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楚燎也渐至面无表情。
就在两人无声默哀之际,外面传来纷乱的脚步声与呼喊声。
“莫敖大人!军师大人!你们在哪啊?!”
“不好了,怎么办,两位大人怎么都找不到,越民暴动了……”
“找啊!不找能怎么办?”
又是一阵更加卖力的呼喊。
景珛的虎口再次被咬破,他双眉紧锁泄愤地抬了抬腰,蠗姼咬得更狠,目光闪烁着晕了过去。
窸窸窣窣的动静来回徘徊着,景珛找了绳索重新将人捆好,沉眉怒目大步走了出去。
少顷,楚燎先行探出身子,走到门边观望,心有余悸道:“真难熬,差点以为要罚站一整晚……”
越离拾起仍在地上的火折,举火踱向趴倒在毯上的蠗姼。
他身上只搭了一件景珛的外袍,长而卷的黑发将头脸遮住,肩头露出一半,其中的狰狞文身一览无余。
越离在军中见过不少虐待战俘的暴戾将领,尤其是敌将,往往都遭泄愤折辱而死。
这人好在还活着,景珛对他颇为重视,坏也坏在还活着,景珛不肯轻易放过……
“阿兄,你离他远点。”楚燎忙跑过来挡在他身前。
越离:“你若求死,我们可帮你一把。”
楚燎一怔,扭头看去,那人从满头乱发里露出一只恨意滔天的眼睛,死死盯着越离。
“我……”他咽了咽口水,沙哑而坚定:“我不要死,我要他死。”
越离眼神流转到他腿部,叹气道:“齐国有最精良的假肢,安上亦可行走自如。”
蠗姼看他二人片刻,吐字道:“滚。”
楚燎见他惨状如此,虽有不满但并未展露,只拉过越离道:“走吧,我们快回去。”
“走吧。”
两人原路返回,不敢再耽搁。
越民暴动之事早有预料,因此不算太过火,只是如何处置暴动之人,景珛一时拿不定主意。
“军师呢?军师何在?”
送越离回去的小兵苦着脸道:“军师说是与楚燎将军歇在一处,但刚才去没找见他们……”
“其他地方也找了吗?”
“找了……”
景珛不禁疑惑起来,自己是偷腥去了,这两人又是干嘛去?
他健步如飞寻到楚燎帐前,不及通报便冲了进去。
两人一坐一蹲齐齐望向景珛,越离右腿的裤腿挽上,楚燎两手按压着他久站抽筋的小腿,问傻眼的景珛:“莫敖这是怎么了?暴动可有平息?我与先生方才在周边巡视,将息方回,没误莫敖的事吧?”
越离收起肿胀的腿被楚燎扶起,“莫敖深夜来此,暴动之事如何了?”
景珛见他二人坦荡至此,意有所指道:“我倒不知二位这般亲近,真是羡煞旁人啊。”
“对了,莫敖守在边关,并不记事,”楚燎先是惊讶再是恍然,“我去魏国为质便是先生在我身边教导,亲近些也是应该的。”
前有赤羽军统帅昼胥,后有出使归来的军师越离,楚覃这是把身边的亲信都送到了自己军中?
好端端地送个军师过来,莫非他多年守边,要为他人做嫁衣裳?
景珛脸色微沉,听楚燎一番言语,玩味地看着他环在越离腰间的手臂。
他与楚燎本就不对付,当即更是心中窝火,笑着扶上越离:“原来如此,军师这是怎么了?腿脚可还好,我看看。”
“大王特意授命,军师若在我军中出了什么事,我可担待不起呵呵。”
他自言自语把楚燎撞到一边,越离不知他抽什么风被他按回凳上,裤腿重被撩起,景珛把着他的脚踝,手指灵活地在他莹白的小腿肉上抚来抚去,“哟,这是去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还有些扯筋。”
说着就要再往大腿揩去,楚燎面色不善猛地攥住他的手腕。
与此同时,“啪”一声清脆响彻帐内帐外,越离甩了甩发麻的手掌,景珛身后的两名亲兵目瞪口呆地张大了嘴。
景珛顶着腮帮,阴鸷地看向越离。
越离摊开空空如也的手掌和善笑道:“这地方蚊虫真多,楚燎你看,刚才我还帮莫敖打死一只。”
楚燎抿唇憋笑,掏出手帕夸他:“哎呀,好大一只苍蝇,先生真是眼疾手快,快擦擦手!”
两人一唱一和间,越离擦着手拐入正题:“对了,莫敖可是有要事来寻?”
景珛目光在他二人脸上来去周转,负手立起,“呵呵”笑道:“军师既然来了军中,理应恪尽职守,军中可不是什么偷人的地方。”
他在楚燎嫌弃的神色里正色道:“暴动的越民共有五十来户,其余的虽未抓个正着,定也在暗中助力,依军师看该斩还是该屠?”
越离的笑意褪得干干净净,敛容冷目而视:“这便是莫敖的治民之道?”
“什么民?杀我兵卒俱是仇敌。”
“楚地方圆千里,俱是化敌为民而来,莫敖要倒行逆施不成?”
景珛少有与谁意见相左的时候,见他咄咄逼人,轻蔑笑道:“以杀止杀就是我的大道,先生柔弱之躯,在别处倒也有一番滋味,只是这兵戎之事,还是别插手的好!”
他拂袖而去,显然不愿再问他军师的意思。
帐中霎时静了下来。
“他屡次轻薄于先生,”楚燎磨牙恨道:“我迟早把他的狗牙全拔光!”
“此人薄情寡义,来日必成祸患。”越离拉他坐下,若有所思:“世鸣,依你之见,这些暴民该屠还是该杀?”
楚燎思忖片刻,一字一顿道:“该放。”
越离倏地松了口气。
“于我军而言他们罪当暴民,易地处之,他们不过是沦国丧家的哀民,屠杀之事,不该随意加诸平民。”
楚燎在他国领会多时,率兵救魏又尽得魏民恩谢,将心比心,他并不偏狭生身之地。
何况上天有好生之德,血肉之躯,怎可轻易弃杀?
他摇摇头,起身望向帐外,“攻城为下攻心为上,他这么屠下去把人都杀光了又有何用?阿兄,我要去拦他,越民不能杀。”
“好,”越离牵住他,温声道:“你去放人,剩下的交给我。”
楚燎顾盼回首,与他相视一笑。
“好。”
//
孟崇指挥着众人将暴民驱赶进刺马桩围成的大圈中。
说是五十多户,拖家带口起来也有两百多号人,其中还有半大的孩子与怀胎的妇人,牵牵连连,哀声遍起。
这场暴动,楚军死伤竟有百数,防不胜防之下,对越人的恨意更深。
屠兴持长戟落在队伍后头,他几次失魂落魄掉下长戟,复又弯腰捡起。
昨日与他谈天说地的同席兄弟,方才在那一场乱斗中身中毒箭,已被草席裹了去,今晚他可以独享一褥。
他不是没经历过朝识夕死的景象,刀剑无眼,对敌人对自己都一视同仁。
只是这些敌人……并不像敌人。
他的魂不守舍被人看在眼里,拖沓在队伍后面的妇人怀中抱着襁褓,手一松襁褓摔在地上。
屠兴紧步上前抱起襁褓,妇人“喔噢”着就要接过。
“当心!”
屠兴闪腰避过从襁褓底下刺出的剑刃,抱着襁褓的手臂躲之不及,顿时血流如注。
妇人被撞倒在地,恶狠狠地瞪着他们。
赶来的兵士持戟要刺,被屠兴一手抓住:“不可!他们只是百姓!”
“哪有杀人放毒的百姓?!今夜我们死了多少弟兄!”
那士兵不顾他阻拦,红着眼抽出长戟,不依不饶地要杀生。
屠兴抱着襁褓的手臂仍在流血,怀中的孩子啼哭起来,其他人听了悲声,也跟着啼泣不止。
阵头的孟崇远远看了,不需细听便知发生了什么,他转开目光,并不多言。
顾此失彼,再正常不过。
屠兴错身挡在妇人面前,他说不出什么大道理,只是摇头恳求:“不能杀,别杀他们……”
周遭的士兵神色不一,有的怒目而视,有的躲眼不看。
“咚——咚——咚——咚!”
孟崇悚然一惊,扶剑站直了身体,其余将士亦吓了一跳,所有人凝神望向战鼓传来的地方。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暴怒的心绪被战鼓擂得肃然,三缓一急,九重一轻的出战鼓堪堪息音,孟崇扯嗓高喊:“有敌袭!”
他的话音被乍落乍起的战鼓再次掩住——
“咚——”
“咚——”
“咚——”
“咚……咚……咚……”
三长两短渐弱至无的休兵鼓随夜风低语,消散风中,留下一头雾水的众人。
激昂的情绪在一战一休间缓和,就连越民也疑窦丛生,仰面四顾不知是个什么情况。
楚燎披坚执锐高举火把走到正前方,火光映亮少年的面容与褪色的肩甲,他长身肃立,飞眉入鬓,已有几分不怒自威的气度。
他的视线毫不偏颇地扫过众人,不在楚军身上多做停留,也不在越民身上多显军威。
他解下腰间的鞘中剑,往前一推,扬声道:“鏖战已过,大楚不杀降卒,你们各自遣返回家,勿要再生事端……”
“走快些!别磨蹭!”
“全都站到圈中,各自排开!”
孟崇挠着脖子望向喧嚷方向,为首之人长裳落袖,他“嘿”了一声回过头,楚燎亦是僵在原地。
观那乌泱泱的人头,刺马桩根本围不下,索性撤下马桩换作兵卒值守,持戟握刀的楚军两边排开,整个塘关的越民都被带来,很快挤挤挨挨地跪成一片。
此情此景,已经没有人顾得上楚燎方才说了什么。
越离负手立上高台,与楚燎相对而峙,他眉目皆冷,火光也暖不及半分。
“先生……”
“莫敖有令,越民暴动无休,枉顾不杀之恩,反倒暴起杀我士卒。”他半分颜色也没分给楚燎,声不疾色不厉,令人不觉屏息着听他话音,“此恨难消,非屠关不足以灭之。”
孟崇吓得上前两步:“军师!屠关不可!”
原本在队尾的屠兴被挤出人群,捂着手臂不知所措。
越离冷目下视,抬手及肩,睥睨扫过被捆押在地的难民。
在楚燎的注视下,他并指为刀,手掌轻巧劈下。
“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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