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至回北城没回江家也没通知父亲，他希望能避免一些冲突，安安静静的给母亲祭奠。谢绝了陈竟邀请去他家住的提议，江至又问陈竟借了些钱租住在北城饭店。
其实不是他穷，江至在吴城有姑父留下来的一些产业，他自己也有工作，虽没在北城时阔绰，但也足够生活，就是从不习惯在身上带钱。
临行前秀莲给他拿了一袋钱，大概二十个银元，一些银票，特意叮嘱他记得带上，结果走时匆匆，他只拿了铁片小像，忘了另一荷包的钱两，落得现在与人借钱为生，多少是有点窘迫。
北城饭店坐落在平江大街上 ，四层建筑，无论从哪条路上都可以清晰看到北城饭店，反之在饭店里也可以看清平江大街的动静。
正因此，北城饭店虽未贴着穷人止步的标识，却是北城人的共识，毕竟哪个饭店敢直接用北城名头来命名。
平江大街是北城最繁华的一条街，来往商贩络绎不绝，经过战乱，经过改朝换代，历经一番波折仍能焕然生机，是每一个民众努力生存的验证。
站在二楼露台上，江至叫了一杯茶，正值午餐时间，厅内有人走动说话，有杯盏碰壁，刀叉银筷交缠声。
洋人国人皆有，楼下街道来回的叫卖吆喝声，汽车黄包车断断续续的停在饭店门口，人断断续续的进，或形单影只，或结伴而行。
江至在人群中看见了不少旧日熟人，个个还似从前，眼高于顶的继续眼高于顶，目中无人，跋扈的继续跋扈，伪善的继续伪善着。
“听闻英军有一批军火在关外丢失了,英商也尽数被屠杀，不知白先生可有消息？”有人站在露台下抽烟聊天，露台上窗户开着，缕缕烟味飘到江至鼻腔里。
“英国人死了，英军的军火丢失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呢？难道说赵委员想为英军买单？不过倒是不清楚英军是否买您的人情了。”白家二把手白思通拿着香烟放在鼻尖嗅了嗅并不抽。
赵委员闻言脑门一疼，就知道白家的都是老狐狸，垄断了北部军火还装大尾巴狼。
他沉沉吐出一口烟道：“白先生说笑了，警察厅哪来那么多钱去给英军填坑。只是英军对国民性命被残害且丢失军火十分不满，向上边施压要求有个说法，但你我皆知，这毫无证据之事要说法岂不是只能推出来替死鬼？至于这批军火，预计是追不回来了。”
“如此不是甚好吗，我听闻关外土匪猖獗，过往商户皆被劫杀过，说不定就是土匪团伙劫了几个军火准备壮大土匪实力。土匪难绞，政府还需努力啊！“白思通沉痛扼腕。
“您言之有理。”
真不要脸！赵委员心里怒骂，整个北城谁不知道就你白家那黑心军火商，黑白通吃，杀人越货是惯常技俩。
江至在楼上听得只言片语，便大抵猜出事情原委来。
白家素来为官家提供兵马粮草与军备，冷兵器时代过去了，白家人毅然决然攀上了热武器这艘大船，贩卖军火干的有声有色，明面上为政府提供枪支弹药，看似归政府管辖，其实私下里白家的手甚至已经伸到国外去了。只有给足够的钱，就没有做不了的买卖。
按说北城外土匪如此嚣张自然也少不了白家的一份功劳，但这军火到底是被谁劫去了还真不好说。
不消片刻，隐隐约约的说话声消失。
江至还是挺想见一见白二叔的，虽说是作恶多端的军火头子，但对江至可是无微不至。可又想了想，白家人知道他回来那沈建业一定也会知晓，还是算了，临别前再辞行吧。
天刚拂晓，沈建业虽于早两天便到了北城，但杂事颇多，奔奔忙忙便耗去了时间。放在车顶的自行车被他珍而重之的放在沈公馆里。
沈公馆是沈都督花了两千大洋亲自买办预备留给大儿子娶亲用的住处，可惜长子考去军校，一别三载，沈公馆也就空了出来。
他本意想先将礼物送去给沈至赔罪，但刚进城沈爹便得到消息，派人到沈公馆请沈大少爷回府亲人相聚。
沈建业闲下来只得换一身马褂匆匆而去。
“爹，建业读学归来，三年间让父亲担忧，是孩儿不孝。”
堂前坐着执掌一方的北城霸主沈都督，沈建业看见他老爹略有些斑白的头发，虽说不后悔西北读书打仗，但终究有些对不起老父亲的愧疚感。
沈都督旁边坐着赵春花，都督太太的派头摆的很足。
沈建业也低眉垂眼的向她问了声好。
赵春花原先偏头看黑漆柱子，看雕花房梁，就是没正眼看沈建业，听了这一声问好随即视线投过来，笑得灿烂极了，摆出一副慈母的架势来嘘寒问暖。
沈建业一一应付，却半天不见他那位高权重的爹讲一句话，抬眼望去，他那好爹正气定神闲的喝着茶呢。
当即他也不装孝子了，两步走到一边的椅子上坐下：“爹，我这回来了您不跟我说句话吗？我在西北可想您想得日夜难眠，辗转反侧。”
听到这，老都督直想将手中的茶杯盖扔在这儿子头上，吹胡子瞪眼道：“我看未必！可不敢让你想我，谁知道你想的是谁呢？我给你写的那些信怎么都不见你回一封啊！”
“儿这不是怕道心乱了，无法认真学习了吗，您的信我虽没回，但是每一封都认真拜读，比如您在您信里写了近段时间觉得腰酸背痛，儿给您带了西北的枸杞和红枣，还有一些滋补的药材，您平时泡茶熬煮就可以滋补身体，延年益寿。还给小娘，沈绍，曼曼也带了一些礼物。”沈建业说的真诚无比。
赵春芳接过话茬：“还是建业你有心啊。”
沈都督知道他儿子多少有些不着调只能暗生闷气，况且，三年未见，他最爱的大儿子黑了，看来受了不少苦，却也越发坚毅，也让他心疼又欣慰。
他知道如果沈建业在自己身边自己一定不会对他有太高的要求。
“听说你在西北跟的是赵虎麾下，他一介莽夫没有过多为难你吧？”沈父问。
沈建业：“不曾，赵都督是很有胆识和带兵奇才的，对我也很重用。”
“哼，他就一土匪出身，能当上一方都督也就是运气好，赶上了时机，不然他还跟关外那些作乱的土匪一样，占据一方山头为非作歹呢！这年头，谁都能分上一杯羹了。“沈都督不屑。
沈建业不做反驳，在他看来赵虎也是武勇过人，但谋虑不足。
可父亲的话他也不做认同，只说：“时势造英雄，往上数历朝历代，泥腿子出身的皇帝也不在少数，您看明朝开国皇帝，人还是农民乞丐出身呢。”
“别跟你爹讲大道理，不爱听！我且问你，你这次带兵回来，是否还要得回西北？”沈大都督瞅他。
沈建业沉吟片刻道：“不急，西北那边暂时还算安稳，在京城享享福过段日子再说。”
沈建业可不敢跟他爹说实话，他要是再回西北，赵虎八成得给他一梭子。
儿大不由父，孩子一成年就不似小时候一样粘着父亲了。沈都督也没什么好问的便打算去军政府处理政事。
沈建业起身，吩咐下人们将他带来的礼物拿去分送，想追着他爹问一下江家的情况。沈都督和江爹交往颇深，他想问一问江至如今怎样，也好在见他之前有个准备。
他这三年偶尔给他写信寄过去，却从未收到回音。可能因为沈父不大爱写字，给他写的信篇幅也少，不曾提到江家，只寥寥几笔说一下京城局势。
刚要开口，后院突然传来一阵哭闹。还没待沈建业和沈都督回过神来，赵春花听到这声音，却猛地一惊，看向沈都督说道，是曼曼的声音。
“你快去看一下。”沈都督连忙说道。
赵春花缓过神来，这会却不急了，脚步缓缓的向后院走去，嘴里还嘟嚷着，八成又是为了江家那个小子。
我也没觉得那人有多好呀，这闺女跟中了邪似的，一点出息也没有。
沈建业文言疑惑皱眉道：“江家是江至家吗？曼曼瞧上江至了吗？”
江嘟嘟拄着拐杖，狠狠敲地道：“哪里的事呀？你不在的这几年里，曼曼春心萌动，喜欢了江家的二儿子，江升。他俩一个学校，你也知道江生那小子油头粉面的，还能说会道，这几见几不见就惦记上了。”
沈建业暗自嘀咕：我想江至也看不上沈曼。他也从记忆深处勉强回忆起了江升的模样，三年前还不过是个虎头虎脑的萝卜头。
他慢悠悠说道：“女孩子嘛，到了婚嫁年纪就由着她去呗。”他误以为沈曼是被父母棒打鸳鸯了。
“跟你这木头说不清！”沈都督气哼，跟着赵春花一起朝后院走去。
几年不在家，老头子的园林整得倒是不错，花是花，树是树的，还有石头块占地方，水从石缝里流过，纵使是不懂欣赏的人也感觉到心旷神怡。
沈建业摩挲着下巴想到了自己的沈公馆，院子里有些光秃，不甚雅观，有些人就喜欢这些花花草草的，他得有空往家里搬一些。
沿着好风景往里走，后院中间需要一人环抱才能丈量的槐树耸立着，郁郁葱葱，遮荫效果极好，且树木枝桠朝外延伸开去。
沈建业围着这树转了两圈，他记得离家前还不曾有这么一棵大树，且移栽的话需要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才能保证树的成活率和健康，老头子这真的是下血本啊。
正待上手摸摸，屋子里传来一声尖利的哭喊。沈建业进门。
沈曼趴在桌子上哭得伤神，看见他进来还是喊了声：“大哥。”
沈建业一贯与自己的这两个便宜弟妹不甚亲近，颔首应了。抬脚坐到一旁椅子上翘起二郎腿听沈都督苦口婆心的劝导。
沈都督三个孩子，除却亡妻生下的稍微省心的大儿子 ，另外双胞胎一儿一女却各有各的不省心。
二儿子不爱学业，喜欢旁门左道，经常往些**瞎混，今天管了，明天照旧，就算沈都督给他打断一条腿，第二天拖着伤残的腿还是要去。
久而久之，沈都督为了自己不被气出病来，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至于小女儿，虽然乖巧漂亮懂事，但是唯有一处不好，就是一根筋，喜欢上了就死不回头。
江升也是跟他二儿子一般的货色，花花心思一堆。可沈小姐不管，还是爱的抽筋拔骨，痛彻心扉的。
揣着一沓银票的沈二少打了个喷嚏，差点跌个跟头，他狐疑的四处瞅瞅，接着一巴掌扇在了身旁小厮身上，怒骂不知道走爷前面踢走石子吗？
木讷小厮挨了一巴掌立刻走去沈二少前面，当即又挨了一巴掌，
“蠢货！现在过来有个屁用！”可怜沈二少差点被他绊个踉跄。
“曼曼啊！江升这小子不是个老实人，也就脸长得好点，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天天拈花惹草的，你怎么就在一棵树上吊死啊！”
沈曼闻言越发哭得心酸：“江升哥平时对我和对其他人不一样的。他这次是为了气我，才故意在私楼跟别的女人亲嘴。我早就让白如民离我远些了，他偏不听，都怪他非纠缠我才让江升哥看到。 ”
“我看白如民可比江升靠谱多了，人家对你多痴心啊。”赵春花在一旁老神在在地说道。
果不其然，她的话又引起一阵哭闹。
“妈妈，你懂什么啊？江升哥才是我的爱情，他就是我的真命天子，别的人再好我也不要。”
江都督看着这女儿在一旁无可奈何，他的眼睛看向坐在一边正摆弄沈曼桌子上音乐盒的沈建业，仿佛在向他求助。
那个音乐盒非常奇妙，从一侧拨杆拨动，盒子会自动旋转，然后缓缓打开，接着叮叮咚咚的音乐声从里面传来。打开后的盒子里面有一只憨态可掬的白天鹅，随着音乐缓慢转圈。
沈建业有些爱不释手，但流转的音乐声在此刻这个房间却是显得如此不恰当。
看向一边三人向自己投来的目光，沈建业放下音乐盒，起身道：“这不是很简单吗？反正曼曼已经到婚嫁年纪了，不如和江家商议一下，让两家结为姻亲不就两全其美了，也算了了曼曼的一片心意。”
沈曼打小就有些怕这个大哥，也不甚亲近，听闻此言也没露出开心的笑颜来，只苦着白嫩的小脸道：“我自是非常想的，可是江升哥哥不愿意。”
“呀？是吗？我正好也要去江府拜访江伯父，到时候见了江升亲口问问他的意思。”沈建业从善如流地道。
至此，沈曼也止了哭啼。虽有些担心，却还是抱有一丝期待。
她以往就试探过江升的心思，但江升只是说自己年纪尚小，想再潇洒几年。这时候新思潮的出现，嫁娶大都随自己意愿，不过若这事闹到了江父的面前，江父一定不会反对，说不定江升也会听取父亲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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