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婆婆愤怒的声音,魏辞盈心头忐忑,她垂首低眉,踏入那间弥漫着浓烈而熟悉的药香的厅堂。只见婆婆面色铁青,眼中怒火燃烧,手中的青花瓷茶碗已然化为齑粉。
“你是如何照看二爷的?”婆婆厉声喝问,声音如寒风凛冽。
魏辞盈双膝跪地,颤抖着声音回答:“媳妇每日尽心尽力,遵循婆婆教诲,悉心照料二爷。或许是近日天气骤变,二爷未及添衣……”
“胡言乱语!”婆婆打断她的话语,怒道,“尽心尽力?便是将自己的病气过给我儿吗?”
魏辞盈慌忙辩解:“媳妇冤枉!妾身之病,乃是雨中受寒所致,岂会如同瘟疫一般传染二爷?”
“那昨晚为何未按时给他服药?”
魏辞盈低头道:“昨日傍晚,媳妇不慎晕倒在雨中,直至此刻方才苏醒。媳妇事先已嘱咐丫鬟,务必将药及时送至二爷案前……”
“荒唐!”婆婆勃然大怒,“都让下人去做,那还娶你这个媳妇作甚?倘若二爷此次康复,便让他亲自处置你;若有不幸,你便以命相抵!”
……
现在是何种情形?
魏辞盈蜷缩在墙角,黑暗中,些许微弱的声音便格外清晰。她听着正院远远传来嘈杂忙碌的声响,急促的脚步声、焦急的祈祷声、愤怒的呵斥声……
他还活着吗?
魏辞盈的耳边回荡着婆婆的怒吼与陈子旺撕心裂肺的咳嗽声。自嫁入陈家以来,陈子旺的身体便时好时坏,大夫们彻夜守护的情景也屡见不鲜。
他应该不会死吧?
平心而论,她对这个男人并没有多么深厚的情谊。或许有过怨恨和妄想,但在日复一日死水般的生活中她早已认命,余下的只有一颗麻木的心。
我希望他死吗?
这个念头刚一冒头,魏辞盈就被自己吓到了。她素来以善待人,以德报怨,这是母亲教给她的处世之道。
七岁那年打折驿马的腿骨已是她最出格的举动,除此之外,哪怕是一只小蚁,她也会绕路而行,不忍伤害。
如今面对一个活生生的人,她究竟希望他转危为安,继续这地狱般的生活,还是希望他就此一命呜呼,自己孑然一身获得自由呢?
正在沉思之际,远处骤然爆发的哭喊声将她拉回现实。魏辞盈猛地站起身,向屋外奔去,随着她渐渐接近正院,那凄厉的哭喊声愈发响亮。
她一路疾行,至回廊处,终于听清那哭声——是婆婆悲痛欲绝的哀嚎:“我的儿啊!我可怜的儿啊……”
魏辞盈停下脚步,正院中夫人与丫鬟的哭声、啜泣声此起彼伏,但她心中却异常平静。
她就像是陈府这片四处惨白的海面上一只浮萍,随波逐流,只知按部就班地守灵、祭奠、送葬,与波涛的海面截然不同,终日宁静地漂浮着,无论飘向何方。
她漂浮了七七四十九日,眼前一切似乎都变得亦真亦假,如梦如幻,唯有身上未消的伤痕真切地提醒着她:棺椁中躺着的,是曾经与她朝夕相处的男人。
第五十日晨曦未破,婆婆便带着一群小厮闯入偏院。魏辞盈惊恐地看着他们一言不发地守住了所有门窗,大少爷陈子兴从背后一脚踢上她的膝窝,她踉跄几步跪在地上。
“克死了夫君,你还有何颜面苟活于世?”婆婆高坐堂上俯视着她,冰冷威严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陈子兴上前,一把揪住魏辞盈的发丝,迫使她抬头与婆婆对视。婆婆的眼中闪烁着冷光,一字一句地说道:“你不该随他而去吗?”
魏辞盈无力地不断摇着头,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她颤抖着声音辩解:“不是我的错,不是我害死他的……”
婆婆瞥了一眼陈子兴,他随即挥手,门外几个身材魁梧的小厮应声而入,迅速用绳索将魏辞盈捆得结结实实,口中塞上一大团棉布,眼前也蒙上一层黑布,将她连拖带拽地推上了马车。
马车颠簸而行,魏辞盈本以为会被带往遥远之地,却不料只行了一炷香的时间便停了下来。
她被粗鲁地推下马车,绳索被解开,黑布被扯下。环顾四周,只见自己身处一片民居外的荒野,四周被十来个小厮团团围住,陈子兴和婆婆面色狰狞地盯着她。
“看见了吗?”婆婆指着不远处高大巍峨的牌坊,“那是先帝御赐给陈家的贞节牌坊。”
毛骨悚然的恐惧袭来,魏辞盈惊恐地看着婆婆,她接着阴恻恻地说道:“我陈家的女子,向来深明大义。男人没了,女人就要撑起这片天。”
陈子兴一把将她丢到牌坊的石柱前,她的头险些撞上坚硬的石墩。他凑到她耳边,阴森地说道:“你克死了二爷,如今正是赎罪的机会。”
“不……不!”魏辞盈使出浑身力气,拼命挣扎出陈子兴的掌控,转身便往远处逃去。刚刚跑出几步,魏伯闻和魏仲远的脸骤然出现在她面前。
“大哥,二哥,求你们救救我吧!”
魏辞盈跪在魏伯闻面前,急切地拉扯他的裾摆,然而竟被魏仲远一脚踢开,他冷冷地说道:“你怎么还不明白?”
魏辞盈愣住了,冷汗浸透了她的衣衫。她望着两位兄长冷漠的眼神,心中涌起浓浓的无助和荒谬感,口中泛出苦味。
她突然苦笑了一声,抬头看着头顶牌坊那精美的石雕斗拱,竟像一只无边无际的狰狞大手,将她牢牢地困于掌中,动弹不得。
她终于意识到,今日她已是必死无疑,而这一切,早在两家定亲之时便已注定,唯独她一直被蒙在鼓里。
她死了,陈家贞义的名声便能再一次传扬,陈子兴便能有一个守贞的弟媳,魏伯闻和魏仲远便能获得一个守贞的亲妹子,他们三人便能用她的白骨谋得个义烈之家的好名声,为将来的仕途增添一份胜算。
他们何尝不知陈子旺命不久矣,箭在弦上,一箭多雕,真是用心良苦!
她看着这些道貌岸然的亲人,心中充满了苦涩,如今终究明白了他们的好算计,可惜还是晚了。
几个小厮在陈子兴的指挥下悄然围拢上来,手持白绫绕住她纤细的脖颈。魏辞盈奋力挣扎,那白绫却如白蛇般越缠越紧。
每一次呼吸都变得异常艰难,空气仿佛被雾气笼罩,变得黏稠而沉重,呼吸间肺部如同在挤压一块坚硬的石头,几乎无法纳进一丝一毫的新鲜空气。
渐渐地,她的身体开始脱力,疲惫如潮水般涌来,沉闷而压抑的痛苦遍布全身,原本拉扯白绫的手指也麻木地垂下来。
她用尽最后的气息,艰难地扭过头去,望着远处的魏伯闻。她的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声音微弱而断断续续:“父……父亲……他……知道吗?”
死亡尚犹不及的恐惧令她剧烈颤抖起来,她绝望地死死盯住魏伯闻,看他摇了摇头,心中涌上一阵释然。她长叹一声,卸下最后的力气,缓缓闭上双眼……
“夫人不好了!快去请梁大夫!”
……
“六妹,莫要与他们计较,待你长大,我必带你行走江湖,成为一代女侠。”
……
“你平日便古怪,如今更是被骄纵坏了!”
……
崇德十五年盛夏,江宁城热浪滚滚,一日之间,竟有十余名居于县郊的百姓因酷热而丧命。
江宁知府魏齐源闻讯欲往视察,然不知为何,竟延误一日。与此同时,魏府之内,排行第六的女儿魏辞盈因故受家法惩戒。
次日,官府惊闻,县郊天花肆虐,村民几无幸免。魏齐源急遣医师前往诊治,至秋末,疫情始得控制。
魏辞盈之母周夫人忧心女儿,特请魏府信赖的梁大夫为其开解。魏辞盈向梁大夫倾诉,言自己宛如历经多次生死。
梁大夫和蔼一笑说道:“六小姐,既是天命所归,何不顺其自然?与其为未知之事忧心忡忡,不如放下心结,随心而动。相信自己的能力,定能化险为夷。”
魏辞盈歪着头细细思索梁大夫的话,当晚便向父亲魏齐源请愿,欲与四位兄长一同前往私塾读书。
“你刚犯下大错,合该好好读一读《女诫》《孝经》才是。”魏齐源是进士出身,原不反对子女读书,“私塾所学皆是治国之道,女子读来又有何用?”
“父亲此话差异。”魏辞盈早已想好答复,“女子虽不能入朝为官,然于世亦为阴阳两极之一。官场之外,世俗之中,女子亦需明悟事理。倘若只知恭顺,而不解是非,岂不荒唐?”
她这最后一句令魏齐源一愣,似是陷入深沉的思考之中。良久,他才用沧桑的声音缓缓开口:“明日你便与晚乔一同去吧。”
次日清晨,六个孩子坐上马车前往私塾。这私塾乃是魏家与当地富户陈家共同开设的,此时室内已有两个男孩,约莫十余岁的年纪,个子高些的一见他们便开朗地迎上来,矮一些的看上去羸弱瘦小,似是在低头温书。
“子兴!你兄弟二人今日如何这样早便到了?”魏伯闻率先迎上去。
“伯闻兄,别提了,我家老爷子昨日考验功课,大发雷霆,命我们每日早起半个时辰前来温习。”
魏辞盈从五哥魏季忱身后探出头去,盯着他们细细辨认:这位应当就是陈家大公子陈子兴,那坐着的便是陈家小公子陈子旺了。
“你怎么还把两个妹妹带过来了?”陈子兴皱了皱眉,他话音一落,陈子旺也面带惊讶地抬起头来,恰好对上魏辞盈的眼神。
与那双空洞无神的眼睛甫一对视,魏辞盈便不禁打了个冷战,只觉得这人神色明晦不定,似藏着无数心思,令人不寒而栗。
魏晚乔早听说这陈子兴与大哥二哥狼狈为奸,见他面带不屑,立刻跳出来说道:“你莫要看不起人了,假以时日,我们姐妹二人的学问定能胜过尔等男子!”
“好啊,真是巾帼不让须眉。”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从内室走出,魏辞盈跟着其他人一同深深地鞠躬行礼。
想必这位便是先生顾成渊了,听闻他曾是先帝年间的进士。魏辞盈见他气度非凡,虽已发须斑白,却举止洒脱,气质温文尔雅,一对长眉飞入鬓角,似有天人之姿。
“吾乃顾成渊,蒙齐源兄不弃,来此授业。诸位既已落座,便要遵守本私塾的规矩。尊师重道,勤勉诚直,相携互助,以报家国。”
言罢,顾成渊看着两个女孩,难得地露出慈祥的笑容:“学问之道,女子与男子无异。诸位公子当平等相待,不可轻慢。二位淑女安心读书便是,不必过虑。”
顾先生熨帖的一席话令魏辞盈心安不少,她坐在陈子兴身侧,虽察觉对方不时瞥向自己,但先生深入浅出的讲授仍是吸引她全身心投入其中。
春去秋来,白驹过隙,转眼间魏辞盈已在私塾度过七年荏苒时光。七年间,她随顾成渊熟读经史,博古通今,逐渐变得博学沉稳,更不时与兄长和先生共论治国之策。
崇德二十二年八月将举办三年一次的科举乡试,私塾中除魏季忱外的几位公子皆欲参试。时至七月,私塾内气氛骤然紧张起来,连一向偷懒的陈子兴也闷头读起书来。
日落时分,魏辞盈独自走出私塾,今日魏晚乔身体不适未能前来,顾先生留下几位弟子另做试前嘱托,她便先行离开了。
府上仅安排一辆马车前来,魏辞盈担心兄长无车可用,遂决定步行回府。途经市坊,转入幽静小巷,四周寂寥无人,魏辞盈心中微紧,加快了步伐。
突然,一个瘦高的身影挡住了去路。魏辞盈定睛一看,惊呼道:
“陈子旺?”
幽暗巷陌中,他自黑暗中向魏辞盈逼近,灰暗的面色如乌云遮蔽般难以捉摸,身高和体型的差距使得魏辞盈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
“你躲什么?”陈子旺冷不丁的一句问话令魏辞盈定住脚。
是啊,他不过是自己的同窗,又有何惧?
然而他的下一句话,却让魏辞盈刚刚褪去的恐惧,倏地充斥了大脑:“反正明年你就要嫁给我了。”
只见他的脸上露出丑陋的笑容,瘦削的脸颊阴沉地扭曲向上,颧骨高耸,干枯空洞的双眼狰狞地向外突起,他又向前走了几步。
魏辞盈顿觉不妙,转身拔腿就跑,然而未跑出两步,就被身后一只瘦骨嶙峋的大手锁住了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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