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少游早已挪到了车厢最角落,整个人几乎要嵌进木板里,眼观鼻,鼻观心,只敢盯着角落里一块深色的木纹发呆。车内弥漫着一种奇异的兰麝香气,清冷的兰香里裹着一丝暖甜,却压不住此刻他耳中清晰捕捉到的声响——先是窸窸窣窣,布料摩擦的轻响,他能轻易想象那是衣衫褪下;接着是长发被用力拧绞的细微水声,滴滴答答的水珠砸在厚厚的兽皮毯上,声音沉闷却清晰。
紧接着,又是一阵窸窸窣窣,那是手臂穿过宽大袖管的摩擦,还有轻微的金玉或银钱碰撞的叮当脆响。最后,一声轻松得近乎飞扬的呼气传来,伴随着一串银铃般清脆、毫不掩饰愉悦的笑声:“好啦,郎君可以转过来了。”
裴少游这才慢慢转过身。视线所及,少女笑盈盈的看着他,湿漉漉的眸子在昏暗车厢里亮得惊人。
他移开视线,耳根隐隐发烫,只将揣在怀里的包子递了过去,声音有些发紧:“你……你先吃些东西吧。”捏着油纸的手指微微用力,语气带着一丝局促。
“多谢。”梁鸢接过,眼神往窗外递了递,眼神中流露出两分歉疚,“……给郎君添麻烦了。”
裴少游仍在角落里端坐着:“无妨。”
梁鸢确实又累又饿,拨开油纸,热腾腾的茴香就钻进鼻腔。她的肚子咕噜咕噜叫起来,不客气地狠狠咬下一口,面香混着肉汁在舌尖漫开,安一下子就让五脏庙得到了安慰。只是隔着蒸腾的热气,她看见裴少游琥珀色的眼瞳在昏暗车厢里浮着探究的光。
“唉。当年我随长辈赴宴,只觉得乱花渐欲迷人眼,却不曾想过那竟是宫中最后的热闹……”少年清润的嗓音裹着迟疑,手指无意识摩挲自己腕间的暗红色手串,“我记得那时有个伶人唱了一阙《猗兰操》,被、被王后还是还王妃?总之不仅赏了金银珠宝,还将命人为她簪花。那是姑娘么?”
梁鸢咀嚼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咽下口中食物。她抬起眼,直直望向裴少游。唇角缓缓勾起一个了然又带着点玩味的弧度,没有丝毫被冒犯的愠怒,反而像是等了这个问题很久一样。
“原是有《猗兰操》这首曲子的,可是王后说连年也没几个能好好热闹的日子,先这首太素,又改成了《鹿鸣》。”她抬起眼,眸光坦荡得近乎锐利,唇边的笑意加深,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豁达,“郎君是真记混了,还是试探我?”
裴少游的脸“腾”地一下红透,连带着脖颈都漫上血色。少年人的矜持含蓄披上的朦胧轻纱,被如此犀利直白的回答毫不留情挑开。他无比窘迫,愈发不敢看她。
支吾了好一会儿,终于无可奈何的叹气,向她拱手:“山高水远,即便不为自己,我也要为同行商队安危考虑……不得已的冒犯,多有得罪,还请姑娘见谅。”
两年前御园中曲水流觞,贵女们为了偷觑这位裴家的小公子,竞相聚在一处,折花换酒,都只为了在交杯换盏间看少年眼中映着的满园春光。她从小就对男人倒没什么遐想,但这样一双特别的眼睛,实在让人想忘都难。
裴家不是公族,但是富可敌国,在战乱之前更是天下首屈一指的豪绅。正所谓富贵养人,因为家中的女儿实在美貌,便在十六岁时被年过半百的楚王纳入了宫中,成为了禁庭中悲哀的女人之一。若非如此,商贾之身倒也进不得御园。只是也可惜,他那位美貌而薄命的姐姐去年就不明不白的病逝了。
她靠近他,半湿不干的发梢在他的外袍上留下深深浅浅的水痕。她就是这样不依不饶,像逗弄老鼠的小猫,乌亮的瞳仁斜斜一溜,紧接着就发出哀怨的喟叹:“我向来自持貌美,见过的男人没有不对这一张脸盛赞的。偏偏,偏偏我记得郎君,郎君却不记得我。这算不算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裴少游无地自容,伸手掩面,腕上的玛瑙手串完整得露出来,正中的母珠是一粒浑圆的金镶玉,很是别致。他微微侧过身,也就不能细看了,只用难为情的恳求道:“姑娘……姑娘说笑了。”
“噗嗤。”瞧着是个落落大方的,竟这样面嫩,倒是怪可爱的。
不知怎地,梁鸢脑海中突然浮现了另一张脸,想起他大言不惭的夸自己难能可贵,就不自觉地轻嗤了声。视线回到还在不安地揪着膝头衣裳的少年身上,“我这样的姑娘,想要寻个安身处,卖笑讨好是常有的,一时轻浪,倒是唐突郎君了。”
“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
裴少游想要解释,偏在这方面说不来什么话,还是梁鸢看不下去,主动结尾:“郎君善心,不说我也明白。”打了个哈欠,扶着胳膊蜷缩着靠着身子,“从昨天到现在都没有合过眼,实在是累了。”
他这才拿起一旁的靛青缎面的银鼠皮子斗篷为她披上:“最近的驿站也要四十里开外,足够你睡上一时,只你淋了雨,到时候还要喝一碗浓浓的姜汤驱寒才是。”
她也不推辞,用斗篷将自己拢住,不多时就睡去了。
虽然逃出生天,心里还在隐隐作怕,以至于梁鸢虽然困倦得眼皮子都掀不开,却还是冷汗涔涔的从睡梦中惊醒了好几次,混沌间指尖触到香囊洇开的兰麝,那缕幽暗的香味便蛇信子似的钻进鼻腔,终于将支离破碎的睡意黏合。
……
梁鸢在轻轻的摇晃中悠悠转醒,先是对上那双澄澈的琥珀色眼睛,稍微找回了点意识,发出一声轻轻的呢喃:“嗯。”她深呼吸一口气,勉强支起有些发麻的四肢,“到哪里了?”
“已经在驿站停下了。”裴少游递了胳膊让她扶着,见她要下去,就拿起斗篷执意要她披上。他说不出口,一味的说外面风大。
车轮碾过水洼的轻晃中,梁鸢拢着宽大的斗篷在迷蒙中踏下马车。西天泼出大片金红,像打翻的胭脂匣子浸透云絮,东边却沉着青灰的铅云,雨后的水汽从泥地里蒸腾而起,将驿站的瓦檐马棚都裹进湿漉漉的纱里。
冷风吹过,她感觉到七八道视线黏上来,牵马伙计的长鞭停在半空,账房先生从算盘珠子上抬起眼——商队众人都在瞧着自家郎君身边突然冒出的陌生女郎,惊疑在交错的眼色里传递。
梁鸢一个激灵,终于记起了什么,连忙把斗篷裹了又裹,将颈间那几点淡红藏进深深的阴影里。
“这边。”裴少游的嗓音被暮风送过来。他引她穿过堆满湿漉漉货箱的院落,靛青斗篷下摆扫过积水洼,搅碎了一池晃动的灿烂云影。驿站堂屋的门吱呀洞开,暖黄灯火与食客喧哗扑面而来,像动物温热的吐息。
“饿了罢?”他带着她在安静的角落坐下,“这里东西不多,只能垫垫肚子。只是马儿赶了一天路,也要休息休息,等伙计们喂好了,入夜前我们就再上路。”
梁鸢搓了搓手,呵气道:“商队走夜路好么?”
裴少游的眉眼微微一沉:“雨天路难行,不赶路怕误了时间。”
能有人捎自己一程就不错了,虽然已经出了丹阳,但如今的楚国遍地都是秦军,不能掉以轻心。梁鸢自是不疑有他:“好吧,全凭郎君做主。”
很快,浓浓的姜汤端了上来,姜末在热气下沉浮,配着两张蒸饼,吃得出了一身汗。
裴少游静静看着她,烛芯在他琥珀色的眼瞳中爆出点点星芒:“小狸姑娘是要去燕国?……其实,我听闻燕国倒不怎么太平,若在那儿没什么可信可托之人,倒不如随我入齐,陇州依山傍水,是个风景秀丽的好地方。”
梁鸢听明白了,但有意装傻:“世道如此,不论在何处都要上下求索。难道我去齐国,就会有可信可托之人吗?”
他一时语塞,最后只好讪讪的:“姑娘不妨再多想一想。”
梁鸢客客气气的:“郎君好意,小狸心领了。只是我确实有不得不去燕国的理由,在那里有不得不见的人。”
裴少游抿唇,喉结一滚动,到底没再说什么。
趁着夜色,商队重又起启程。梁鸢在禁庭里呆了一十六年,对于生长的地方全无了解,今天是她第一次看见真实的人间烟火。虽然前些日子也曾走马观花的看过,可那时她是笼中雀儿,满心都在与人周旋上,心思并不在景致上。
天外是满天星斗,旷野的风飒飒而来,她心中感慨万千——原来这就是墙外的红尘四合,烟云相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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