偷的是他。”刹时几双眼睛齐齐看向站在一边的江至。

“是个小孩子,是该好好教训教训。”江至面无表情。

“谪仙儿,我叫秦正,您尊姓大名啊?”

江至看见那见义勇为的壮汉站起身来面向他,健硕,十分健硕,颇有点压力感,不由自主的退后两步,防止对方胸肌戳到自己脸上。

“我叫江至。”微微一笑,表示礼貌。

“您二位刚从吴城过来?看二位这气度不凡的样子,是来北城谈生意还是准备在北城落脚呢?北城我熟,有什么事都能随时找我!”秦正拍拍胸脯竭力在谪仙儿面前显摆自己。

“不用——北城我也挺熟的,感谢大哥仗义出手,世上人大都明哲保身,像秦大哥这样的正义之士少矣。”江至拱手。

闻言秦正又开始脸红。

陈竟压着个小破孩直想吐血,心想是把我忘了吗,是谁辛苦捉贼制贼,这壮汉怎么还挖上墙角了,这还是北城吗?怎么是个人都要抢本少爷的风头。

“呀——”陈竟一个不留神被手底下的劲还挺大的小鬼给翻腾起来了,一口咬在他的手腕上,疼的直咧嘴。

小鬼大嘴一张涨红了脸吼道:“要杀要刮随便,给小爷一个痛快的,反正我也不想活了。呜呜呜——”说着说着竟然哭了起来。

陈竟顿时如遭雷劈般僵住了,你偷我们钱,咬我的手,你哭?天理何在!

“你别哭了,鼻涕都蹭我袖子上了。”陈竟崩溃地喊。

“这小孩瞧着面生,估计是个新手,不是惯偷。”秦正常年混迹在各个大街小巷,对三流九教的人物不可谓不熟。

江至啼笑皆非,弯腰捞起那小孩,刚刚一片混乱他都没看清他的脸,估摸着是挣扎的没有力气也觉得哭的丢脸,小孩垂着眼睛抽泣着任他提起查看。脸上沾了泥土但难掩模样清秀,垂下来的眼睛像初生的小鹿,小小一只。

“你叫什么?”

“顽头。”

“今年几岁?”

“十二岁。”小孩抽噎。

“有些瘦弱。”不像这个年纪的孩子。

江至将从小孩手上夺回来的荷包在他面前摇晃:“这个不是钱,只是形似银元的铁片,是我闲来无事刻画的小像,你拿去是没用的。我也不甚有钱,但你既然到行窃这一地步,想必比我是艰难许多的。我便向这位哥哥借点钱给你,日后我要还他,你也要还给我。”

江至说的认真,陈竟也只能不情不愿的掏出钱夹递给那小孩两块大洋。

“哎!他可是个偷啊!龙生龙,凤生风,他爹说不定也是个偷呢,你这是给偷积累资本。”秦正不解,这人是男菩萨吗?还是散财童子?咋这么不辨是非。

顽头瞪了秦正一眼,后捧着钱愣愣地望向江至,鹿般的眼睛还微微湿润着,他对对方说的没有钱保留疑问,但却实实在在给了他钱。

他攥紧了这几元钱,擦干眼泪,对江至鞠躬:“对不起——谢谢您,我会尽快还给您的!”

看着眼前的孩子,江至想起自己十二岁的时候,也许怨恨父亲,但不可否认江父给了他一个幸福的幼年时代。“不着急。”

“我弟心最软,路过的蚂蚁都得给几块方糖,你一糙汉懂什么。”陈竟白了一眼秦正,拍拍身上沾的灰,这衣服回去就扔了,再也不要了。

被嘲讽的二人齐齐无视他。

“拿了钱快走吧,其他小鬼可没有你那么好运遇到个男菩萨。”秦正轻踹顽头。

听懂他话里的意思,顽头立刻将钱揣进怀里,紧紧捂住,火车站附近扒手最多,为争地盘抢钱头破血流的事不在少数。

秦正谢绝了沈至请他吃饭的邀约,他还有一车货要卸呢。

直到各自分开,顽头这才想起没问过男菩萨地址,到时候怎么还钱呢?可一转头望回去,那一黑一白的身影也早已遍寻不到了。

顽头跑的飞快,泪痕被秋风吹的干在脸上,有些疼痛。

“当真没钱?”走出车站,陈竟问。

“当真。”江至苦笑。

“铁片小像?”陈竟又问。

“喏——”江至将秀莲绣的荷包拿出来,里面叮当作响,打开来看果然是一些铁片,被摩挲的有些光滑了。

“这真是我回北城最曲折的一次了,早知道雇汽车回京了,火车是再也不想坐了,怎么也想不到还能被偷给光顾了。”陈竟苦大仇深的抱怨。

“火车未必比不上汽车,你想,现在土匪强盗盛行,万一汽车被劫道了,要钱还好,要命可就只有这一条,死了就没办法复活的。”

“谢谢你的好意安抚——心情好多了。”

“但愿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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