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余放下墨玉酒壶,从竹椅上站起,负手在清扫干净的院落中来回踱步,脸上罩着一层阴云。
“其实,前朝败亡之时,这座离宫早已荒废多年,成了蛇虫狐鼠的巢穴。枯树蛛网遍布,衰草长满阶庭,阴气聚集,妖物邪祟望气而至。其中,不乏一些凶险之物。”
顾子宁不禁抱紧了飞霜剑,不安地问道:“什么凶险之物?”
“千面□□。”
听见这四个字,顾子期面色一凝,身形微微晃了两下,顾子宁扭头看他一眼,问了一声:“少主,你知道这个千面□□?”
顾子期默默颔首,顷刻间,脸色又恢复了淡然。
“她是个穷凶极恶的魔物,一度是修真仙门的大敌。我听父亲说起过,百年前妖君之乱时,千面□□也曾趁机兴风作浪,后来……被顾忘川前辈所斩杀。”
“顾忘川前辈……”这个名字一出,顾子宁脸上写满了仰慕。
何欢儿对神剑门的前辈高人并无兴趣,她盯着皇甫余,迫不及待地追问:“霓裳公主召唤魔物有什么意图?”
“霓裳……她自愿成为了千面□□的‘器’。”
“什么?”顾子宁震惊不已,“……那岂不是比死更惨?”
修行路上,其实有二道并存,一道尽头是成仙,另一道尽头是成魔。
成仙修身养性,大成者修得不死之身,小成者可以延年益寿,不成也只是虚耗光阴钱财而已,误入歧途另当别论。
成魔则毁身灭性,献祭一己灵肉,成功则为不生不死的魔物,失败便会形神俱灭,是一场不顾一切、生死攸关的豪赌。
自然,修士的初心,大多数都指向成仙之道。踏上仙途方知,人活于世,度过凡生,已属艰难,至于成仙,好比身无飞翼欲上青天。
养身少不得五谷杂粮,修心又难脱七情六欲,成仙之途漫漫而修远,可望不可即,反倒是入魔之路近在迟尺,一不留神便走了上去。
成仙克己修身,入魔纵欲害人。
克己修身难在日久天长、日复一日,千日之功,常毁于一朝;纵欲害人败在沉沦日久、身毁神灭,损人过多,终毁于众怒。
魔道一途,损人之术有三:以人为“器”,以人为“具”,以人为“皿”。
入魔之时,原身烟消云散,从此没有了真身,要想存于世间,必须寻一具身体藏神,这就是“器”。
至于“器”,有“上器”“中器”“下器”之分。
上器者,人魔合一,可用上几十年,甚至上百年;中器者,短则几年,长不过十数年,便残破不可用,须换一个新器;下器者,一时寻不到中用的,暂时栖身而已,最多几年,不堪用的,甚至撑不了几日。
入魔之人,喜阴不喜阳,白日出行功力大减,因此多在夜晚活动,然而,世人大多是阳间作息。为了行事便利,魔人们便需要一种东西,在太阳底下为他们跑腿卖命,这就是“具”。
“具”,不仅是人,也可以是物。何欢儿等人遇到的石人,便是受魂石操纵的“具”。
其实,操纵“具”倒不是魔人的独门技法,在修仙诸君中也并不罕见,只是说出去不大光彩罢了。仙魔用“具”的不同之处在于,以人为“具”是修仙人士的大忌,一旦破戒,便会被视为妖人,后果极为严重。
操纵“具”需要“具引”,就像药物有药引。
魔人的具引五花八门,各有奇招,颇有走街串巷、打把势卖艺的江湖艺人之风,只有想不到,绝无不可能。
修行无止境,魔物也分强弱大小,大魔会欺压或者猎杀小魔,小魔想求生,就要在魔途上汲汲进取。为了提升法力,就需要获取生人的精元提供养料,这就是“皿”。
不同的魔,需要的“皿”不同。
何欢儿在破庙中所遇见的人皮夜叉,传闻中他以“和尚”为皿,有道高僧是绝佳之皿,只是不易得。百年前的妖君,据说是以八字至阴的人为皿,专门提炼他们的阴魂来增强法力。
皇甫霓裳,自愿献祭,成为了魔物的“器”……
皇甫余面朝岩壁,默然伫立了好久,喃喃低语道:“霓裳啊……霓裳……没有羽衣,你飞不上天的……”
何欢儿感叹一声:“这位公主真是生而不凡,死亦不凡……”
“以霓裳的性子,怎么会白白祭出自己?”皇甫余又坐回了竹椅。“主动献祭于魔的人,通常都有夙愿未了,因此会向魔提出一个要求,至于妖魔魔会不会应允,多半取决于器的优劣。对千面□□而言,霓裳是难得一见的上器,所以,霓裳献祭之前,要千面□□为她做一件事。”
何欢儿追问道:“什么事?”
“取出她的一半生魂,把阿颜的身体,据为己有。”
顾子宁愤然摇头。“这个公主着实……让人无语!”
“千面□□害怕霓裳自毁,应下了她的要求。魔取活人作器时,最看重魂魄中的光婴,于是,千面□□施法,把霓裳的乌团剥离,移到了阿颜身上。”
“……所以,阿颜的身体里,是霓裳公主的乌团?”
“一半是。”
“一半?那另一半是什么?”
“千面□□移魂时,并不顺利。阿颜心地善良,意志坚定,是魔物最棘手的那类人。”
“阿颜之魂不肯离开身体?”
“正是。千面□□只驱出了阿颜的乌团,而阿颜的光婴留在了体内,这便是那另外一半。”
“这么说……”何欢儿回想了一下,“那个哑女……就是阿颜?”
皇甫余笑道:“姑娘果然聪明。方才那位说话颐气指使的,便是至今不忘公主梦的霓裳。”
“在篝火中放虫卵害少主的,是霓裳吧?”顾子宁问。
“那种恶心的虫子,是霓裳的宠物。”
顾子宁一脸嫌弃,咬牙道:“妖女!”
“一个身体里,装着两颗半魂,也真是奇事!”何欢儿连连啧舌,“不过,阿颜的舌头……”
“霓裳的乌团进入阿颜的身体,很快便发现阿颜与她共用一具身体。她害怕阿颜向旁人道出她不光彩的过往,便割下了舌头。”
顾子宁的双眉拧作一团,心惊不已。“她真是下得去手……!”
“至于这位黑将军……”皇甫余一指地上的中郎将,“是在下将他制成了‘具’。”
“你……”顾子宁忿然作色,“果然是个邪恶的妖人!损人无德!”
“小修士,黑将军已死,在下不过是利用了一具尸体,严格说来,并不算损‘人’。”
“人死当入土为安!何况,他还是一位忠勇的将军,为了你皇甫氏尽心尽力,死而后已。你不敬重他也就罢了,居然将他制成尸具,良心何在?”
皇甫余凝视了顾子宁片刻,故作委屈地说道:“小修士,你对在下的成见很深啊……黑将军一代神将,在下对他敬重有加,不想他埋入地底化作枯骨,故而才……”
顾子宁把头一扭,掷地有声说了八个字。“无理狡辩,一派胡言!”
皇甫余委屈的目光移向了顾子期。“顾少主,神剑门的年轻一辈对长者是不是少了些尊重?”
何欢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调侃道:“侯爷,现在怎么以长者自居了?你畅游鸳鸯帐之际,怎么不想想你的年纪?你可是比那些姑娘们爷爷的爷爷的爷爷还要老呢!哈哈哈……”
“在下容色青春,虽历经世事沧桑,仍是少年心性,与芳龄妙女最为相配,何老之有?”
何欢儿对他深深鞠了一躬。“这位老人家,一张巧舌如簧,小女子甘拜下风。”
顾子宁敬佩地望着地上的中郎将,问了一句:“那位将军的具引是何物?”
皇甫余坐回竹椅,仰面喝下一口酒,随口说道:“霓裳的半魂。”
顾子宁与何欢儿齐齐发出一声“啊——?”
“哈哈哈……”皇甫余颇有兴味地觑着两个人,卖起了关子。“你们想不想知道原因?”
何欢儿如捣蒜一样点了几下头。
顾子宁鄙夷地看了皇甫余一眼,倔强地把头别向一边。“总归不过是些妖法邪术,听了要污耳朵的。”
“那在下就说给这位姑娘一人听,小修士你千万把耳朵捂严实,不然可就要弄脏了。”
顾子宁没动,他的头依然别向一边,但却竖起了耳朵。
“在下之所以用霓裳的半魂做魂引,是为了救阿颜。霓裳的乌团住进阿颜的身体之后,不知是霓裳有修行的禀赋,亦或是千面□□做了什么手脚,在下发觉她有了法力,并且一日千里,逐渐开始侵蚀阿颜的半魂。阿颜变得惶惶不可终日,经常无缘无故尖叫,甚至自残身体。”
“霓裳公主能把魔物召唤出来,必然不是等闲之辈。”何欢儿道。
“阿颜的光婴与法力日进的霓裳,这两颗半魂在一具身体里拉扯不休,难分胜负。在下担心这样下去,阿颜这具身躯最终会被撕裂,于是,才想出了这个办法。黑将军听命于阿颜,借霓裳的法力活动,成为了这个山障的守山人。”
“不对吧?”何欢儿微微皱着眉,“看方才的情形……这铁将军分明是听霓裳公主的话行事,而且,霓裳照镜子昏死过去以后,铁将军也不动了。”
“不错!”顾子宁点头附和,“还有,这长枪将军不仅打伤少主,进山后又在山路上拦截我等,这些事不像是善良的阿颜姑娘做出来的。”
“小修士,原来,你都听着呢!”
顾子宁的脸一下子变得通红。“……要你管!快说!”
“其实,这是整件事最怪之处。”皇甫余面色凝重地晃着酒壶。
“霓裳的乌团作为‘具引’,困在了阿颜的梦境中,并不能使唤阿颜的身体,而黑将军成为‘魂具’,无知无觉,与阿颜同睡同醒。黑将军与阿颜二人协力,共同守护山障,保护百姓。”
“保护百姓?”顾子宁不解地问道,“这座山障里还住着普通百姓?”
“非也,非也。这座山障虽隐秘,可是偶尔会有百姓误闯进来,在密林中迷失,或是被乌团附身,都是这二人出手相救。多亏了他们二人,这二百年来,与周边百姓相安无事。直到……大约半年前。”
“异变是从山障开始的。这山障本来只是为隔绝外界侵扰而布置,以阻挡世间好事猎奇之人,毕竟,此处住民都是些前朝的残魂,这离宫其实只是一座坟墓而已。”
“然而,这半年以来,频频有百姓闯入山障,黑将军与阿颜却视而不见,任由他们的魂魄被乌团吞噬。诸位在密林中所见到的四处飘浮的乌团,全是这半年间才出现的,以前从未有过。”
“我昨日在离宫下的一个山谷,也见到了一个乌团。”何欢儿道。
皇甫余面色愈发沉重。
“这就是第二个奇怪之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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