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星抱晚，沐青樾回到客栈，临进房间，瞥了眼安静的隔壁，又折返下了楼。
客栈柜台无人，客名簿就搁在柜台内角，探眼便能瞧见。
他捞来客名簿，翻到落雁房那页，上头只写着一个名字——尚榕。
“他就是尚榕，挺巧，在这碰到他。”沐青樾合上客名簿，归于原位。
他先前觉得，尚榕小小年纪，便有先生之称，想必是个近似枯叟的迂腐子弟，没想到，枯叟迂腐半点没有，反倒有些玲珑剔透。
水润白警惕地观察沐青樾，“三公子，您不要……”
“又不要什么啊？”沐青樾走上楼梯，回头看他一副紧张的样子，便逗他道，“你再啰嗦，回头我就和季凉说，你虐待我。”
“……公子不会信的。”水润白默默念叨，像条尾巴似的飘上了楼。
沐青樾‘累’了一天，沾床便梦会周公。
客栈毗邻富商竹苑，一到深夜，竹苑竹影便借着月光扑进栈院，春归房窗前竹影最是婆娑，光影绰绰，挥舞摇曳，犹如地狱里狂欢的鬼魅。
有人闯入了地狱，细瘦挺拔的紫色身影，从这群鬼魅中分离出来，悄无声息地落到沐青樾床边，手起指落，封了沐青樾睡穴。
“什么人！”水润白惊觉，瞬间已到紫影身侧，执剑横上他的脖颈。
与此同时，地狱里又分裂出无数道携裹着刀光的黑影。
这些黑影却是站到了水润白这边，速速依次排开，将紫影团团围住。
水润白猜测着紫影身份，能神不知鬼不觉的避过暗卫进到房内，又熟知杜若山庄武功路数，悄无声息地打散他布下的暗阵，唯有愠寺！
季凉也一早叮嘱过他，要小心愠寺，不怕他做些什么，就怕他说些什么。
“是我。”愠寺转过身来，丝毫不怕颈项上的薄剑伤了自己。
愠寺五官文正，皮肤青白，一头乌发，顺肩披散，鬓边发丝乱如荆麻，夹裹绵绵碎叶，头顶发丝似遭雷电击打，僵如钢丝，直冲顶梁。
这怪异的发型，恰是他坠入暗阵而带起的。
“公子最信任你，你竟然背叛他！”水润白引气于剑，必要时刻，他会直接取了愠寺首级，这也是季凉曾经吩咐的。
水润白属杜若山庄文派弟子，愠寺则是武派弟子，两派相处融洽，但并无深厚情谊，水润白一心听命季凉，对于愠寺生死，无关痛痒。
“他要是最信任我，保护沐青樾的，就不会是你。”愠寺一副束手就擒样，双手松懈地垂于身侧，右掌握着被暗阵震碎的玄铁发冠，左掌握剑，并未出鞘。
“那是因为小生能逗人开心，会照顾人，武功又比你高！”
“黑炭矮墩，抑人颂己倒是有一套，”愠寺故意咒骂，调散水润白注意力，暗自勾紧大拇指，悄悄扣住剑柄宝扣，“我此行是为公子好，你是否有想过，事成后，公子会如何作为？我们所做的一切是为了什么？公子若因为沐青樾胡来，一切殆尽，娘娘会怎样？这关乎到你我每一个人。你如今不是一个人，你还有妻儿，娘娘绝不会放过他们。”
水润白闻得妻儿两字，惊悸过心，顷刻又烟消云散，他向来理事得当，信念坚定，若非如此，即便他能力再出众，季凉也不会让他保护沐青樾。
水润白扭转手腕，剑锋微侧，贴紧愠寺颈脉，“你若动了沐三公子，所有人同样活不了。”
“哼。”愠寺果断按下宝扣。
不明气体刹那灌充整个房间，急速倒转残破暗阵，房内各处接连爆声脆响，一丛丛亮白的火花，随之乍燃，湮灭后白雾团团迷升，房内一时硝烟笼盖！
暗卫皆数失力，纷纷晕厥，意识强的几人，以剑杵地，勉强立住身形。
水润白不惧硝烟，但暗阵被强行逆转，致他体内血气逆行，五脏六腑胀痛难忍。
“涂老已被公子关押数年，炀气如何得来？！”水润白双臂失劲，手腕一抽，半跪在地。
杜若暗阵，护守阵中人，为杜瞭所创，文派始老涂寂，常与杜瞭切磋较量，多年研磨杜瞭阵法，偶然研究出了能使暗阵倒转直伤布阵人的炀气。
杜瞭死后，涂寂闭关十年，出关后，锋芒过甚，日渐脱离杜若山庄，来日必为祸患，季凉便设计将他关了起来。
“也就娘娘一句话的事，”愠寺不屑，抱起床上昏迷的沐青樾，几步跨上窗台，回头道，“何为背叛，公子还小，误入歧途，我作为他最忠实的下属，自当要拉他一把，免得他将来后悔。”
“愠寺！你别以为往日公子纵容你，你就可以乱来！你敢动沐三公子，公子绝对不会放过你的！”水润白强行提气，胀痛漫及心肺，呼吸遏在喉头，难以再言。
“谁说我要动他，我只是想与他说几句，非常好听的，悄悄话。”
窗头竹影摇曳，愠寺凌空飞跃，消失月夜中。
尚榕幼时久居百泽瑶都，因故精神首创，需依靠药物入睡，入睡则深眠，细微扰动并不会影响他。然而今夜，隔壁春归房动静不休，声声惊扰照进梦中，旧时劫历如怒涛汹涌不息，令他心涩难抑，被迫惊醒。
醒来便见窗外物影掠空，忆起梦中依稀闻得的声响，很快反应过来，当即追逐而去。
愠寺将沐青樾掳至锦安水河，双脚尚未落地，便一掌击破河岸淤沙。
偌大的河岸，豁然呈现一个足有二丈深的沙坑。
愠寺修习铁箜掌法，此掌法到达至高境界，可破世间铜墙铁壁。
他抱着沐青樾临至坑边，震开他的穴道，双手一松，将他丢入坑中。
只听得一声沉重的闷响，坑内炸起大片靡尘，坑壁砂砾如骤雨簌簌落下，纷杂密集，瞬间盖了沐青樾半身。
沐青樾悄然醒转，泥腥味混入鼻息，直冲天灵，脑中隐隐作痛，下意识地抬手按压脑穴，朦胧睁眼，远处夜空辽阔，星月交辉，近处沙墙高筑，尘芥飘扬……
周遭风冷气寒，沐青樾猛然回神，撑掌坐起，身上砂砾轻颤，滚入泥尘。
锦安水河常年干涸，岸畔砂砾干燥结硬，却并不锋利，沐青樾未受实质外伤，只是脑袋有些晕乎。
“你很漂亮。”
愠寺的声音，沉沉地盘旋在沐青樾头顶正上方。
沐青樾徒然一惊，回身仰首，才发现上头有人。
“你……”
“真是不错的脸蛋。”愠寺正正经经赞道，满覆阴霾的嗓音低沉聚散，寒夜里的凉意被无形震颤着。
天际忽而闪电霹雳，森寒的冷光撞裂愠寺青白的皮肤，夜风爆破，刮乱他蓬松直挺的乌发，这一刻，立在坑边目不转睛盯着沐青樾的他，如似鬼魅。
沐青樾直观地望上他那张泛着青幽惨光的脸，惊疑此时处境，不觉寒栗，“你……”
“耳朵竖好了，听我说，”愠寺蹲了下来，面容随影，青光漂淡许多，“我将你带出来，是想告诉你一个秘密。”
沐青樾，“你……”
“季凉，并不是一个好人。”
沐青樾，“……”
“他杀人如麻，心狠手辣，城府极深，”此时皇城风云已定，愠寺畅所欲言，“一直以来，他都在谋划着篡权夺位。”
沐青樾，“……”
“他八岁那年，设计溺死了他的哥哥，大皇子季尽，并暗中陷害季尽母妃钟可袖，至使钟可袖抑郁。后又制造季襄与钟可袖的矛盾，同时制造季襄与季岸的矛盾，多年暗中激化，钟可袖最终郁郁寡欢，病重而亡，所有人都认为，钟可袖的死，是季襄多年羞辱挑衅造成的。五皇子季散，作为钟可袖的亲生子，自当对季襄怀恨在心，”愠寺如机械一般，淡淡陈述着季凉的罪状，话音却不乏敬重，景仰，“季凉继续不断地暗中加大季襄与季岸的矛盾，他将你利用在内，让季散将这些都看在眼里，让他潜移默化的认为，季岸是一把杀害季襄的‘好刀’，将来……”
“等下，让我说一句，”沐青樾盘好腿，松散着身子，抬首望他，“你是不是刚听完书回来？说的绘声绘色，说书老头听了，都要对你甘拜下风。”
愠寺懵，“你……”
“之后你是不是想说，季游那事，也是季凉设计的？霍千凡是他的人？顺便可以讲到我哥的远游与他有关？”沐青樾嗤之以鼻，“还有，他一直在控制季散，治国之论是他写的。”
愠寺惊，“你……”
“婳妃娘娘派你来的？”沐青樾话音肯定，早前季凉便与他提过，杜婳可能会派人找上他，编造一些莫须有的罪名，以此离间，“就知道你们要来这一出。”
愠寺疑，“……”
“你们想要我离开季凉，除非杀了我，”沐青樾无半点慌张害怕，在离开皇宫的前一晚，季凉便在他身上下了同心术。同心术载体死伤，施术人将会一并死伤。杜婳知晓这一点，便不可能对他下手，“你敢么。”
愠寺气，“……”
“你出门前有没有照过镜子？”沐青樾打量愠寺样貌，“头发被雷劈了，也不好好打理打理，面色青的好像刚从土里爬出来，鬼见了都得退避三舍。”
愠寺气抖，“……”
“你要与我说秘密，就不能正常说？非得大半夜挖一坑，给我丢这，”沐青樾举目探查沙坑，预测以他此时的功夫，能不能直接飞出去，“我猜你是打不过水润白，牵制他也只能是暂时的。你这么差劲，婳妃娘娘怎么会派你来。”
愠寺抖，“……”
“你别抖了，该抖的是我吧，”沐青樾瞧愠寺那头乌黑发亮的头发，被风吹得垂挂一侧，却还是蓬松直挺，不禁泛笑，故意道，“其实你这头发被雷劈的恰到好处，适合你，坑挖的也不错，如果你混不下去了，我可以推荐……”
“给我闭嘴，”愠寺咬牙切齿，“我的头发不是被雷劈的。”
“原来是天生的。”
“……”愠寺直立起身，眸曈下眺，眼底透出一抹堪比他面色的寒绿的光，“坑也不是挖的，我一掌就能把你劈裂。”
“你把我送回去，我保证不把这事告诉季凉。”
“你以为，你还能见到他，”愠寺用足尖踢踏坑沿砂砾，适当控制力道，以免沙坑坍塌，即便心中气极，他也没有失了理智，当下只想恐吓沐青樾，“我要把你，埋起来。”
远处忽而飞来一道亮闪的光芒，飞轮似的击打在愠寺背上。愠寺无从防备，直接被这股沉重的力道狠狠地撞入了坑中，大抔土花沙尘漫溅，淋了沐青樾一身。
愠寺触土便晕，歪头扭身抵着坑壁，大半张脸斜斜地嵌在坑壁软土里。
“喂。”沐青樾探了探他的脉搏，第一时间将他的脸挪了出来，谨防他窒息。
他拾起击落愠寺的那个物件，目瞪口呆，那居然是一块小而轻薄的贝壳，竟有这般大的威力可以将愠寺击飞，可见使用这贝壳的人，内力深厚。
他抬首向上望去，坑缘刚好探出一张明澈如昙花的脸。
“尚榕？”沐青樾惊讶，脱口而出他的名字。
“？”尚榕半蹲，揣着衣裾，避免泥土沾上他的衣衫。
他专注的凝视沐青樾，干净的曈眸染上怀疑与探究，这两种神色相撞，缓缓交织出了一份喜悦，还有淡到极致的责怨，“你记得我？”
沐青樾自然认为尚榕说的是面馆相遇，“这不就今天的事么？有洁癖的小东家，吃面还自带碗筷。脾气大的很，一言不合掀桌子……”
沐青樾想到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便没说下去。
尚榕猜到沐青樾能唤出他的名字，大概也是如他一般，看了客名簿。
当下责怨盖过喜悦，却也不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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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章 锦安迷似雾（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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