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把火把拿过来!快些!”
“来了来了催命啊!”
“可不就是催命?这夜里全靠火把续命……”
“哎,你说的是,谁知道看不见的地方都有什么……”
一条小指粗的蚯蚓在墙角缩身挪行,好容易挪到了小小的泥丘旁,一只大手从阴影里探出,拎着它放回原地。
蚯蚓躺了一会儿,换了个方向挪行。
不多时,那只手又将它拖回原地,害它空忙一场。
“时也,命也,你大概以为自己含辛茹苦地走了许久,其实从未踏出半步,你醒悟吧。”
蚯蚓听不懂贱人贱语,索性埋头一钻,没入泥中遍寻不到了。
楚燎“嘿”了一声,拍拍手掌撑着膝盖站起来。
营地里的火光亮如白昼,敌袭前是十丈一火,如今是五丈一火,巡逻之人除了领队,几乎人人手握一把。
看似寻常无恙的周转里,人人手心里都捏了一把汗。
黑暗里的不可捉摸之物,什么时候会来?
楚燎仰头望去,迎风猎猎的赤红楚旗像是高天里不甚鲜艳的火光,徒有其表。
“楚燎将军!”
他应声回首,是右军的前锋小将,楚燎清朗笑道:“哎,你这是要去巡逻?”
白日里作战楚燎都是闷声拔剑,少有露笑,前锋钦佩他一往无前,本想上前问候两句,这厢被他笑得有些脸红,举目他顾:“是是,我按例带兵去营外周边巡视,以防敌袭。”
听到“敌袭”二字,前锋身后的数十人都绷紧了面色。
楚燎向守卫要了一支火把,朝他们颔首道:“走,我随你们去。”
巡兵们亲耳听说他要随往,一扫萎靡之色,都振奋地跟在他身后。
他一马当先,率先跨入营外的幽深之地。
林中不时有夜枭啼鸣,此一声彼一声的没个定数,吓得几个后防险些绊倒。
“不急,看稳脚下的路再走。”他举着火把转过身去,驻足等候片刻,待他们都一一跟上恢复队形,方继续前行。
惨淡的月光透不过巨大林冠,只稀释下可有可无的雾色,火光至处,魑魅散尽。
“相传在远古的时候,”楚燎的声音不高不低,在队伍中平和传开,“人族每到夜间便闭户不出,那时还没有火种,人族弱小,夜行远不如猛禽异兽来得自如。”
“及至祝融大帝将火种带到人间,人族得以庇佑,部落得以聚拢,方国得以筑起。人族相信,只要我们手里有一把火,就能走出混沌的黑夜,抵达无数个明天。如今少有无人之地,人族凭着这一把火,遍地耕春,才有了今日的群雄争霸。”
前锋愧而垂首,低低道:“是,将军说得有理,只是经历了那一遭,我们都有些害怕,总有火光照不全的地方,万一那里有些什么……”
他悄声匿句,却令人心照不宣。
“嗯,人总会被吓到,”楚燎颔首顿步,指了指他们脚下憧憧的光影,“这就是我们现在能照到的地方。”
他抬指顺着方才走来的路面蜿蜒,“那些,是我们方才能照到的地方,从那头走到这头,我们一路走来,一路映照,原本火光照不到的地方,我们一步一步照到了。”
高低起伏的鸟叫虫鸣都成了他话音之下的衬托,没人再被夜枭惊吓。
“你说的对,火光总有照不全的地方,那就不要去想,”楚燎转而上路,队伍有条不紊地行动起来,“别去想万一,别去想那里有什么,有时候黑暗就只是黑暗,看得久了,就算那里什么也没有,你也已经害怕了。若有异动就直接行动,我退敌进,我进敌退,就这么简单,勇者方能无敌。”
他话音刚落,中段的队伍突然有人搭弓射箭,“唰”一声扎入不远处的草丛中。
“很好,就是这样。”楚燎欣然笑道,抬腿要去一探究竟,被前锋展臂拦下。
“我去吧,将军。”他看着那片黑压压的草丛,身后跟着一名士兵,两人拔刀跳去。
于是那一片也有了火光。
前锋紧张地拨开草丛,随即面上一喜,拎起兔子耳朵晃荡道:“将军,是只大肥兔子!”
“好,一会儿你们加餐!”
战战兢兢的气氛一哄而散,士兵们胆子大了些,不再紧着脚尖的方寸之地盯个不停。
待他们巡视回营,楚燎与他们挥手作别后,前锋逢人便夸楚燎有勇有谋,身边还有一堆附声虫。
楚燎偷偷躲着听了,竖着耳朵冲回房中,对着越离的背影大喊:“先生,我今日也做了一回先生!”
越离正拿着艾蒿替他熏衣,已习惯白日里与他吵得眼红耳赤,天一黑又是天真无邪毫无嫌隙。
“是吗?又上哪忽悠人去了?”
越离不挑书卷,若得闲了,爱与他说些姑妄听之的神话传说,楚燎听了就自行删改,跑去跟魏明煞有其事。
魏明是正家之教,一心正道的夫子压根不会与他说些无稽之谈,他也就无从考证,觉得有趣,又怕楚燎诓他,只好在越离随行时问个周全。
结果楚燎真在诓他!
楚燎兴致勃勃在房中打转,把来龙去脉都说了一遍,尤其加上前锋和兵士们对他的夸赞,几乎是全套演给越离看了。
越离看他一人分饰多角,笑得手抖,楚燎见他眉间郁色消散,也跟着笑。
他从身后抱住越离,抬手取掉他手中烧了一半的艾蒿,叹息道:“他这么三天两头的气你,我看了也心疼,我可舍不得。”
“你倒是不争不抢,”越离反手揉了揉他的脑袋,笑容稍敛,“他说的那些话,你可有想过?于我而言你们性格迥异,但都是你,说什么消不消失的,听来实在刺耳……”
有时看着性情各有偏颇的他们,越离无端生出某种恍惚,偶尔也会疑心面前之人并非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
他不该起疑的……楚燎只是病了。
这份疑心他绝不会开口告诉任何人,但仍令他感到寂寞。
他太想念那个无虞的楚燎了。
“阿兄既已与我互白心迹,那又有什么好争抢的?若有一日,我与他只能留下一个,”楚燎靠在他肩窝里想了想,“那不该说是消失,而是回来吧?毕竟这世间本就只有一个楚燎,若非阴差阳错,怎会昼夜分离?”
“再说了,他有什么好不值的,我变成这样,最难过的应该是先生,以前先生只需管教一个,现在一分为二,先生还得日夜操劳!”
他的俏皮话没惹来谁的笑,抱在腰间的手背上湿淋一片。
“越离……”
他绕到身前,越离的下颌上挂满了泪珠,滴滴答答地潸然而下。
“你、你别哭……”他下意识伸手去接,转而抚掉那些泪痕。
水洗过的眉眼似蹙非蹙,像是委屈,琉璃般的眼眸微微晃动,将楚燎罩在其间,像是怜惜。
越离一张脸被他捧在掌中,泪意无声汹涌,抚去旧痕,又添新泪。
真正地伤心了。
他主动埋进楚燎怀中,双肩抖动,顷刻间湿了楚燎衣襟。
越离的喜怒哀乐总是恰到好处,点到为止,少有这般失控的时候,楚燎抿唇抱着他,不知如何是好。
待他探出头来,肿着双眼靠在楚燎颈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泪意方歇。
床头的烛台忽暗忽明,他将视线虚虚拢着,光线迷蒙涣散。
楚燎抱着他一动不动。
越离微微抬眼,哑声问他:“吓着你了?”
楚燎如梦方醒地摇摇头。
“你怎么了?”越离扶着他的肩膀正眼看去,他尚未从愣怔里完全抽身。
“越离。”
“嗯?”
“我们以后……”他垂眼看着静候下文的越离,新月里一心一意映着他。
寸寸皲裂的心口被倾盆的蜜意粘合,鼓噪得格外响亮。
“再也不要分开了。”
越离失笑:“好。”
他傻笑两声,鼻尖耸动地凑过去:“先生,这房中都是艾蒿的味道,为何你身上还有松香?”
“有吗?”越离也疑惑起来,揪起衣襟嗅了嗅。
“有的有的,”楚燎扯他腰带解他外衫,拿腿把他绊倒在床上,“我闻闻你身上有没有……哎哟!”
他捂着脑壳愤愤抬眼,从梁间悬下的碎瓷片被他撞得晃晃悠悠,看上去是一块酒壶碎片,光泽黯淡,楚燎这才中了招。
“什么东西?昨日还没有的!”
越离拢好被扯乱的亵衣,“这是今日午时来挂上的,说是浸了雄黄,能驱蛇虫。”
“一块破瓷片顶什么用,浸了没多久就干掉了?”
“哎,众人求个心安罢了。”
楚燎也叹了口气。
“下去。”越离抬膝赶他。
他将计就计扑在越离身上,鼻尖在他颈间刮来刮去,挠得越离笑起来。
“真的有松香,你有用松木熏衣吗?”楚燎支着手臂问他。
越离只能嗅到满屋的艾蒿味,“没有,营中哪来的香片熏衣,不过……越家方圆十里有一大片松木林,我会与先生一道去捡些松树皮回来熏衣,许是那时留下的味道。”
楚燎不满道:“越家人连香片都不给你?”
时过境迁,越离已经不大怨了,“我不过是寄生暂托的废子,给不给都无所谓了。”
楚燎瘪嘴哼了一声,被越离捏住嘴唇,“去,洗漱宽衣。”
“哦……”
“当心!”
为时已晚,楚燎又被那破瓷片敲在后脑,“叮”一声分外醒神。
越离笑倒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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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顶的瓷片晃晃悠悠,楚燎痛定思痛,还是睡在了瓷片底下。
瓷片不晃了,他就伸手拨两下。
“先生,”他挠了挠越离手背,“王兄为何将你派来景珛营中跟着伐越啊?”
在楚燎看来,景珛虽然私底下不是什么好东西,但领兵谋战已是能统领一方的老将了,何必再塞个军师过来,倒不如放在郢都,好盯着萧济那个老东西。
越离不答反问:“怎么现在想起来问了?觉得我不中用?”
“我哪有!”楚燎枕着手臂侧向他,如临大敌:“只是塘关久攻不下,秋尽冬来,我怕你身子熬不住。”
“……倒也不至于就体弱成那样,”他语气稍顿,问起来:“塘关久攻不下,你作何想法?”
楚燎叹息着平躺回去,又拨了拨停摆的瓷片。
“越人这招鬼兵攻心,实在是难破,先生,你说人要怎么对付不可捉摸之物?有胜算吗?”
“对付吗?”越离的目光跟随瓷片来回晃动,“中原讳言鬼神之事,南民多与鬼神交契,前商更是将神鬼视为天,人与鬼神,谈不上对付,人的敌手,大概只能是人。”
“人的敌手,只能是人……”楚燎喋喋重复着,脑中浮现出巡营之事,祝融大帝身披火光降临混沌,点燃了赤色楚旗……
楚燎猛地翻起身来,“叮”地一声,他捂住脑袋没顾得上叫唤:“对!越人攻心,我何尝不能攻心!阿兄,我想到办法了!”
越离随他坐起,听他滔滔不绝道:“我记得你与我说过,祝融是火神,而我们楚人是火神后裔,是伏羲大神洒在南土的第一把火,火能赶夜召明驱邪避凶,我们既是火神后裔,必然得火神庇佑,区区蛇虫,怎么比得过我们天命所归?!”
不等越离驳辩,他已自行补上:“但是仅仅用嘴来说,必不能为人所信服,阿兄,不知你听过扶燧国不曾?这是在楚南之地的一个小小方国,我五六岁的时候扶燧国纳入楚图,与其他方国一同入郢献礼,那时我年纪小,许多事记得朦朦胧胧,但唯独这个扶燧国,我记得仔仔细细。”
他咽了咽口水,在越离期待的目光里郑重道:“他们会召火!我记得献礼之人从头到脚都燃着烈焰,在搭起百尺来高的梧桐木下,召火之人隔着百来步,凭虚御风,梧桐木瞬间熊熊燃烧,浓烟万丈升入高天……”
越离跪坐起来,伸手揉着他肿起的额头,声情并茂的楚燎话音戛然,越离看他一眼,勾唇笑道:“怎么不说了?”
楚燎鼻孔翕张,抬手揽抱着他,仰头气问:“先生是不是不信?”
“我信啊,”越离忍笑捏了捏他的下巴:“我信扶燧国的人会召火,你会吗,公子?”
楚燎的鼻孔缩回去,陷入沉思。
扶燧国毕竟是巴掌大的方国,称之为部落更合适些,又远在楚南之地,需得王印才能召至,一来二去花在路途上的时间就不计其数,有这些工夫,恐怕北伐都已尘埃落定……
越离见他煞有其事地苦思冥想起来,好笑道:“你去做不就行了?”
说到底不过是故作玄虚,人会被看不见摸不着的邪恶打败,也会被说不清道不明的正义救赎。
人就是如此脆弱而顽强的东西。
越离一手扶在他肩上,撑起身拽掉那块瓷片扔到床脚,重新坐回去,“扶燧国的召火之术,楚人的天命所归,你只需要凝聚人心,何必按图索骥,非要个扶燧国在场不可?”
楚燎盘起腿撑脸看他,眉头紧锁:“先生是要我忽悠他们?”
“扶燧国未必是真,公子未必是假,何来忽悠一说?”
楚燎眨了眨眼,随即瞪大眼睛把头摇得晃荡:“不可能!扶燧国一定有召火之人!他们肯定会召火!”
“是是是,这世上肯定有召火御风之人,”越离忍俊不禁,赶紧上前稳住拨浪鼓,“只是我们时日不多,当务之急,是燃起我军斗志,公子意下如何?”
楚燎面带惋惜,若非时机不许,他还真想再看看。
“此计巧妙,既可大破我军心结,亦可重整斗志。”或许还能倒逼景珛一把,不能再在塘关耗下去了。
越离赞许道:“公子丰神俊朗,定比那召火之人更有神仪,令人倾倒。”
神仪?
楚燎两眼冒光,在他颊边亲了一口跑下床去,“我有个天大的好主意!”
桌上的竹简被推到一边,楚燎挑挑拣拣选了一方轻帛,拈起笔舔了舔,蘸墨下笔:“我要托付嫂嫂给我捎些东西来,从郢都快马到这儿也不过四日,肯定来得及!”
越离披衣走到他身后,只来得及看到他健笔如飞写了三个“急”字,他便提起帛角甩了两下,得意道:“先生,到时候你就知道我的厉害了。”
“好,那我拭目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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