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文静?”
阳光有些刺眼,方文静眯着眼,看清了那张被晒成古铜色的脸庞。那人的目光深沉,水一样平静地铺向她。
她的心像是轻轻地荡了一下。
小跟班?!
那个小时候总跟在她屁股后面,沉默寡言得像块硬石头,却会在她难过时递上一把野果子的“小跟班”杨立业?他不是......当兵去了吗?听说后来转业做了海员?
“杨......立业?”方文静的声音干涩得厉害。
她下意识地想抬手遮住左脸的疤痕,手抬到一半又僵住了,一种难言的窘迫瞬间淹没了她。
他怎么回来了?他看到她这副样子了......
“是我。”杨立业似乎松了口气,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目光坦然地落在她脸上。
他的眼神掠过那片疤,就像掠过她额前被汗水濡湿的碎发一样自然。
“刚回来。船在港口修整,队里派我回村办点事,顺便......看看”他顿了顿,声音低沉,“听说......地震了,家里都好吧?”
“还......还好。”方文静慌乱地低下头,心乱如麻。
阔别多年,他变得高大健壮,皮肤黝黑,身上带着一股风霜和海水的气息,不再是记忆中那个瘦小寡言的孤僻少年。可那双眼睛,依旧沉静,里面映着她此刻狼狈的模样。
“那就好。”杨立业不再多问。
她鼓起勇气,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问:“海上......苦吗?”
杨立业摇摇头:“不苦。不算苦。”
巷子口有人喊了声:“立业!支书叫你呢,快着点!”
“来了!”杨立业应了一声,动作利落地从肩上那个半旧的军绿色背包里掏出两个用油纸仔细包着的东西,塞进方文静手里。油纸包被压得有点扁,却透出诱人的芝麻焦香——是县城那家老字号才有的芝麻酥饼。
“船上发的,尝尝,还脆生。”他语速很快,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甚至没等她反应,便已利落地背上包,朝她点了下头,迈开大步,朝着村巷出口走去。
方文静捧着那还带着他掌心温热和淡淡海腥气的油纸包,愣在原地。芝麻的香气丝丝缕缕钻进鼻腔。这熟悉又陌生的举动,瞬间勾起了深埋的记忆——
那个无比闷热的夏天傍晚,鹊鸟还巢,小方文静因为弄掉了母亲给的一小块顶顶稀有的麻糖,躲在麦秸垛后偷偷掉眼泪。她的“小跟班”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也不说话,只是伸出脏兮兮的小手,掌心躺着几颗红得透亮、还沾着新鲜泥土的覆盆子。他小心翼翼地把果子放在她衣服上,又飞快地跑开了,只留下浅浅的影子,被夕阳拖得很长。
那覆盆子酸酸甜甜的汁水,混着她咸涩的眼泪,成了那个夏天最难忘的味道。后来她才知道,那丛覆盆子长在刺槐林深处,他摘果子时胳膊被划了好几道血痕。
她抬起头,看见巷口那被阳光拉长的、空荡荡的影子。
他的影子也长大了。
她发现,他不再是那个只会闷头跟着她的小男孩了。
杨立业在村里住了下来,暂时借住在村支书家闲置的厢房里。他这次回来,主要是替船队联络些补给物资。村里人都知道,杨立业命苦,打小爹娘就没了,跟着爷爷相依为命。前些年他爷爷也走了,他无牵无挂,当兵入了伍,后来又当了海员,一个人漂泊在外,像断了线的风筝,音讯稀薄。村里还有他二叔三叔两家,偶尔念着点香火情,多数时候却只顾着自家。这次地震修房子,更是悄没声儿地把立业爷爷留给他的那间老屋也给占了去。
王君上辈子给文静张罗亲事,眼光都放在劳力足、家境稍好的人家上,像杨立业这样底子薄、负担重的,自然不在考虑之列,连带着杨立业这个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也被忽略了。后来,方文静一直找不到人家,这才想起了杨立业,在外人看来,这俩人就是各有各的残缺,“凑合”到一块儿勉强过着。
杨立业话依然不多,但手脚勤快,谁家有力气活需要帮忙,他二话不说就去搭把手,也总能“碰巧”遇到方文静。起初只是简单的问候,聊聊村里这些年的变化,说说各自家里的事。渐渐地,他会给她讲海上的风浪,讲异国港口的见闻,讲当兵时在边疆哨所的寒冷和孤寂。
方文静大多时候只是听,偶尔回应几句,声音依旧很轻,但紧绷的神情会在他的讲述中慢慢放松。
已将近晚秋,河水渐渐凉了,方文静搓着手从河边洗完衣裳回来,刚走到村口老槐树下,几个半大不小的皮猴子远远瞧见她,嬉皮笑脸地起哄喊起来:“疤脸婆!疤脸婆!没人要的疤脸婆!”
方文静脚步一顿,脸色煞白,端着木盆的手指僵了又僵。
杨立业扛着一大捆新劈好的柴禾,正从岔道走过来。喊声清晰地钻进他耳朵里。他脚步猛地停住,缓缓转过身。那双总是沉静无波的眼睛,无声地、沉沉地扫向那几个喊叫的孩子。没有怒吼,没有斥骂,只有一种无声却极具压迫感的威势,像一块巨石骤然压下。
那几个孩子被他看得头皮发麻,嬉笑僵在脸上,讪讪地互相推搡着,像被掐住脖子的鸡鸭,一溜烟跑没了影。
方文静站在原地,看着那个沉默地挡在她与汹涌恶意之间的高大背影,一股久违的、被小心守护的暖流,悄然淌过她的心房,酸酸涩涩,又带着奇异的安定。
“谢谢你,立业。”她声音微颤,又格外正式地道谢。
杨立业转过身,对上她的眼睛,眼神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只是深处似有柔软。
他摇摇头,声音低沉而清晰:
“谢什么。小时候,是你护着我。长大了,该我护着你。”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咔哒”一声打开了尘封的记忆匣子——
“没爹没娘的野种!”
“扫把星!”
打谷场上,小小的杨立业被推搡得踉跄,小脸憋得通红,拳头攥得死紧,指甲几乎嵌进肉里,却倔强地咬着下唇,一声不吭,只有那双黑沉沉的眼睛里,压抑着屈辱。他总是沉默不语,眼睛却倔强得惊人。
那个扎着褪色红头绳、穿着旧棉袄的小旋风冲了过来。小方文静使出吃奶的劲儿狠狠推开领头那个大孩子,张开细细的胳膊,像护崽的母鸡一样,死死挡在杨立业身前,小胸脯气得一起一伏,仰着小脸,声音又尖又亮,“你们不许欺负人!他是我的人!再敢碰他一下试试!”
幼时的方文静虽然是“孩子王”,面对比自己年长几岁的大孩子终究吃亏。方文静护着杨立业,因而率先挨了两拳,痛得她哇哇大哭,哭声嘹亮,这哭声让小立业不知所措,只好陪着哇哇大哭。
他很少有这样大哭的时刻,他幼时的很多情绪来源于对小文静的模仿。
那时的她,小小身躯里爆发出惊人的勇气,像一道明亮的光,照进了他的童年。而他,被不自觉牵引着,成了她的小跟班。
方文静一路走回家,心绪像被风吹乱的柳条,摇摆不定。那芝麻烧饼一人一口,最后只剩下油纸包,油纸包的香气和残留的体温,与记忆里覆盆子的酸甜滋味交织在一起,在她心头反复冲刷。
几天后的傍晚,夕阳将天际染成一片绚烂的橘红。方文静正在自家小院里费力地劈着几根用来引火的细柴,动作有些生疏。汗水顺着额角滑下,浸湿了鬓边的碎发,也洇湿了左颊疤痕附近的皮肤,带来一丝浅淡的刺痛。
她咬着下唇,高高举起柴刀,却因为姿势不对,力气又小,柴刀落下时偏了,“哐当”一声砸在石头上,震得她虎口发麻,柴火却纹丝未动。
院门口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杨立业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那里,肩上似乎还带着刚从地里回来的尘土气息。
方文静的脸“腾”地一下红了,慌忙放下柴刀,下意识又想侧过脸去,手指局促地绞在一起。
杨立业没说话,只是大步走过来,动作自然地接过了她手里的柴刀。他粗糙的手指不经意间擦过她微凉的指尖,带着薄茧的触感让方文静指尖微微一颤,飞快地缩回了手。
“我来。”他只说了两个字,声音低沉平稳。
他站在她刚才的位置,高大的身影几乎将她完全笼罩在自己的阴影里。
他微微屈膝,腰背绷紧成弧度,手臂肌肉在洗得发白的旧工装下隆起。他目光专注地盯着地上的柴火,手腕一沉,柴刀带着一道干脆利落的弧线精准劈下——“咔嚓!”一声脆响,柴火应声裂成两半,断面光滑整齐。
方文静站在一旁,看着他专注的侧脸,黝黑的皮肤在夕阳下镀着一层暖金,鼻梁高挺,线条冷硬。
他没有立刻停下,而是沉默地将剩下的几根柴也利落地劈好,码放整齐。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一句多余的话。
“好了。”他直起身,将柴刀递还给她,目光落在她微微泛红的虎口上,“下次小心,别震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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