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石京在哭。
或者说,他的脑袋正在厢房桌子上不断地尖声叫嚷,伴随着乱摇乱晃,和流透明液体。方才店小二进门换了床厚被褥,脑袋以为是越江山回来了,登时闹腾起来,将店小二吓一跳。周玙川连忙将脑袋踢到桌子底下,白石京忽地一撞,差点晕了过去,但也算噤了声。
少年又在它旁边“砰”地摔了枚茶杯,糊弄着声响,顾左右而言他说是人听错了,靠一张纯良面目生生将人搪塞了过去。
待店小二收拾完出房,他将脑袋摆回桌上,白石京幽幽转醒,又开始鬼哭狼嚎。
周玙川近些日子晚上休息不好,平日怕越江山担心,勉力遮掩一二。此刻面对白石京,原本就有些虚弱的精神被这人刺耳朵得难受。
他摸向旁边的床榻,发现被子一换,他之前拿来堵耳朵的布球找不见了,搜寻一遍后无法,只得无奈坐在床边听水鬼脑袋哭哭啼啼。
他前些天才知道白石京这些日子被藏在了太守府里。贺太守单独给了他个小院住,越江山就找了块空地,直接给白石京脑袋埋了进去,还拿土堵住他嘴。一埋就是十来天,连个呼吸的孔都不给脑袋挖。
那日遇雀新桃后,地下正噎得半死的白石京就被挖出来,抖抖土就又被丢在周玙川房间,先是被逼问了一番雀新桃手中都有哪些毒,又是命令他看着人什么时候醒。
十五日只限只剩下不到两天,他日日坚持对越江山进行无谓的威逼利诱,从尖叫把命珠还他,到恳求还一半也成,只为给脑袋续一阵子的命。
趁着越江山方才出门,白石京在房间内的桌子上表情时而狰狞时而凄切,摇摇晃晃地对周玙川大书特书男人的滔天罪行。
“本座嘴里的土甚至他都懒得动手!他半夜爬起来把本座挖出来扔地上逼着本座自己往嘴里吃!天啊这个该死的老变态!”
随后他话锋一转,“小伙子,看你年轻又根骨奇佳,继续待在他旁边没好处啊!他心思毒辣又手段残忍,你现下都已经被害得失了明,不若弃暗投明,帮本座——”
“既已经埋了,为何要半夜又将你挖出来一趟?”
少年此时也无旁的乐趣,打断了白石京后半段胡言乱语问他。
“谁知道呢!兴许是本座的冤气哭号半夜将这王八蛋煞醒,心里不安就想着来堵本座嘴巴了事吧!”
周玙川笑了笑,不置可否。“看来是你乱叫,半夜把他吵醒了。”
他趁白石京还没来得及继续六月飞雪,又道:“你看着比越先生还要老许多,还总说他老?”
脑袋顿时止住声音,眼睛滴溜一转,声音顿时变得又尖又柔。
“小子,看你还是个内力全无的游人,想必不知这绝顶武功修炼锻体的妙处,驻龄永寿!本座这是散了功,才稍显憔悴,全盛时期可是年轻力壮,和越江山又有何二样?本座称鼎全教后,又在江湖逍遥了五十余年。唉,虽然本座如今身陷囹圄,但这功法在脑中——”
“你又何必缠着我不放,”少年半靠在床榻上打断他,秀丽面容上双眼木然,嘴角却噙着点微妙的笑意。
“你哪是囹圄,半月之期,自己掐着这剩一天半的活头,还有心情壮大下魔教教众?”
白石京顿时省下力气,原先如同蛇一般充满蛊惑意味的口吻也瞬间转了个调,变得一半尖酸一半刻薄。
“瞧不上本座的功法,难不成你还想当老王八旁边的小王八?哈也是,你如今身中怪毒,不抱紧天仪山这根粗枝还能如何?可惜,天仪山也不是残废想进就能进,你看轻本座,日后算盘落空有你后悔的。”
少年只是不咸不淡道:“就算不能靠上天仪山,也比投靠一个弄丢舵主名号的邪修强,更别提你现在一天半活不够了。”
“大言不惭!是本座主动不要这舵主之位的,你这小瞎子——”
“一天半。”
“你!!——”
房门轻声一响,白石京后半句戛然而止,噎死在喉咙里,面色又是变色龙似的一变,眼睛一拧,继续流起那怪异的透明液体。
“你让本座替你看着人,本座看了,你把本座埋进地里,本座一句怨言都没有。那日命珠被人挥霍去一半,就算给了本座,也活不长久,就让本座苟延残喘些时日对你也没坏处啊!”
“既知活不长为何还偏要活。”
越江山进屋,瞥了脑袋一眼,见他老老实实搁在桌面上,收回视线。只是他余光看见地上摔碎成渣的茶盏,又转头仔细看了看少年的手和脚,“你可有受伤?”
一旁看脑袋戏瘾大发的周玙川茫然:“啊?没有。”
“呵……你放本座一马没坏处,本座所知道的秘密足以震动整个江湖!你不想争,难道天仪山也不想?到时上了山,让他们晓得这么重要的消息就是被你毁了,你也没好日子过!”
那边白石京见他全然不理会自己,顿时变了脸,颇有先礼后兵之风,格外能屈能伸。
“给你带了些吃食,小心,有些烫。”说着,男人往周玙川手中塞了个油纸袋,随后慢条斯理地对白石京开口。
“你活不到上山。”
言下之意是天仪山也不会知道你到底有什么秘密。
“谢谢越先生……”
周玙川没想到他会给自己带食物,不禁一愣,接过低头闻了闻,又捏了捏。是块还有些烫手的酥点,散着鲜美热乎的鲜肉香。
他还没没吃过肉馅的糕饼,有些新鲜,低头咬了口,里面的调了酱汁的肉剁成碎,肉汁迸发出热香,他冷不丁被汁水烫到嘴唇,抖了一下。
一旁越江山似是叹了口气,伸手扶住他额头往后轻轻带了带,让他不得不稍仰起头,又给少年递了杯水,“说了小心烫。”
“本座已经要半月没吃上肉了——”白石京盯得眼睛发绿,像是咬死了后牙挤出这句话。随后他五官紧紧皱在一起,原本青白瘦削的面皮起了褶皱变得登时更有几分非人之相。
“烈日刹……本座知道烈日刹的下落,紫阳老头心心念念几十年的东西,你可别说这也不够——喂!你到底听见本座说话了没!头转过来!!那可是烈日刹——”
“烈日刹很重要?”似是被他的胡搅蛮缠惹恼了,越江山简洁干脆地拒绝他,“我不关心这个。”
周玙川却手上动作一顿。
尽管白石京这厮说话一句比一句吓人,完全不像他这个外人能听的样子,越江山看起来完全没有避着他的意思,但他也不敢明目张胆地作何反应,只得低头继续小口小口地吃饼,装作一无所知,实际耳朵悄悄竖起来仔细听着。
烈日刹,琉璃观司家的秘宝,居然真的存在?
他想起曾经桑春在马车上意味深长地说过白虎舵主就是亡于烈日刹,虽然他一副提起旧事的口吻,而面前这脑袋看起来应是会死得蛮新鲜,但白石京与烈日刹看来的确有关系。
桑春是白虎舵下属教众,白石京知道下落,难道就是告诉了桑春,才引得他去司家旧宅翻找吗?
周玙川抿了抿唇的汤汁,心想那司家遗孤如今被收留在外公处,不会生出旁的波澜吧?
白石京显然难以接受越江山的轻视,双眼近乎瞪出眼眶:“烈日刹!本座说的可是烈日刹!你这个有眼无珠的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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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盏茶后,面前的脑袋已经卑微求生到了一个新阶段,嘴里拿来换命的筹码越发没有听着危险,尽管越江山还是那副慢条斯理的模样,但周玙川有些坐不住了,决定自觉回避。
他拉了拉越江山的衣袖,随后对着男人的方向露出一个有些为难和歉意的笑来,“越先生,我有些饿,就先行去大堂吃饭了。”
越江山却没听出他的体贴,疑惑:“你没吃饱?”
周玙川卡住,理由找得随意,他才想起自己没多久前刚吃完一个糕饼。
那饼分量不小,现在确实不大饿,但话既已说出口,此时他也只得硬着头皮嗯了声:“没吃饱。”
声音因为心虚有些紧,听上去甚至颇有些真像是饿极了似的可怜。
闻言,越江山跟着起身,打算将白石京锁回箱子里,免得他吓到上来收拾房间的小厮,“那我跟你一同去。”
周玙川和白石京皆是一愣。
白石京率先又是撕去卑微的外衣暴跳如雷:“你知道本座刚才在说什么吗!结果你要把本座关回去,然后陪他去吃饭?!”
越江山拎着他的头发吊起,“饿了就需要吃饭。而你何时说都一样。”
白石京又是头皮痛又是不存在的心痛,尖叫一声。
“——青龙的老窝!朱雀在北连四水和陆中的暗哨!你现在——你放手,越江山!你敢把本座关进去,本座绝对死了也不会再告诉你!!”
只听见箱子“吱呀”地打开,脑袋那魔音穿耳的利鸣还在扎耳朵,但很快随着一声“哐当”的重物落地,和箱盖合上的声响,白石京立即呜呜噎噎没了动静。
“走吧。”越江山转头。
周玙川暗暗叹了口气,按下心中欢欣与惆怅交织的复杂情绪。尽管看不见眼前人,但他还是没忍住垂下眼睫。
“越先生,还是不麻烦您了,我现在用拐杖已经很熟练了——您其实可以留在房里继续审他的。”
“不麻烦。我担心你,很危险。”
越江山又道:“很多东西靠拐杖都探不清。这个房中还有茶杯的碎渣,你现下看不见,万一踩到了这些东西怎么办。”
周玙川想起那茶杯好像是他当时摔的,不禁磕巴了下,“我会小心。”
越江山坚持,“只怕你不备。一楼人多又杂,我在一旁总能帮你注意到。”
手臂传来熟悉温热的触感,是对方走过来扶住了他。
周玙川张了张口,只觉手上的竹竿确实有些让人站不太住,心中在想一定会被看出来吧,因为他此刻脸上实在烫得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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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石京似乎被好一阵折磨抖落,在十五日之限的前一天里,吐出了不少东西。
又是青龙舵主的身家绝密,又是朱雀舵主的布兵排阵,大有一副如果放着他就这么死去则天将不明,大道将败,总之亏的一定是越江山。
最后越江山按着他脑袋逼他一口气背了全教下五十多个的暗桩,许是不大满意,上乱葬岗找了个侏儒身子的绞刑犯,融进据白石京喊冤所称的只有半个指甲盖大小的命珠碎渣,把脑袋安在了这个刚死没多久的身体上,以便把那五十多个暗桩写在纸上。
“王八蛋……本座的命珠被弄得只剩下一半也就算了,连那剩下的一半都不肯给本座,只给了那么一丁点!还有这身体,你一定是故意的!找了这么个矮子!!”
越江山看着周玙川将药喝完,转身去把向屋里斜斜飘进雨丝的窗户合上。
随后他收起药碗,转头对着在矮案上抓着毛笔写鬼画符的白石京,声音冷淡。“你可以不要。”
白石京顿时噤声。
周玙川喝完药后接过茶水清了清口,突然仰起头,望向面前的越江山:“越先生,我感觉身体现下已经好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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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玙川在客栈里一连就住了十来天,身上的内伤与外伤都被调理得好了大半,只是眼前还是黑潮无际,以及自那之后夜里总会陷入睡梦。
期间施华铃在云州趴着养了几日的伤,不得不卡着活尸脑袋腐烂的日子,带着桑春和徐茂头颅启程,专门挑了越江山不在的时候来和周玙川辞行。
她那日虽有幸逃过一劫,身上也没全然落得好,浑身瘀伤,断了两根手骨,来见他时手上还包着纱布。
周玙川想到徐姨娘和二小姐,忍不住有些好奇地问施华铃,你那千蝶令真的能保她们之后受千蝶谷庇护,不被打扰吗
施华铃咳了声:“那是自然,只有千蝶谷大弟子才能颁发的令牌!千蝶令所至之处,扬我谷威!”
说罢,见一开始原本就是因见他面善才和他结识的少年,此刻双眼呆呆,好不可怜。她想到这人无门无派,现下又坏了眼睛,不由骂了声,却还是有些心虚。
她又从怀里掏出一枚木牌,轻轻放在周玙川手上。
“你呢,确实是无妄之灾。那姓越的心思深,尽让人作些危险的戏。你要是之后待得不舒服,拿着令牌来扶水洲的千蝶谷。你不是要去朔阳城么,反正都在北连四水。我们谷中见了此牌定会好好招待你,不过是多个人吃饭,你待一辈子都成。”
少年不由弯唇笑着道谢,祝她此行一路顺遂,好好将手中这枚千蝶令收了起来。
周玙川不爱怨天尤人,骤然失明,开始几日里少年确实有时会在床上独自惆怅——
但他不愿将此事怪到越江山头上。
这半月里,他近乎听着对方忙前忙后,不像是外事长老的弟子,倒很像药医长老的门下,日日亲自给他把脉,他看不见男人的神色,只是听他沉静的声音,说他脏器与血气调理得如何,随后起身去熬药,连身上衣袖间的药草香气都重了几分。
周玙川觉得自己和越江山相处着投缘,对方于他几番相救又有恩情,若能遇两人心知,旅伴同行,他自然心喜。
可他不愿对方将此事揽在自己身上,因自己伤病连累心怀,而当作赔罪被迫与他待在一块儿。
他想和对方说自己其实并不在意。
许是少年心气,周玙川也想过若是后半辈子就此难以治好该怎办,第一反应是打了个寒战,随后却又想得很开。
既然本就是想要出来见识一番,只是失明怎么了,他爹从前天蒙蒙亮就背着娘把他赶去学算术,那么多日子里的早起总没有变到别人身上,他闭着眼都能打得一手好算盘。
即便是自家铺子上人才济济塞不下一位盲人账房,他这手艺也总有地方能让他谋生。实在不行,还能上外公那,替他算算山庄上的帐,估计还能帮他调下收支,免得真的有一天倒灶。
一日越江山照常把完脉,又检查了下少年的眼睛,杏眸木楞楞地瞧着他。少年这些日子服药忌口,吃的尽量素淡,小脸瘦出一小截尖尖的下巴梢。
像是犹豫许久,他还是最后开口问道:“越先生,您不回天仪山复师命吗?”
越江山默了片刻,“白石京既已,不急这几日,等你眼睛痊愈再说。”
“可万一永远好不了呢,”说着对自己近乎宣判一般的话语,少年脸上却看不出什么悲伤与彷徨,那双已然木讷的眸中只是在眼角流露单纯的惑色。
“越先生,您已经救了我那么多次,何况这不是您的错,实在不必将这当作自己的罪责。”
他说完后,看不清越江山的表情,只能努力地打算分辨着他话语中的情绪。
越江山却道:“可是你不是还要去给未婚妻送及笄的贺礼,你总不好盲着双眼去见她。”
他哪来的未婚妻。
他原来还有个未婚妻。
越江山很认真:“你不必心有负担,先好好养伤。待身体调养好,我带你再回师门见长老他们,他们一定有办法。”
他又问:“那位小姐的及笄礼是几月?”
这番回答一下来让周玙川没顾得上猜对方意思,反而背后一僵,更惆怅了。他完全忘了自己当初撒的小小的一个谎,当时只以为二人同去朔阳城便罢了,那万一自己这眼疾终日不治,还不得劳烦越江山送自己到那女子家门口?
他的沉默似是让对方误会了什么,越江山最后摇了摇头,将少年手腕塞回被褥中,又安抚般地轻轻拍了拍被子,“别担心。”
周玙川不知该摆什么表情,只得低着头嗯了一声,语调颇有些哀愁。
于是越江山又拍了拍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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