郢都之外,郢水上游,一位农人打扮的钓者戴斗笠披蓑衣,在还算凉爽的水边盘坐着。
风动水痕人静,倒也自有一番野趣。
“我说水门下怎么一条鱼也瞧不见,原来都给你钓了去。”
冯崛喘了口气,拎着领子跳上另一方水石,蹲在钓者身边:“你不热吗?”
钓者:“……”
冯崛抬手拢在额上,极目望去,此处河岸宽广,几只水鸟在不远处汲水觅食。
“我看这儿挺好,确实比郢都里清静多了,”冯崛连跑了几天腿,感叹道:“要换了我,也不愿上朝和一帮老不死的吵来吵去,宁愿来这儿喂鱼。”
钓者终于偏头看了他一眼,斗笠下一张肃然的脸,唇角习惯性下撇,显出几分眼高于顶的矜傲。
冯崛惊讶道:“哎!你真的和我家先生说得一模一样!”
钓者:“……你家先生是何人?”
“谏朝尹……哦不,现在是掌风亭了,我家先生姓越名离,想必大人不陌生吧?”
何止是不陌生?简直如雷贯耳!
在郢都的大小官员都忙着打探这位自有噱头的同僚时,百里竖不仅一点不凑热闹,甚至把越离递去的拜帖当灶引烧了。
他每日出城垂钓,上到楚王下到谏朝尹,他谁的面子都不卖,谁上门也见不着他。
“我没钓鱼。”百里竖冷冰冰道。
冯崛疑惑地“啊”了一声,茫然的目光逡巡片刻,落在他盛了水但空空如也的竹篓中,一拍脑袋,“嗷!”
百里竖横指一定,“都被它们叼走了。”
冯崛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那几只水鸟正大快朵颐,鸟喙往水里一扎一个准,撑死嘴大的,饿死饵小的。
冯崛眼珠子骨碌一转,“大人,你稍候一会儿。”
语毕他在百里竖的惊声中抽出鱼竿疾步冲去,鱼线甩进水面时深时浅,漾开一道道波纹,破风声厉厉。
水鸟们惊惶抬头,不知手足舞蹈杀来个什么东西,扑棱着翅膀一阵鸟语飞走了。
冯崛甩着鱼竿把水鸟全吓飞了,险些还抽了百里竖一竿子……
“呼,这下清静了,”他拖着鱼线把鱼竿送回心有余悸的百里竖手中,“大人,没鸟敢跟你抢了,你这竹篓里肯定能满上!”
百里竖抖了一把蓄起的胡子,接过鱼竿,不确定地瞪他一眼:“你当真是越离的人?”
越离已经沦落至此,只能派这么个玩意来?
冯崛仰脸一笑,整张脸充满了得意洋洋的少年气,一抹鼻子牛气道:“正是,我乃先生门下最得他深传的左膀右臂,先生常夸我有慧心!”
百里竖与越离不过几面之缘,却历历在目。
“是吗?”他冷笑一声,哼道:“我猜他途经十人,有八人都得他一句‘慧心’。”
冯崛先是矢口否认,语调渐消,变得将信将疑起来。
这……倒还真像先生能干出来的事。
两人一起盯着平静的河面,风过留痕,鱼线始终深埋其下,不见鱼踪。
半晌,冯崛忍不住问:“不然我下去给你捞两条吧?”
百里竖胡子一抖,勉强道:“竖子,不可坏我道心。”
冯崛挠了挠脸:“可你也钓不上来啊。”
百里竖忍无可忍地摔掉鱼竿,手指险些戳他鼻子上,“那厮派你来,到底所为何事?!”
“你早问不就得了?”冯崛白他一眼,从袖中掏出一方轻帛递去。
百里竖:“……”
素日都是他百里竖让人下不来台,今天居然让这嘴上没毛的臭小子崴了他一跟头……还是另一个嘴上没毛的指派来的!
“哎!你轻点!”冯崛痛呼一声。
他咬着后槽牙抽过帛书,展卷一看,面色缓缓沉静下来。
冯崛盘腿坐下,等百里竖看了一遍又一遍。
河风吹乱他的鬓角,他对着河面沾水弄发,“先生说,这不仅是你的苦衷,亦是楚廷的苦处,他明你心意,敬佩你的高瞻远瞩,只是有些事急不来,牵一发而动全身,先生不希望大人为此遭受无妄之灾。”
百里竖抿唇不语,不由自主听着他口中那人的安抚之言。
越离将他算计而来,却也不曾食言,给了他应有的青眼和庇护,让他在这片楚地上施展抱负,有了一席之地。
为了这一席之地能长盛不衰,他呕心沥血,屡建良言屡献良策,丝毫不同流于堂上的蝇营狗苟。
他的野望不只在庙堂,更在天下与千秋。
他要“百里竖”之名,徜徉在今后每个士人的案头墨间!
因此他在楚覃登王后,上书要楚覃回收各县的商税,钱权不可分,一旦县公坐大,楚国的内乱不会比中原诸国更省心。
楚覃未必不明白,只是能排得上号的县公都与他有同袍之谊,他不能放下碗骂娘,何况霸主之日迫在眉睫……
但若等到霸王之时再收权,卸磨杀驴,为时已晚,就不是再来一场引狼入室能轻易解决的规模了。
楚王有楚王的掣肘……百里竖甚至想过,如若不然,他就去当那只必死无疑的推手,至少能在万古之中,留下点虽败犹荣的促音。
他攥着手里的帛书,听冯崛不忧不愁地悠然道:“楚王狼子野心,大志汹汹,远的不一定能看到,但近的一定不会放过,咱们别梗着脖子跟他对着干,顺势而为,往他的痒处挠就行。”
“……这也是越离说与你的?”
冯崛意味深长地“嗯”了一声,嘟囔道:“先生说了一堆形啊势啊的,我记不住,反正就这个意思……我又不是楚燎,一句话还得问三遍,我比他聪明多了好吗?”
他想起楚燎围着先生打转的蠢样,自顾自抖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百里竖:“……”
冯崛啧啧有声地感叹完,拍了拍百里竖的肩头,“走,咱们回去吧,我还有别的事。”
百里竖抖掉他的手,谁跟你咱们!
冯崛看他又捡起鱼竿盘腿坐下了,好奇地凑过去,“你还钓啊?”
百里竖:“有始有终,怎可半途而废。”
冯崛:“可是你又钓不上……哎哟!哎!你这是作甚!住手——”
招人嫌的冯崛被鱼竿抽得龇牙咧嘴,高喊着“我还会再来的”,跳着脚跑远了。
//
楚燎睁开双眼,偏头在熟悉到有些陌生的宫室摆设间流连了一会儿,捂着胸口坐了起来。
侍女未近他身,一看到人醒了,连忙派人去告知大王。
他垂头坐在床边,试着想起昨晚发生了什么,可他的记忆只延续到群鸟旋空,灰线火起,大陵巫问他……
来者何人。
那之后他便没有半点记忆,甚至能觉察到那人前所未有的强硬——他竟想灭了他,一家独大。
可喜可悲的是,他们都不得其法,只能令人发笑地僵持不下。
楚燎转动僵硬的脖颈,起身活动筋骨,走到窗边眺望门前的老松。
不知使齐路上可还顺遂?
难为他回楚不过月余,又要四处奔波劳累,离去前还惹他生气……
楚燎思接千里,一会儿懊恼一会儿丧气,乍一看到跟在楚覃身后的昼胥,心头一凛。
昼胥是赤羽军的统领,亦是楚覃身前的铁板,若非有紧要军情,昼胥不会轻易出现在宫中。
除了上一次楚燎回宫的宫宴,楚覃有意将他推到众人面前为今后铺路,这便是昼胥第二次入宫。
楚燎略一沉思,迎着整齐划一的恭迎声步去。
“王兄!”他朝楚覃身后望去,愣怔笑道:“昼统领,好久不见了。”
自打二人在殿上短兵相接后,昼胥对他的路数念念不忘,可碍于彼此的身份也不好再提。
当下再见,昼胥垂在身侧的拇指技痒地按住食指,一派镇定道:“劳公子记挂。”
楚覃面上笑意不减,如沐春风地揽着他往里屋去:“身子可有好些了?”
“王兄料理国事本就分身乏术,我还……”他不知大陵巫会对楚覃说些什么,心下攥了把汗,诚惶诚恐道:“王兄怎还把我带回来了,多有不妥。”
楚覃笑意减淡,挥挥手遣退奉茶的侍女,昼胥识相地守在门外。
“世鸣,”楚覃五味杂陈地啜了口茶,眼神飘得远了,须臾又转回他身上:“这些年,你在魏国都是如何过的?”
楚燎绷紧神思如坐针毡,做好了半真半假与他辩驳的准备,结果等来他堪称温柔的一句问候。
楚燎一时不知该作何表情。
若换了别人,他也就随意答了,可这是楚覃,是他那从不轻易回头的王兄。
在楚覃看来,回头只是反刍自怜与无能,是弱者的枕头,强者应当弃之如敝履,刀尖永远只需向前。
所以他接回楚燎,愿意给他补偿,为他铺路,甚至愿意在他举刀时张开臂膀,成全他们那份兄友弟恭。
他能料到楚燎在魏国过得不易,但具体有哪些不易,他无心过问,匆匆一瞥算作明了,已是他难得的关怀。
在军营之中,楚燎为了越离不惜忤逆他,以至头疾初犯满身狼狈时,楚覃只当他年少,执拗幼稚,像个撒泼打滚的孩子……虽恨铁不成钢,还是随他去了。
回到楚国,楚燎自作主张自毁明志,越离借机将先王后遣送出宫,了却他一桩怨恨心事,楚燎也因此离宫,他答应的补偿,又一次落空。
楚覃看着面前这个心思沉重的少年,无端想念那个会拽着他的衣角要他抱上马去的无忧公子。
他的弟弟,还是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兀自长大了。
“我……”
楚燎抬起头来,王兄目光平和,微微倾身偏耳,没有催促他的意思。
“我在魏国一直是魏明的伴读,魏明为人厚道,有他和越离在,我也不至于太难熬,你来给我撑腰后,魏楚成盟,欺负我的人就更少了,只是我实在想家,想念你们……”说着说着,他身体里一股莫名的委屈翻涌上来,夺眶而出。
楚燎眨了眨眼,不明所以地盯着砸在手背上的热泪,冷静持重地续完话音:“王兄,有你在,楚国就有我的一席之地,可惜我秉性如此,不能不念从前,不知大陵巫与你说了些什么,让你为我担心了。”
楚覃叹了口气,拿手背替他抹去面上泪痕,拍了拍他的脑袋,“大陵巫说你此番遭疾乃人心所致,无关鬼神。人世庸扰,不在阴阳五行之外,祂拿你这头疾也没办法。”
大陵巫原话比这难听得多,就差指着他的鼻子骂心腹大患,楚覃手按在刀上,被屈彦努力隔开。
他没法不对这样的楚燎愧疚。
“是王兄对不住你。”他收回手撑在膝上,替楚燎安排道:“守陵之地清苦偏僻,诸事不便,你就在宫中养伤,什么时候养好了再做定夺,至于其他的事,也不急这一时……”
“王兄信不过我吗?”楚燎突然发问。
楚覃难得体贴一次,不满道:“你这是什么话?”
“昼统领现身宫中,赤羽军整装待发,”楚燎楚楚可怜地揩了揩眼角,“王兄什么都不与我说,我只能当个废物公子,儿时我最大的愿望便是成为王兄的心腹肱骨,像你一样建功立业……”
“可你有伤在身……”
“当年王兄腰上被戳出个窟窿,照样率兵上阵,我这头疾不过用药养些时日,五脏俱全四肢健在,一点小病又算得了什么?”
他见楚覃把他的话听进去了,推波助澜道:“野望中原迫在眉睫,王兄手下能用的人越多越好,我虽领兵不多,早早在军中混个脸熟,说不定哪天就能派上用场,形劳则心定,兴许何时我的头疾就烟消云散了,岂不是一举多得?”
楚覃对这种循循善诱的谏辞再熟悉不过,似乎听他这么一说,还真百利而无一害!
他凉凉地扫了楚燎一眼,半酸不苦道:“你倒真是他教出来的学生。”
楚燎失笑:“但求为王兄分忧。”
楚覃将左手臂搭在桌上,身子微微后仰,认真地思索起来。
今日廷议,罢朝三月有余的百里竖不仅人来了,还为他带来了一剂良方。
百里竖以大楚强起为由,催促各地县公卯足兵力,由令尹、上柱国与大都尉商定各县的养兵之数,记录在案,若无力蓄养则以商税抵押,由朝中拨款养兵,集全国上下之力,扶楚为霸!
此举一反常态,不仅不怕县公们暗自蓄兵,还要大力鼓励,越多越好。
征兵令一经发布,偏安多年的楚人上下一心,热血沸腾,县公们已是骑虎难下。
若是够不上颁布的定数,往小了说是失职,往大了说便是叛国。
在百里竖和征兵檄文的烘托下,已是大敌当前,刻不容缓,此时再想着蝇营狗苟,免不了落人话柄。
猝不及防之下,由上柱国屈轸代表的屈氏一族,与大都尉景峪代表的景氏一族首当其冲,已有十多位县公交出商税,免去征兵之苦。
其他县公见屈、景这般显赫的两大氏族都被招安,没撑多久,也纷纷上书奉出商税。
楚覃好言好语地安抚一番,又许了些看得见摸得着的好处,心头大振,打算趁热打铁拿下越国,一统南方。
他思忖片刻,楚燎为他奉了三回茶。
“好,”他放下茶杯,朝门外唤道:“昼胥。”
昼胥推门而入,单膝跪地,“属下在!”
“世鸣入主中军后,你多照料一二,他武学不辍,只是沙场少临,难免疏忽,你替寡人看着点。”、
昼胥抱拳领命:“是!”
楚燎猛然扭头,惊讶不已,嗓音绷紧道:“王兄!这可是、可是……”
这可是赤羽军!
楚覃拿身家性命组建起来的亲兵,个个都是百里挑一的精锐,莫说放眼大楚,就是放眼中原,也不比当年横扫南北的大魏武卒逊色……羡煞旁人不说,除了楚覃本人,从未有人敢伸手染指。
他只想要个入营的机会,伺机而动,没想到……
“怎么?”楚覃挑眉笑道:“可是怕了?”
楚燎见他丝毫没有收回成命的意思,讷讷开口:“怕全折我手里……”
“去吧,”楚覃揉乱他的脑袋,欣慰道:“你有多少本事,也让王兄看看。”
楚燎无法不动容。
他重重颔首,直视楚覃那双留白过多显得薄情的双眼,“好,世鸣定不辱王兄所托,昼统领,有劳了。”
昼胥被他扶起身,短促地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地摸着鼻头:“公子有天赐武力,又得大王信任,昼胥倚老卖老,只求能与公子再比试比试。”
“寡人就知你那日殿上没过瘾!”楚覃心情极佳,一拍大腿准了他们的比试。
三人谈笑片刻,楚覃正色道:“此事不便外传,世鸣,寡人给你一月为期养好身子,届时寡人自有办法让你入主中军。”
楚燎自知一无军功二无贤名,在北屈的英勇大抵也只有北屈军民愿意记得,赤羽军的统帅之位,贸然交到他手中定会引起轩然大波,少不得要楚覃从中周旋。
他善解人意道:“无事,王兄,只要给我留个位置,在哪都是为国效力!”
楚覃要他不必担心,安抚他几句,领着昼胥回去了。
楚燎走到院中,目送他们远去,折身在他自小长大的寝宫里转悠了一会儿。
似乎什么都没变,连细小的缝隙里都不曾落灰。
他屈指弹了弹父王特命匠人为他做的九枝灯,好为他驱散长夜,及至今日,铜身也不曾黯淡。
若非人去楼空,燃起灯来,自有一段不肯惊扰的岁月。
他没想起点灯,抬手摸了摸眼下,心中好笑。
这傻子倒是个爱流泪的,留着也不是全无用处……
小火,楚国最大的关系户[墨镜]
百里竖指路第11章延士,怎么不算boss直聘呢[饭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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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御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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