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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不孝

“傅姑娘不必介怀。”齐佩兰撑起身子,却越过傅宛吟看见了她身后的谭白薇。

她哽咽着开口:“白薇。”

谭白薇同齐佩兰相识四十载,分离二十年,如今再见时,一个是四品女官,另一个却缠绵病榻。齐佩兰熬到今日,未曾想还有再见谭白薇的一天。

谭白薇上前,拥住了昔日好友。她清癯消瘦,脸上带着浓浓的倦色,曾经光彩照人的淑女,如今被婚姻磋磨得垂垂老矣。

“对不起,我以为你过得很好。”

傅宛吟审时度势,悄悄地对齐佩兰的女儿说:“远娘,连娘,跟姐姐来。”带着她去了外间,将这狭小的内间留给了多年未见的一对密友。

吴家的侍女给傅宛吟上了泡好的茶,都是些陈年碎沫子,吴家侍女年纪都不大,瞧着才十一二岁的模样,但很是怯弱,颤颤巍巍地端上茶杯。

傅宛吟也不挑嘴,喝上两口润润喉。毕竟方才在外头吼的声响太大,把自己累得不行。

“傅姐姐,多谢。”远娘十五岁,已经懂事了,她知道母亲这几天也一直在祠堂罚跪思过,也知道母亲常年忍受父亲的拳脚。这个素未谋面的傅姐姐,是在帮母亲。

“不客气。”傅宛吟眨眨眼,似是变戏法般的掏出两个磨喝乐,递给远娘和连娘,“若是不嫌弃,拿着玩儿。”

“谢谢姐姐。”

远娘和连娘很乖,不吵不闹,而门口则是由谭白薇带来的宫女把手,说是吴文邦几次想进内院都被拦住。

一刻钟后,谭白薇自屏风后而出,她面色依旧沉静。远娘和连娘见她出来,连忙停下手中摆弄的磨喝乐,傅宛吟则是起身,冲她问好:“谭内宰。”

谭白薇看向傅宛吟拱手道:“傅姑娘,今日之事,白薇没齿难忘。”

“谭内宰不必多礼,”傅宛吟扶起谭白薇,“我也不过是做回掮客罢。”

“傅姑娘聪颖。”谭白薇不再多言,而是温柔地摸了摸有些胆怯的远娘和连娘,恢复了往常冷峻的模样。

***

次日,手眼通天的陆指挥使,卯时出头骑着马抱着刀叩响了吴家大门。

据说,吴大人神色匆匆,连鞋子都未曾套好,便黑着脸出来迎陆谏。

“陆指挥使,有何指教?”

“还请吴大人,同本使走一趟。”陆谏跨坐在马上,抬起下巴,脸上是混不吝的笑容。

“陆指挥使,如今是要抓老夫问罪吗?我知指挥使抓人,从不看律法,只是老夫,何罪之有?”吴文邦袖子一甩,满脸不屑,“我吴文邦为官二十载,育人无数,救人千百,上至同僚,下至贫民,从未有人说过我一个不字。如今你陆指挥使一句话,老夫便要做你的阶下囚吗!”

“不过是请吴大人喝杯茶,怎得还惹得吴大人动怒?”陆谏扯着缰绳,俯身看向吴文邦,“吴大人,莫心虚。”

“可笑!”吴文邦抚着美髯,“我行得端坐得直!无甚可怕的。”

“请。”

陆谏带着吴文邦匆匆离开,片刻过后,另一行人敲响了吴家的大门。

傅宛吟领着吴逸娘,搀扶着仍旧虚弱的齐佩兰上了马车。

马车上,吴逸娘紧紧抱住自己的母亲,泪落在了她的肩上。

“娘,逸娘不孝,三妹妹都知晓你夜不能寐,逸娘却什么都做不了。”

齐佩兰安抚地拍拍吴逸娘的手,回道:“你已经很不容易,不必再为我的事情忧心,今日之后,你更要看顾好自己,切莫被你夫君拿捏错处。”

“娘,你放心,我为他父亲守丧三年,他没有理由休弃我,更何况他还需要靠我的嫁妆买酒呢。”吴逸娘勉强说了句笑话逗弄齐佩兰,却惹得她更加伤心。

“都怪我,当初若是不听你爹的,不让你嫁给他就好了。”

吴逸娘却摇摇头:“母亲,嫁人本就是场赌博,只不过我们都赌输了。”

“还没到死,就能翻盘。”一旁沉默的傅宛吟忽地开口。

吴逸娘望向这个比她年轻几岁的女孩,最近在京城中声名鹊起的傅大姑娘,攀附上皇后娘娘和齐国公府的能人,整个人带着勃勃生机。

“逸娘,傅姑娘说得对,我还没输。”齐佩兰似是回光返照,打起精神道。

“嗯。”

***

吴文邦没有想到,陆谏带他来的是大理寺。

临进屋时,陆谏才从怀中取出令牌,带着不怀好意的笑容对他说道:“本使记性有些差,忘了告诉吴大人,我乃奉皇后娘娘旨意,请吧。”

陆谏伸手,吴文邦这才觉得有些后怕。一定是谭白薇,是谭白薇告诉了皇后。

他喘着粗气,暗暗告诉自己,律法上从未说过同妻子不睦是为犯法,他不过是情急之下才动手,算不得错。

陆谏轻轻一推,吴文邦险些没站住。他现下觉得,自己的双腿如有千斤重,他拖着自己进了屋内,高堂之上,是威严的皇后俯视着他。

“臣吴文邦,参见皇后娘娘。”吴文邦叩首。

“吴祭酒。”赵时彤徐徐道,“久闻国子监祭酒受天下人敬仰,如今一见果真道骨仙风。”

“承蒙官家信赖,臣不胜惶恐。”

“只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吴祭酒对修身齐家之道。”在吴文邦听来,赵时彤的声音如同凌迟处死般可怖。

吴文邦趴在地上,一滴豆大的汗从他的额角滑落,他反复告诉自己,我是没错的,这一切不过是家事。

“臣服膺娘娘提点,家事国事皆是大事,臣谨记于心。”

赵时彤却说道:“还是让齐夫人,同你说吧。”

吴文邦不曾抬头,他的余光看见了褐色裙摆,颤颤巍巍地向他走来,直到在他的身边跪下。

“妾齐氏佩兰,拜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平身,看座。”赵时彤远远抬手,“吴祭酒,你也是。”

宫中女官沉默地抬来凳子,又沉默地离开。吴文邦同齐佩兰之间,相隔不过一尺,却犹如天堑。

“齐夫人,请直言。”

“娘娘,妾要和离,妾要同这般欺辱妾的畜生和离!”齐佩兰脸色苍白,说出话却如晴天霹雳般。

“佩兰!娘娘面前,切莫妄语。”吴文邦厉声道,“回娘娘,我同佩兰成婚二十余载,育三女,夫妻之间虽有争吵,但试问天下夫妻哪能事事如意,还请娘娘劝解吾妻。”

齐佩兰猛地掀开衣袖,上头是积年的淤青,叠着新伤:“娘娘,强者向弱者挥刀,弱者又当如何自救?妾所求和离,也不过是为了留一条命。

他是当世大儒,学生千百人,襄助千百人,但妾也是人,妾也要吃饭喝水穿衣,妾的女儿也要能活下去。外人都称赞他圣贤无私,但他对妾挥拳时,又可曾有半点心软?妾是他的妻子,不是他圈养的一条狗,什么都听他的!

他愿做圣人,想做贤人,妾无话可说,但不该用妻女的一生作陪!”

吴文邦瘫坐在椅子上,他的夫人原来一直都看不上他,觉得他把她当作狗。他日日用冷饭,喝凉水,为学生呕心沥血,在他的妻子看来,不过是自讨苦吃。

“吴祭酒,你可有话要说?”

“娘娘,我读几十载,不敢妄称圣贤人,但夫妻之间或有不忿或有不满,总该以和为贵,相互体谅。今日吾妻怨我,是我不对,未曾顾虑她的感受。只是多年情分,终究还在。”吴文邦看向齐佩兰,“佩兰,就算为了孩子考虑,也不能让她们失了父母啊。”

“父母不和不慈,何为父母?”傅宛吟鼓着掌,挽着吴逸娘入内,“借口是孩子,可问过孩子愿意?”

“傅姑娘,这是吴家的事,同傅家无甚干系。”吴文邦敛了神色,冷冷道。

“我是为逸娘引路,并非是想指点吴祭酒做事。不过是恰逢听了吴祭酒所言,有感而发罢了。”傅宛吟咄咄逼人,她一点一点地靠近吴文邦,“世上父母疼爱子女,子女孝敬父母,是为天理人伦,但父母若因子女深陷囹圄,何尝不是子女不孝。”

“傅姑娘年纪轻轻,倒懂得为人父母之道。”

“我未曾做过父母,但我做过子女,知晓我母亲父亲如何待我。”傅宛吟收回眼神,冲着高座之上的赵时彤行礼,“娘娘,吴家长女已到,宛吟告退。”

“去吧。”

***

一墙之隔,陆谏晾好了茶,傅宛吟大步迈进叉着腰一口喝下。

“再倒点。”

陆谏乖乖给她续上,傅宛吟觉得自己整个人像是冒着火一般,饮下一杯又一杯。

直到喝个痛快,她才坐定:“吴文邦这个老顽固,人前装的人模狗样。”

“今日之后,他同齐夫人便是一别两宽,只是不知他能不能过得好。他无夫人嫁妆可用,日后怕是反倒要学生接济。但他欺辱妻女的消息,必然瞒不住。”

傅宛吟冷笑一声:“众人喜见圣贤人,可若是这圣贤人有瑕,那前头的善事便不作数。”

她反应过来,目光打量着陆谏:“你是不是早就看不惯他。”

陆谏反倒露出个无奈的笑:“我倒也不知他是这般的人,只是他的阵仗,太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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