陇西郡许氏曾是东洲西北最大的世族,族中有东洲最有名的游牧商队,往来南北,靠做北境人的生意发的家。
群雄割据后,因陇西郡背靠千雪山,终年苦寒、土地不肥,得以偏安一隅。
许沅便是在这样的环境下出生的。
许沅的族中长辈多善于经商却不擅读书,因此朝中已多年无人出仕。士农工商,陇西许氏在世族之中虽是人数众多的望族,却仍旧排名最末。
因此当许沅在六岁时作出那篇《南北商市论》,得到了南山学宫游历至此的陆晏夫子盛赞后,他便被全族当作神童供养。以千金换书本、请名师,以期他将来能进南山学宫进学,进而入朝堂,为许氏守住家业。
也因此,此番陇西郡许氏遭遇流匪屠门惨剧时,许沅年仅七岁的幼弟,会在他的惊愕之中,将他推出了后屋小门,随后张开自己还没长开的小短手,死死地扒住屋门,为他这个作兄长的拖延逃命的时间。
许沅也是在那时,听到了这世间他最后一位亲人对他重复那句:“哥,你一定能考上。”
他一定要考上。
他要活下去。
他要报仇。
......
“呀!公子,他醒了!”
当许沅的身体还沉浸在这半月以来难得的温热之中难以动弹,眼睛却在此时终于找到了焦点。
“平-安-郡-元-氏。”
元月只见他干裂的唇瓣开开合合,透过缝隙挤出了五个沙哑难辨的字来。她顺着少年微撑开的眼看过去,那是马车帘布的位置。
上古文字绣成的元氏族徽,是极难辨认的,这种文字早已失传,如今除了世族中最为古老的几支还用它们作为族徽使用,其余便是见也难得一见。
而眼前这个孩子读字时断断续续,显然并非原本就认识元氏族徽的样式,而是识得这些字,便顺口读了出来。
由此可见,眼前人即便不是出身世族,也至少曾师出名门。
果然,下一瞬,元月的猜想便得到了证实。
那个孩子揉了揉眼睛,待视线清明,瞧清了马车里的人,便明白自己这是被救了。说什么都要立刻挣扎着起身,却又因撑起胳膊时发现身下的兔毛毯子被自己弄得血污一片,手足无措地滑跪到了马车地上。
双手作揖,腰背板直地朝着元月、暖玉,甚至是见他醒了,已经回去马车外的蓝田都恭恭敬敬,一一行礼告罪。直言自己一身狼狈,弄脏了恩人的毯子。
他虽舌口破裂,吐字极慢,吐口却是标准的官话,丝毫不带陇西口音。出于礼貌,元月并未问及他家中事,但其实这也并不难猜,如此佳公子,又年岁尚小,若非家中生变、亲人亡故,又怎会只身来此,还因没有路引而被守城的将官欺辱至此。
暖玉趁他醒来,赶紧又取了热水新衣,好叫他稍事漱洗。一来他身上衣物已经着实无法再穿了,二来也是怕那伴随着灾荒而来的可怕疫病。
那孩子也不扭捏,双手接过新衣,又不卑不亢地道谢过后,乖乖去到马车外间的屏风后更衣梳洗。
水声渐歇,一颗湿漉漉裹着头巾的脑袋从外间小心翼翼探了进来。将自己拾掇干净,许沅这才闻见了马车内清冽宁净的玉竹香,香气薄薄一层,澄澈通透,还带有一丝微妙的清甜花香,柔和清雅之中,平添一分...一分...
只是他尚未想出词来描述这好闻的味道,抬眼便瞧见了马车正中坐着的白衣少年。面容沉静,肌腰清癯,玉竹留香,眼角天生含着笑意。约莫十五六的年纪,是他从未见过的皎如玉树之姿,一时竟忘了言语。
最后还是暖玉见他怔愣地盯着自家“公子”瞧,忍不住噗哧笑出了声,又想起两年前府上大公子的话,只觉她家女公子果真是运气极好,不然怎么到如今也没人能从这张脸上辨出男女来。
一边想着,暖玉也不忘将温着的米粥又捧了一碗并一个白面菜包递了过去,期间少年吃得心不在焉,便也不觉口中疼痛,只见他一会儿瞧瞧坐在马车后头看书的元月,一会儿又往马车帘子那处瞧。
元月瞧出了他的心思,却也不急开口。只等他分着心,慢慢将碗里的米粥喝完,又用了几块糕点,才放下手中书卷,示意暖玉将药汤也递给他,一边闲聊似地开口道:
“你没有路引,即便有学籍在身,也证明不了身份,是进不去国学读书的。”
那孩子诧异抬头,一双眼睛忽闪忽闪,似是在问元月怎知他是想进去东都读书。
元月见状,露出了这些天来久违的一笑,也不提他昏迷时口中重复了无数遍“考上”二字,伸手将方才读的书卷翻开到一页递了过去,示意他将那页读给她听。
少年虽不明所以,却还是恭恭敬敬,伸出双手小心翼翼接过了书卷放于膝上,随后略微扫过一眼,便更加诧异地背过去看了眼书封,看完更是难掩眸中激动神色,愈发珍视地看了起来。
元月给他的是一本算学书,乃是精通算学的陈氏所藏孤本,她也是前不久才经由一桩交易得到的。
君子六艺,作为“十方仓”的主人,别的不敢说,元月对自己算学上的本事还是相当自信的,而之所以决定用此书考教眼前少年,则是因为她觉得既然是从陇西郡逃难而来的世家公子,那十有**是擅长商道的“许氏”。
果不其然,那少年看完书封,便又回到那页轻轻开了口。
他嗓音依旧沙哑,却比初时多了几分澄澈明净的少年气,随着读句深入,少年身子骨逐渐放松下来,反倒是眉心渐渐拢起,但眼神却也是格外坚定。
待他读完,元月即刻问道:“答案是多少?”
那少年似是早知元月会有此一问,低头沉吟片刻,便抬眸语气坚定地答道:
“二十四。”
元月抬眉,眸中露出一丝满意:
“不错,中落且益坚,勿坠青云之志。暖玉,东西给他。”
闻听此话,暖玉便知这少年是得到了自家女公子的赞许,忙将身旁一袋夹肉馅饼、一块便于换钱的苍烟色满月玉佩以及一身厚实得能当被子用的灰旧棉布大衣一齐递给了那个少年。
随后,元月在暖玉的搀扶下,坐起了些,朝着抱着一堆东西连连推拒的少年道:
“莫要推拒。东都国学败落,你既是想读书,便到南山学宫去。”
那少年闻言愣在当场,犹豫片刻才踌躇道:“不瞒公子,在下的确万分想考入南山学宫进学,只是如今...如今在下的学问还不到家。”说着,那少年低眸红了脸,好似不敢去看元月脸上即将露出的失望神色。
谁知便听眼前容貌迭丽、身姿如仙的小公子温柔开口:
“我方才考你的那道算学,乃是南山所藏《陈氏算学》孤本。你能对答如流,说明即便上中下院考试皆不过,也能凭算学,通过杂役的考试,私以为留在学宫打杂旁听,也比进去这东都要强些。”说到这里,元月略微抬了眸,觑一眼那少年,见他听闻杂役考试之事后并无面露愠色,才收回视线,心下已将这个许小公子记在了心上。
谁知那少年听闻,面上喜色只持续了片刻功夫,脑袋便又耷拉了下来,小拳头握得死紧,就连那双清明的眼睛里,顷刻间也盈满了愤怒的泪水:
“我...我还想上府衙告状。”
闻言,元月岂有不知之理,这少年果真是背负着血海深仇从陇西郡逃出来的,只可惜别说是他,就连此番安王氏对自己有所求,前番陇西石堡内那般经历,她也是无处说理的。
顿了顿,只听元月温声道:
“南山承东洲礼律,又掌四国礼乐大典,不受兵马吏律所辖。赈灾之事进了东都朝堂,便是外戚与权臣两派手中夺利的箭矢,千穿百孔,只在须臾,你可明白?”
那少年闻言,神情从呆楞转为惊怒,又由惊怒一点点化成眼泪落下,他无措地用手一遍遍去捂嘴抹泪,却换来压抑过后,更让人心碎的抽泣声。
暖玉虽不懂元月所言,但见此情景,依旧侧目不忍直视。
而一旁的元月却显得眼神格外平静,盯着眼前人颤抖的双肩,她好似回忆起了前世的自己,继而想到此番要他去南山的理由其实还有一个。
即便重生后,元月不记得了许多事,但这些年她帮扶兄长,给百里氏与元氏留后路也参与了不少东洲氏族间的交易,对于王朝末路,战火重燃这避无可避之事也是早已心下了然。
而南山学宫在她上辈子结束前,却还是好好的,想来是一方净土吧。
晌午,熟悉路途的蓝田又替元月嘱咐了几句,那少年便将馅饼和玉佩都一股脑裹进了灰旧的棉布大衣里,俯身郑重拜别元月等人,迈着一深一浅的步子朝着南边去了。
而元月三人的马车,也终于在日头盛时又动了起来。在城门处简单停留,马车顺利入了城,东都城外的河道还有薄冰浮上,但城内两侧却水声潺潺。
行过石桥,路面便已不再是干涸黄土,渐渐换成了一块块青石板砖,远远已能听见街边小贩的叫卖声,身背书篓子的小童见了马车,立刻将这一旬的《南山辑稿》递到了蓝田手边。
小童欢欢喜喜收了两个铜板并一包油纸点心,红扑扑的圆脸盈满笑意,谢过之后,蹦蹦跳跳得跑远了。
拿到熟悉的《南山辑稿》,元月终于有了回家的感觉。
只是这一次,元月回都的马车并未拐去太尉府的小门,而是直奔东都城内最大的酒肆。
都城今年有文选,因此城内自早春起就聚集了不少文士打扮的人,远处酒肆门前,有三五个看似是富贵人家的小仆,正掂着脚,探头瞪大了眼睛,望着每一辆迎面而来马车。
元月的马车靠近时,那几人的眼光也匆匆往他们这里扫了一眼,但大约是因为马车外装饰朴素,也因蓝田那一把从北境淘换来的络腮胡子,那些小仆只以为是北来的小商贩,并未过多留意就又回转了脑袋。
他们的马车刚在酒肆前停稳,两个北境打扮的奴隶就迅速迎了上来,身强体壮的男奴见了一把络腮胡子的蓝田,微微诧异,却又赶紧牵稳马匹并递送了一把草料安抚,另一个女奴则十分顺溜得俯身跪在了马车边,给车里的贵人充作脚踏。
掀起车帘的暖玉见状,自边上跃下,连声拒绝了那个奴隶。
谁知那北境女奴当即深色惶恐起来,却因不懂官话,只一个劲地朝着暖玉咿咿呀呀比手势。
暖玉连连摆手,那人却愈发急了,转头瞧见酒肆掌柜脸带愠色朝着这边走来,当即涨红了脸,汗如雨下,背脊也弯地更底了。
这时,元月在暖玉侧身搀扶下,也从车中一跃而下,戴着的帏帽被微风吹开了半边,露出嫣红色的薄唇如红梅落雪。
东都城里往来商客繁多,尤其是暑热荒原之地来的多也头戴帏帽或布巾遮面,因此旁人瞧了倒是不觉什么,只是近处的北境女奴与闻声匆匆迎来的店小二瞥见了些许帏帽下的光景,一时失语。
暖玉见二人呆楞,正欲出声提醒,却在此时,身后传来一声兴奋至极地喊叫声:
“是朱公子!”
随后,只见方才围拢在一处的富贵人家小仆们齐刷刷回头,活像伸长了脖子的大鹅,人群立刻热闹起来:
“啊!是朱公子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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