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洲新历二十四年五月。
元月的信件抵达北郡军营的第二日,同样在边境对北境虎视眈眈的江宁军营里,披着黑红裘衣的华冠少年转了转手中银光锃亮的红柄短刃,眉梢微挑,朝着另一位年长些的男子笃定道:
“表兄若是再犹豫,北境可就要换天了。”
燕辞漫不经心地撇了眼案桌上的兵符,心思立马又换到别处去了。
反倒是那位长身玉立的白衣公子,眉头紧促,在大帐之中来回踱步,目光在兵符与帐门上反复游移,手中的军旗却始终没能落下。
“你怎知那北境宗亲与□□必有一战?”燕询听燕辞劝他发兵,不是不心动,只是,北境内乱的双方势力悬殊,自北境摄政王倒戈叛军后,宗亲之势拿下王廷,已可兵不血刃。
江宁侯闻听北境内乱,早已派燕询在边境整兵多日,伺机将横卧在江宁北方的势力翦除一二。
只是临了,燕询又听闻那胡棣带去了王廷过半兵马,与那终日酒池肉林、贪图享乐的□□一战,实在没什么打头。王廷兵马能降的都降了,念在祖辈声名基业不能降的,也都早早遁去。
这样算来,那北境内乱,分明只是□□一人之祸罢了。
而北境不曾损兵折将,他江宁亦是不敢轻易撕毁协定,率先发兵的,万一那宗亲届时联合东洲,掉转马头打起江宁来,他可就成了那千古罪人了。
燕辞收了手中短刃,他向来不关心朝政之事,跟在燕询身边到这边境来不过是为了躲开江宁侯过分关切的目光,好去外头疯玩,今日开口提醒,也不过是被燕询在他面前晃得烦了,当下颇为随意,笑了一笑道:
“我可不懂这些,我只知那□□八岁从他父王手中接过权力之时就能将王廷收得服服帖帖,没道理如今十八,反倒要叫那年老力衰的宗亲抢了去。”燕辞眼神明亮,满脸的意气风发,“这仗,必是要打起来的。”
这样的一句话, 忽然就叫燕询惊得顿住了脚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难不成你竟是一直觉得此战赢的会是那□□?”
二人身边的侍从惊闻也瞪大了双眼。
燕辞却不置可否,不说话算是默认了。
难怪他会觉得王廷必有一场血战,燕询平日只当他这个表弟顽劣逃课,却不想竟连局势也看不明白,扶额摇头叹了口气,心想还好自己多问了句,若是方才经他撺掇着贸然出兵,指不定要惹出什么大祸来。
燕辞瞧出了他的想法,眉眼锋芒微露,只一笑便重又转了话题道:
“我还与人有约,表兄既已决定不出兵,那我这便走了。”
“与人有约”四字像是一束光,照得少年的眉眼愈发灿烂明媚起来。
“你与何人有约?要去何处?”燕询听他欲走,无奈立刻化为了忧心,人毕竟是他带出江宁的,“父王临行前嘱我好生照看你,秋后还要入南山学宫,你莫不是又想逃学?”
燕辞朗声大笑:“我又不是叔父亲子,家中又没有皇位要继承,去学宫作甚?”
燕询一时无语,想了想却还是觉得他今时有些古怪:“你小子平日与人有约可没见你如此上心,是江宁哪家纨绔勾了你的魂?”
“他可不是江宁那些权贵子弟,且人也不在江宁,表兄若想在背后打听,却是不可能了。”
燕辞起先听燕询这样说还有些气,说完这句却是心情大好,尤其是瞧着他那能在江宁呼风唤雨的表兄,皱了眉头,心下更觉惬意。
燕询无奈,知道自己管不住这表弟,细一琢磨,慢慢想起些什么。
“可是你那幅画像上的戎装公子?你莫不是要去东洲!”
燕询后半句话说的是肯定句,燕辞却有些小心思被人道破的慌乱,想起那公子的模样,心跳竟不由自主得快了,因此提高了嗓音,摆出一副你能奈我何的架势回道:
“都说了与人有约,我堂堂江宁燕侯府小王爷,自是不能言而无信!”
说完便又同燕询道了一声“回见”, 背过身的刹那, 连他自己都没发觉的笑容在唇角上挂了许久。
北境王廷外,一匹骏马从荒野小道一路飞驰而来。脸面模糊的骑兵唯有手中高高举起的令牌还干净蹭亮,在百米开外便一路高呼:
“反了!反了!闪开!快闪开!叛军打过来了!”
飞奔的马蹄惊起满路烟尘,牧民牲畜闻声纷纷避让。
“他刚说,谁打过来了?”
“是北边的宗亲?还是南边的江宁?”
“没听清啊。”
“哼!要我说,这□□整日歌舞环伺,咱们北境内忧外患,他爹留下来的基业不保,那只是迟早的事儿啊~”
“嘘,看好你的牛羊吧,可别叫乱军抢去当了口粮。”
而此时的北境王廷之中,果真如那牧民所说:四面欢歌、舞姬摇曳,一副“四海升平”的景象。在串珠幕帘后方,乌黑油亮的狼皮王座中闻听消息的□□秦慕楚小酌了一口,放下琉璃酒杯,依旧不动声色。
自东洲四分天下,北地的大将军秦穆自立以来,北境一刻也没有太平过。
秦穆早逝,外有强敌江宁虎视眈眈,内有宗亲纷乱不断,隔三差五来向年轻的□□讨要些土地、牲口或是奴隶。
对此秦慕楚早已是见怪不怪了,能有什么事值得他放下酒杯,屏退歌舞的呢?
直到他从那个嘴角溢血的骑兵口中,听到了一个名字:
“摄政王胡棣联合各大宗亲,率十万大军围城,反了!”
事情的严重性,还是远远超出了秦慕楚的想象。
在他细听奏报之时,摄政王的大军早已打至王廷外头,号角与战鼓声响彻王廷内外。摄政王的铁骑号称十万,而更要命的是,其中半数皆是出自原本的王廷守备军,而秦慕楚此时能调用的守备军则只剩了两万不到!
叛军很显然是筹谋已久、有备而来,而王廷守备则是猝不及防、疲于应付。这是一场注定失败的战役,北境王廷危在旦夕,早已看穿一切生活在王廷中的牧民们纷纷出逃,人群和牲口争抢着向草原深处逃难的道路。
年迈的郭老夫子闻讯自家中赶来,不及问安就训斥起了一班舞姬乐人只知取乐,却不见外头如何兵荒马乱、一片狼藉!
为首的舞姬仗着有□□撑腰白了郭老夫子一眼,转而舞得越发得意。一时间激起了群臣愤慨,更有甚者叹言:“此乃亡国之相啊!”
受不住众臣劝谏的秦慕楚终于在一曲终了之时下令,派他身后的胡贲与胡羌两兄弟前去守住王廷的大门。
这对二胡兄弟,因父亲战死,十岁就在王廷中效命了。他们从基层散兵,一路摸爬滚打,如今终于成了秦慕楚的侍卫头领。
然而可惜的是,这对“二胡兄弟”本就是摄政王胡棣的两个亲侄子,才不到一个时辰,城门处便传来消息:“二胡兄弟”与摄政王里应外合,城门大开、王廷陷落。
得知消息的北境老臣们终于坐不住了,有些被吓得浑身发抖,还有些起身指着王座上不成器的□□,心中无数的谩骂与指责在此亡国关头再也忍不住脱口而出:
“他娘的!想当年秦老将军跟江宁侯打天下之时何等骁勇?保北地百姓违命自立时又是何等魄力?如今怎么生出你这么个阿斗来!”
一众老臣闻言,都颇为赞同,当年这东洲四地最安逸的北境王廷,无数人向往避难栖身之地,转眼不过十多年,就成为了叛军烧杀掳掠的嬉戏场。
打开了城门的叛军一路势不可挡,两万守备军纷纷退让,几乎不战而降。摄政王胡棣和宗亲秦无稽几不费吹灰之力就打到了王廷大帐跟前。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就在宗亲秦无稽横刀立马向大帐内的秦慕楚叫嚣之际,王廷大帐内依旧歌舞萦绕,无人回应。
被彻底无视的秦无稽怒火瞬间就上来了,他本就恨不能立刻拿下秦慕楚的首级,自己登基为王,这一刻从他兄长去世起,他就在期待了。
想到这里,他的目光也不自觉往上方串珠幕帘的后头望去。隐匿在重重珠帘之后的王座静谧无声,其上附着的皮毛像一只俯卧的巨型猛兽,头颅处还隐隐漏出一星紫光。
秦无稽压抑在体内的激动,在看见紫光的那一刻不自觉便爬上了嘴角。
此刻浸染北境诸臣鲜血与誓言的黑铁王戒就在上方,黑色狼头一只眼睛闭着,一只眼睛半眯,里头隐隐透出紫光。握在手中,便能驱策北境千军万马,更是名正言顺的大权在握。
但越是这种时刻,他却越发镇静了下来,挥手下令所有士兵包围王帐的同时,他亲自带了少数亲卫进帐,去夺取最后的胜利。
此时殿内一蒙面舞姬正在跳着欢快的草原舞,见着穿着盔甲刀口滴血的士兵入内,非但没有停下舞步,反而斟了杯新鲜的葡萄美酒,几个回旋递给了上坐的秦慕楚。
“好!跳得好!”秦无稽丝毫不觉尴尬,反而收起佩刀,向前走两步拍手称赞了帐中的那名舞姬道:“美人何不给本王也斟一杯庆功酒呢?”
那舞姬在面纱之下轻笑一声,便在奏乐响起时重又舞了起来,帐中之人竟然没有一人搭理秦无稽。
他身旁侍卫见状拔剑相逼,那舞姬虽然停了歌舞却就这样立在原地,更别说依旧持续不断的奏乐了。直到串珠幕帘之后传来一低沉男声:“下去吧。”帐中的乐声才停了下来,舞姬与乐人纷纷向上座施礼退下,却不想被秦无稽的亲卫拦在了帐门处。
“别着急走啊,一会本王还需各位助兴呢!”秦无稽向王座走了两步,用轻蔑的语气调侃道,“想不到□□练兵不行,训练舞姬乐人倒是真有一手!”这让原本想将秦慕楚一刀结果了的秦无稽生出了别的念头,不知让他这个小侄子留在王廷当个乐人首领会横生怎样的妙趣来?
秦慕楚不言,反倒是一旁的郭老夫子率先发了话:“秦无稽!想当年秦穆大将军待你不薄,你非但不知感恩,还谋权篡位、祸及幼主!你就不怕天神降怒,你不得善终吗?”
“郭老夫子,您怕不是误会了!大将军临终托孤,秦某耿耿于怀,但见他□□日日流连声色、不事社稷,本王唯恐有负皇恩,今特协摄政王勤政,废旧王、立新主,也是师出有名,也是为了能早日重建咱们北境的盛世繁华啊~”
“你!一个逆贼何必冠冕堂皇?胆敢欺我幼主,我,我与你拼了!”方才还在言辞责骂秦慕楚的郭老夫子等人,此刻有的拔剑挥下,有的举杯投掷,更有年老体衰的索性张开双臂颤巍着连抬起都费力的手挡在秦慕楚面前,毫不示弱!
只可惜敌我力量悬殊,郭老夫子的剑还未近得秦无稽的身,就被连剑带人给甩了出去,撞在酒桌上,倚剑难撑。
唉……想当年郭老夫子还是将军之时,能独挑江宁过河的五六主将,区区一个秦无稽根本不在话下,可如今年老体弱,已不复当年,只空余一双愤恨的眼神死死盯着秦无稽。
“别白费力气了,此刻王廷外,已集结了北境全部精锐。你们听,这风声和马鸣,很快就要停了!大侄子,退位吧,你们已无胜算!”
在场的老臣不死心,看了眼此刻依旧无动于衷的秦慕楚,深深叹了口气。郭老夫子丢剑跪下,面朝西方仰天长叹:“大将军!是臣无能,辜负重托。今日,这就来向你谢罪!”
说着,他忽然提剑冲向帐中的秦无稽,一旁的老臣拉他不得,只能眼见着郭老夫子被四面八方而来的长枪穿膛而过,成了筛子,笔直得倒了下去。
秦无稽见郭老已死,啧啧叹息几声,挥了挥手,示意亲兵将剩余老臣一一拿下,自己则提剑一步步走向了此刻还无动于衷的王座之人。
眼前的胜利唾手可得,秦无稽向往已久,此刻临近终局难免心潮澎湃起来,走了两步便朝着王座大喝一声飞奔了过去,他一刻也不想再等了!
也因此,秦无稽完全没有意识到,一点一点离开了亲兵保护范围的他,后背早已暴露无遗,一旁深藏不漏的蒙面舞姬适时出手,一个轻盈地快速旋身,一把青色水纹匕首已经快速得没入了秦无稽的要害。
而此刻,秦无稽手中的剑,距离王座上的秦慕楚,不过一尺。
这变故来得太过突然,秦无稽愤而转头朝着那舞姬丢出剑去,幸而被一旁的乐人以胡笳挡开,那舞姬只是伤了胳膊,并无大碍。而秦无稽则身负重伤,亲兵迅速将他围住,见势不妙,火速去帐外求援。
“拦住他!”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提醒帐门前的乐人将求援之人拦下。而另一边,立刻就有久经沙场的北境老臣反应过来大喊:“挟持秦无稽,挟持秦无稽!我们尚可一搏!”
然而乐人们忙于应付帐内时刻威胁秦慕楚性命的秦无稽的亲兵们,根本无暇其他。
那跑去求援的亲兵出帐不到一会功夫,就有刀剑声向王帐靠近。
秦无稽撑起身子大笑道:“无知小儿!这仗都打完了,你纵使能刺伤我,今日这北地也要易主!”
完了,众臣心想,方才刚刚燃起的一点希望的火苗,转瞬即逝,如今等到更为老谋深算的摄政王胡棣进到帐来,他们便再也没了转圜的余地。
想起往日是如何与摄政王唱反调的,此刻那些濒临绝望的老臣们早已后悔不迭。
只是这时,却听上头的□□嗤笑一声,笑声中轻蔑有之、不屑有之,仿若蔑视蝼蚁一般,唯独不见恐慌。
紧随其后,帐门处日光一闪、一颗惨白的头颅瞪着不可置信的大眼撞开羊皮门帘滚落到了帐中央,滚烫的鲜血撒了一地,临近的老臣一声惊呼,后退半步却惊奇得发现,头颅的主人不是王廷守备军,而是方才外出求援的秦无稽亲兵!
本以为救兵已至的秦无稽和他的亲兵们见此,一股不祥的预感从后背油然而生,抬头瞬间,帐门已然大开,一身血甲的摄政王胡棣带着二胡兄弟出现在了帐内。
秦无稽方才一瞬间的心慌已然成真,二胡兄弟入帐后迅速带人控制住了他的亲兵,将一众惊魂未定的老臣们一一解救。
摄政王胡棣卸下盔帽,单膝朝着王座之人跪下,雄浑而有力的声音震彻王帐:
“臣来迟,叛乱已除,请殿下主持大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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