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带着暖意,抚过街边新糊的竹骨灯笼和修补过的窗棂。战火初平的小镇,市集已涌动着劫后重生的活力。吆喝声、谈笑声交织,虽不鼎沸,却满是安稳的珍惜。空气里混着炒货香、草药味和隐约的硝土气息。
荆钗布裙的少女停在一处不起眼的小摊前,对着满铺的色彩斑斓的秸秆编织流连忘返。她新奇得看了一圈,拿起角角落里的巴掌大小、制作精巧的竹骨制物,盯着几个叶片很是不解:“这个是什么?”
“这样。”裴少游只看了一眼,就摇动起底座的摇杆,竹片小扇便呼呼转起,带出凉风,“这是比照着飏扇做出来的风扇,富庶些的人家会在暑天里纳凉用,只你手里这个大小这个吹不出什么风,只能做个玩意儿赏看。”
她新奇地试着摇动,感受那细风拂过面颊,眼中闪烁着未曾见过的、孩童般纯粹的光彩。
裴少游含笑的目光落在少女因新奇而微亮的眼眸和轻扬的唇角上,带着不自知的专注与柔和:“长路漫漫,要不要带上闲时解闷?”
“还是算了。”梁鸢是有些不舍的,又摇了几下才放回去,“现在多有不便,等安定了再想这些。”
年轻姑娘的指尖在琳琅满目的物件上慢慢扫过,凉风吹起她素净的衣袂,带着一阵幽暗的兰麝香味落在了少年的心头。
裴少游静静立着,挺拔的身姿在喧嚣中自成一方宁静,恰为少女隔开了些许拥挤。越是从这张稚嫩而美丽的脸上看到纯真,就越是在注意到她刻意用领子遮掩的、脖颈间尚未完全褪去的淤痕,下巴上那道惊险骇人的疤的时喘不上气来——有惊痛,有怜惜,也有愤怒,还有物伤其类的悲凉。
倘若……倘若没有这样的倾国之祸,倘若楚王不那么庸懦顽愚、步步退让,倘若秦人不那么野心勃勃,草灰蛇线,蚕食鲸吞,花了四年也要摧毁这一片大好河山。那么、那么当年春光的宴饮里,在花团锦簇间,他就不会因为心事重重而没能顾惜眼前。他本应该正大光明的,隔着不远的距离,接下这一双望过来的,也许还会隔在珠帘之后的美丽眼睛。现如今,他却只能隔着国破家亡的血泪尘埃、隔着云泥之别的身份和谎言,在这个陌生又萧然的街头,凝望着她眸中令自己心间发颤的亮色。
他无言地伴在她身便,手紧握了又松开。终于在她逛够了,回到驿站的厅堂里,在角落里借着光,在胳膊上试新买的胭脂颜色,慢慢的开口了:“其实……我去齐国并不为行商。去了之后,我便不再回来了。”略一顿,声音变得苦涩,“这样破碎的河山,不会是任何人的归宿。”
“怎么?”梁鸢到底和他是一样的楚人,自然也会为他的感伤而动容,绯色的指尖在她手臂间划过,留下一道赫然的红,“郎君作何打算?”
“山河破碎,黎民流离,是非天灾,而是**!庸碌者窃据高位,虎狼者荼毒苍生,方才致使大地疮痍,战火遍地……许多无辜者承受无妄之灾!我此去,并非苟安,也非逐利,我是……我想叩开得是稷下学宫之门,走得是齐王殿前的路!不为高官显爵,也不求青史虚名,只为了——”
他的声音带着能穿透喧嚣的锐利和纯金,仿佛金石相击,“为了孩童能无忧笑闹于市集,为了老者得享天年于桑梓,为了将士不必枉死于无义之战……我想要追随明主,以我胸中所学,书我手中之策,我想要匡扶社稷、泽被生民!”
裴少游说完,原本在眼眸中的少年人独有的、尚未被世俗磋磨的锋芒闪动了一下,甫又垂下眼帘,有些难为情道,“是不是很异想天开?我只是商贾之子。”
“没有,不是的。”梁鸢是动容的,她的心湖因为他燃起的星火而泛起涟漪,她用前所未有过的真心向他郑重点头,“此心此志,朗朗如日月光华。小裴郎君有这样的赤子之心,倘若听得人还要说什么地位尊卑,那未免也太可悲了。难道我之于郎君,是那样木石无心的蠢物么?”
少年有些愕然,但更多的还是欣慰。他抿出一个浅浅的笑,眼神依然坚定,“心之所向,九死未悔!我愿意以这样的微末之身做滴入金石的第一滴水,即便鞠躬尽瘁,我也想要在这浑浊的尘世里凿出一条生民的通途——这是我认定的,唯一的人臣之路。”
梁鸢一笑,为他斟茶,双手将杯子奉到他的面前:“那我便以茶代酒,祝郎君早日得遂此志。如此也是天下万民之幸!”
这倒让裴少游赧然起来,他向她拱了拱手,这才接过,珍重地饮下。
年轻又热血的少年男女凑在一处,突然就有了说不完的话。两个人谈天说地,不知觉间喝了两壶茶,直到日头西斜,这才惊觉竟磋磨了整个下午。商队的行程紧凑,本也是忙里偷闲的休息,结果不知不觉竟误了时间。
梁鸢跟着他在廊下疾行,看他的环佩在衣袂间翻飞,听他懊恼的嘀咕:“这个万里,定也是贪睡去了!怎么也不来提醒我……”只被他生动鲜活的神态逗得咯咯直笑。
终于来到存放车马货物的院落,裴少游急急忙忙进去,叫了一声‘万里’,倏地停在了原地。不明所以的少女跟着扑上来,随手搭着他的肩喘气:“又丢不了,怎么跑那么……”随着视线抬起,她的血在看清了檐下之人的脸瞬间凉透,明明隔着几丈远,却还在威压之下本能得往后退了几步。
霍星流盯着这一双好不般配的妙人,阴沉的目光中翻滚这浓得翻不开的酸意和怒气。他越过少年,目光落在形容惨白的女孩身上:用几乎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声音说道:“真是叫我好找啊……偷香贼。”
他一身玄色劲装,愈发显得宽肩窄腰,高大而挺拔。在说话间向着他们步步逼近,姿态却着令人心悸的闲适,宛如巡视领地的豹子。他泰然、镇定,甚至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在打趣:“再不来,我都要以为你们私奔去了。”
裴少游将背在伸手,极隐蔽地迅速动了一下。没有回头,但简单的动作里带着不容置疑的急迫——走,快走!他挡着她,又微微侧出了一个角度,形成了一个微小的暗示,希望她能抓住这千钧一发的时机。
他听到身后脚步微动,正要松一口气,下一刻,那个纤细而瘦弱的身影越过了他,走到了他的面前。他愕然地看着她在视线里一步一步迎上秦国的将军,用决然的声音说:“都是我的错,你不要伤害他。”
如果霍星流勉强能把逃跑当做是在玩你追我逃的捕猎游戏,那么此时她毫不犹豫的拱手而降,便真是点燃了这些天里压抑的怒火。不论如何,他救她,照顾她,把她当做心肝肉一样疼爱珍视,甚至包容她的心机和谎言,原谅她一场又一场拙劣的演出。他知道她野性难驯,也知道她在利用自己,只是他万万没有想到,她竟然连一分真心,哪怕一丝动容都没有。倘若不是把自己当做豺狼虎豹一样的凶神,怎会不惜豁出性命也要在那个滂沱的雷雨之夜逃走?
原以为是神女无心,结果呢,她现在要为了个不过相识三日的少年心甘情愿地做英勇牺牲了!
“好,很好。”他需得咬牙切齿才能说清楚每一个字,当下也不啰嗦,一抚掌,立刻有侍从奉上早就准备好的绳索。她又温顺得像一只羊了,毫不抵抗地被缚住了四肢,只是被再次被送到那匹带着她离开楚宫的那匹马时,她深深看了一眼远处,怔怔留下了一滴泪。他只当看不见,他有太多的话要说,但不是现在。阴恻恻地一拽缰绳,“走了。”
“霍将军!”裴少游还要拦。
霍星流在他面前勒马,高大的身躯挡住了黄昏的残阳,他的喜怒哀乐淹没在阴翳中,用比他还要铿锵的语气打断了他:“裴郎君!你之所以到现在还能好好的站在这里,不要感谢她,应当感谢的是你父亲兄弟这半年间源源不断送过来的金银绢帛!你大可在这种时候逞英雄,只要你觉得把父兄的心血用在救下她就是你抵消前尘旧业的第一步,我可以把她留下。”
他一举就戳中了少年最脆弱,也最不愿提及的秘密伤口——裴家是丹阳城中最先通敌的商贾。
虽然谁都知道这是一场没有悬念的角逐,虽然是为了无辜百姓免收战乱之苦,虽然朝纲倾覆,不会有记录他们罪行的史官书笔,但是……但是……
叛国依然是压在少年心头,最沉重,也最深刻的罪名。这是他日夜辗转也无法洗刷的愧疚。是他那“匡扶社稷”、“泽被生民”的宏大志向下,最不堪、最脆弱、最无法面对的痛苦。亦是他想要远走他乡的全部缘由。
霍星流轻描淡写却字字诛心,裴少游心中那些悲壮和正义被他带着慢慢恶意的解读扭曲成了不堪的算计。他看着他,目眦欲裂地看着他,却再也无力抬起手。
“看来他没有你英勇。”小心眼的男人戏谑得用手臂顶了顶背后的姑娘,复又暼了少年一眼,发出一声轻嗤,“早知道命运这般弄人,我倒不该那么爽快得批下供你一路通行的凭文。不过念在你父兄的面子上,罢了,此去山高水长,裴小郎君万望要珍重自身。”
言罢,再起拽起缰绳,“走了。”马蹄声扬起,一众劲装便衣的侍从集结而出,绝尘而去。
梁鸢心里很不舍滋味,左右是撕破脸,倒也不必演什么温柔小意了,越想越气,于是用脑袋狠狠撞了一下他的背,结果自己有点晕头转向了:“就算他还要拦我,你也不会真的放了我,你只是为了诛他的心!”
她看不见他的表情,只听到风送来的一声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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