挖空了心思去算,义无反顾地去赌,到头来只得了不到三天,还不如一场惊心动魄的梦长的短暂自由。虽然比最坏的结果好一点儿,起码还有命感怀、痛苦。但再好也没有了,商队紧赶慢赶跑出去的八十多里,只一夜就在霍星流的快马加鞭下被打回了原型。
梁鸢被五花大绑,丢回了几天前住着的院子,
她一路上被颠得头晕眼花,扔到床上都半天没力气翻过身,最后还是被揪着背后的绳结拎了起来。她被翻过来,正对着他的脸——霍星流并不是想象中那样的怒火滔天,起码不是纯粹的愤怒,因为近在咫尺,她只能看见他猩红的眼,绷紧成一条毫无温度直线的唇。
房间里死寂一片,只有两人深浅不一的呼吸声交织。屋内的烛光摇曳,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阴影。他们就这样在昏昧中对视,无声得对峙,最后是梁鸢先耐不住性子,一偏头,躲开了他的目光:“看什么看!是打量着要在哪一边为我上黥刑吗?”
霍星流霍星流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仿佛咽下了什么滚烫的东西。他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动,那弧度里没有半分暖意:“怎么,见过了叫你倾心相许的少年郎,便对我连虚与委蛇也不肯演了?”
“俗。”她倨傲地仰起脸,“庸俗!”
她继续把下颚抬得更高,努力营造出一种居高临下的睥睨感,尽管这姿势让她纤细的脖颈绷紧得如同拉满的弓弦,“怎么连你这样的人脑袋里也只有情爱?我并不喜欢小裴郎君,只是我知道他于你是螳臂挡车,不论他说什么,做什么,只会让适得其反,让你更生气,让他、让我都没有好下场。既然你没有当场一剑刺死我,想来也不会杀我了。所以我是权衡利弊,才跟你回来的~”
她语速极快,逻辑清晰,挑起的眉梢带着只有骄傲时才有的、狡黠又理直气壮的弧度。
真是个奸猾又可恶姑娘,那一点儿聪明全用在了让他气恼难堪的地方,这一点上他确实反驳不了她,因为就算是最盛怒的那一刹,他也不曾有过什么让她受皮肉之苦的心思——他实在喜欢她,不舍得伤害她。
无处宣泄的憋闷和受伤感,也就变成充满报复意味的满嘲:“你觉得你很聪明?知道找你有多么容易吗?先查进出城的名单,没有你,所以搜城——倒不必全搜,你出宫不久,左右只认识一些我带去过的地方,藏不住也跑不远。但是没有,那你一定出去了。怎么说呢,在这两天里能顺利出城还带上你出去的,确实只有裴小郎君,你赌得很对,但找也易如反掌。倘若不是他有意日夜兼程的赶路,昨天你就该在这里了。”
“你这是滥用私权!”梁鸢不愿意接受自己的精心设计在别人眼中竟如此错漏百出,试图用拔高的音量着补尊严。
霍星流生气之余,也觉得她死皮赖脸也很可爱。毕竟有活力是件好事,他就是喜欢她扑腾。当然,也很期待她发现自己扑腾了半天,其实从始至终没有跳出来自己的掌心时的反应。
他不舍得打她,这样伤了自己的心,总要惩罚才行。
他靠近她,目光落在梁鸢那张因愤怒和倔强而涨红的脸上,眼底深处掠过一丝近乎宠溺的无奈,轻易就探入她襟怀,摸出了那把被她视作珍宝的匕首,看着她巴望过来,就故意握在手里翻转:“还有。你母亲既只是个洒扫宫女,一生也只做过痴情苦守这么一件事,遗物怎么会是一把匕首呢?”
这下梁鸢终于有些慌,可都已经在这样了,她再后悔又有什么用?横竖是没有解法了,只能咬着牙,对于节节败退的现实视而不见。
霍星流漫不经心地将那把梅花匕在指尖抛飞了几下,银亮的匕身在昏暗光线下划出几道冰冷的弧线,然后“啪”一声,被随意地丢在她面前的床褥上。
随即,他的手探入自己怀中,再伸出时,已握着一把截然不同的匕首——鞘身古朴,纹饰精美,透着一股沉甸甸的岁月感和权力气息。他捏着它,在梁鸢眼前缓缓晃动,如同展示一件致命的战利品,“便是你不说,我也知道你什么都记得,更知道它是什么。”
梁鸢几乎是立刻就认了出来。现在在他手里的匕首才能和记忆里血火交织的画面重叠——仿佛一道无形的惊雷在她脑中炸开,将她赖以支撑的全部信念劈得粉碎。一直强撑着的脊骨像是被瞬间抽走,整个人都瘫软了下去。
被欺骗、被玩弄、被彻底看穿的巨大屈辱和愤怒奔涌而出,她歇斯底里,她恼羞成怒,像只炸毛的小猫儿再次尖叫起来:“你骗我!!霍星流,你骗我!!!你从头到尾都在算计我!!!”
霍星流脸上的那点戏谑瞬间消失无踪,被同样汹涌的、压抑已久的愤怒和受伤取代。他猛地俯身逼近,紧紧握着那把她日思夜寐的匕首:“是——你——骗——我!”
她竟如此厚颜无耻!他不得不也拔高音量,“是你!从头到尾都想算计我!!”
梁鸢被潮水般的绝望淹没,再也无法思考,像个被逼到角落的孩子,只剩下本能的反击和宣泄。她嚎啕大哭,不是为了博取任何同情,只是为了自己的幼稚和惨败而流泪:“你骗我你骗我你骗我……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我在骗你……”
她越想越觉得崩溃,“每一句话,每一个字,你全都是跟我逢场作戏。你比我还要无情,还要可耻,还要没心没肝!那我以为的曲意逢迎,在你眼中……在你眼中岂不就是喂到嘴里的肉么?霍星流!!霍星流!!!我恨你!!我恨你!!!”
她瞪着他,剜着他,咬牙切齿,“那天晚上我就该杀了你的!”
霍星流看着她这副模样,积蓄的怒火奇异地被一种复杂的情绪取代——有被她恨意刺痛的微涩,更有一种掌控全局的冷酷。他扯了扯嘴角,语气恢复了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事不关己的陈述感:“还好你没有。”
他说,“如果你杀了我,那找到你的就不是我和那些轻装侍从了,你、还有你那半途拐来的小郎君,都会以谋叛的罪名被其他将士就地正法,哪里还有像现在这样破口大骂的机会呢?”
梁鸢被噎了一下,随即被恼羞成怒得更厉害。她终于推翻了自己编造的谎,不顾一切地反击,试图通过揭露他的方式来伤害他:“我谋叛?你呢?一个真正忠心事主的将军,怎么会想要找连城璧?从你答应我,放过我的那一刻起,就暴露了你的狼子野心!我跟了你这样多天,多少知道你们的事,你们的王并不在乎那种虚无缥缈的传闻,是你自己,就是你自己——霍星流,你狼子野心!你才是真正的奸臣、反贼!你们秦国的官儿都瞎了,傻了,疯了,让你这样的人手握重兵!你…你……你才奸恶,你最心机!天底下再、再没有比你更可恶的人了!”
她一时找不出更多的词来,就又瞪他,“秦贼!!秦!!!贼!!”
霍星流非但不怒,反而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近乎愉悦的欣赏。他伸出手指,带着逗弄的意味往她的脸颊上刮:“这就是为什么我喜欢你了。”
梁鸢却被激怒,想也不想就张嘴狠狠咬去。霍星流早有预料,手腕灵巧地一翻,轻松躲过。他搓搓指尖,漫不经心的安慰道,“输给我,实在不必这样伤心,不然天下要伤心的人就太多了。”
“你杀了我吧。”梁鸢简直万念俱灰,语气悲哀,“与其这样被你折磨玩弄,我倒不如求一个痛快干净。你若不肯,就永远不要放开我,即便逃不出你的手掌心,我总有法子掌握自己的性命。”
霍星流的神色终于彻底沉静下来,所有的戏谑、愤怒、愉悦都沉淀为一种纯粹的、近乎无情的审视。他俯视着她,如同一个严师看着不开窍的学生:“死是最容易的事情,你真要寻死,我不会拦你。但我既不是折磨你,也不是玩弄你——起码现在没有。我这是在教你。”
“怎么,你以为古往今来只有你和我有过悖逆狂妄的想法吗?你说我出身不俗,有个封爵的父亲,从小又在宫中读书上学,是,这是生来就有的托举。但难道我现在在这里,是因为我那不值一提的出身吗?将士们敬畏我,听命于我,只因为我曾是世子的伴读吗?你以为只要想,就能什么都拥有吗?”
他放缓了语速,带着洞悉而残酷的耐心,“你以为只要不想走世俗位为女人安排的路,就不必受‘女人’的苦,人生也就再不用吃苦了吗?我的野心让我挣来的忠臣之功都要去抵奸臣之罪,每时每刻都游走在刀尖上,稍有不慎就会一败涂地,我在拿我的一切赌不确定的将来。你想要离经叛道?那你就要受双份的苦!”
“在真正弱肉强食的故事里,美貌从来就不是免罪金牌,蜜语甜言也不过是扬扬止沸。倘若你不想要情情爱爱,就不要指望男人对女人的**能救你于危难水火!看清我,记住我,是我让你认清自己那点儿讨巧的聪明究竟多么不值一提!你不应该恨我,应该感谢我,因为如果不是我,你这样拙劣的计谋和谎言根本没有重头再来的机会!”
霍星流都恨不能在她脸上写下‘不识好歹’的四个大字,可当他看着她因为愤怒、屈辱和绝望变得支离破碎的模样,心中又不免翻涌两分起难以言喻的痛惜和挣扎。他再次伸手,想抚去她眼泪,愤怒如小兽的少女却再一次躲开。
他眼神一冷,精准而有力地掐住了她的下巴,强迫她转回头,直面自己冰冷的目光。
梁鸢被迫仰视着他,横流的眼泪洇进了鬓角。
霍星流只是平静地、一字一顿地,为他这堂残酷的启蒙课落下最后的注脚:“想要上赌桌,就不能作弊——这,就是我教你的第一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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