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国,正极殿上。
群臣交头接耳絮絮而论,楚覃漫不经心地把玩着袖间从扬粤之地新贡来的琥珀。
这琥珀晶莹剔透自不必说,举在光下烛间有澄光映照,中央凝着一只蓄势待发的螳螂,连螳螂的两只锯状前足也纤毫毕现,栩栩如生。
然而已经死了上千年了。
“众卿可商议出人选了?”他声若洪钟,慢悠悠地问道。
众臣回归原位列足而立,各县上交商税一事他交由百里竖全权负责,百里竖撰写草案核对账目忙得不亦乐乎,自然不会现身上殿,楚覃也懒得传他。
有关伐越的人选,几个县公出面自荐,被楚覃轻描淡写拦下,只说另有安排。
大都尉景峪为自家长侄、镇守楚越边境的景珛荐席,楚覃表明景珛已有掌兵玉符,为防中原围楚救越,需另有掌兵之人坐镇。
其余人又荐数人,皆被楚覃以各种理由推拒了。
毕程始终站在侧首,默立不语,连萧济都觑了他好几眼,疑惑这厮今日怎会这般安分……
毕程待前声喧嚣散尽,方跨步而出,拱手上拜道:“臣请大王亲率大军,以震中原!”
楚覃停下袖间摩挲的指尖,目光落在毕程头上,“哦?寡人千里之地万民之君,竟无勇将可立?”
“大王此言差矣,”毕程折腰更甚,娓娓道:“想当年,我王奔千里助魏伐戎,列国无不震惊忌惮,魏国因此与我楚成盟,足见大王威风。非我楚无勇将,只是与大王相比难免逊色,何况大王乃军心所向,威望赫赫,我军由大王亲掌,所过之处无不披靡,闻风丧胆之辈见我王亲至,必然丢盔弃甲溃不成兵!”
“不妥!”
众臣又向另一边望去,萧济与毕程分列左右,中间隔着数丈之距,分庭抗礼。
“我楚上下一心,自有猛将神兵,大王乃国之重器,不可轻易以身涉险,”萧济挤起脸上的皱纹,不满地横了毕程一眼,“左尹大人不仅不为大王分忧,反倒劝大王舍生忘死,有失臣本,是何居心?!”
毕程悍然道:“我王乃大楚第一猛将,无人能出其右,老臣有安邦定国之心,反倒是令尹大人未置一词,偏偏阻拦大王再立不世之功,臣虽位卑不及,也要问一句令尹大人究竟是何居心?!”
一位是大王亲手扶持的谋臣,一位是亲手扶持大王的权臣,剑拔弩张,无外乎此。
硝烟味弥漫在整个大殿上,其他人乐得作壁上观,看他二人斗个新鲜。
楚覃也不作声,他的神色一如既往寡淡至极,甚至有些微微走神,看不出有所偏重……
萧济一抖胡子,无可奈何地重重叹了口气,指着毕程恨铁不成钢地点了两下,又转向高座:“你啊……大王!老臣心中有一人选,或不该轻言,只是大敌当前,顾小节则失大义,臣倚老卖老,求大王宽恕老臣的一片忠心!”
楚覃似笑非笑,语气却诚恳,“令尹言重了,只管道来,寡人自有定夺。”
“是,谢大王体恤,”萧济稍顿须臾,在众人的屏息中道来:“臣请立罪臣公子燎为大王鞍前马后,戴罪立功!”
上柱国屈轸暗自倒吸一口凉气,与景峪对视一眼,各自偏头转开。
这殿上之人,但凡那日见过公子燎与昼统领比试的,心中都有那么个人选。
只是公子燎的所作所为太过骇人,无人敢上前抚楚覃的逆鳞。
果然,楚覃的面色肉眼可见阴沉下来,萧济顶着威压倾身陈情道:“老臣并非空口白牙胡乱搪塞,公子燎自小天生神力乃楚民皆知,且能在昼统领手下游走数十招有余,足见其勇武可用……”
“再有,公子燎曾率兵救魏,大破赵军,与赵王交手亦不落下风,此事营中皆有所传,想来作不得假。对内,公子燎并非无名之辈,对外,公子燎亦有威名,并非无能之辈,大王何不物尽其用将之……”
“你放屁!”毕程憋红了脸忍无可忍,出言不逊地打断他,呵斥道:“此子心狠手辣连胞兄都不放过!楚国上下无不恨之,令尹当真是老眼昏花无人可举了,才将这般草包拿到殿上来惹人发笑!”
“毕程!你放肆!!你敢在大王面前口出秽言,你这个……”萧济气得吹胡子瞪眼,他走到如今这个位子上谁还敢对他大不敬?
他捋着袖子按捺不住,被身后冲上来的景峪按住了。
景峪好言宽慰,“好了好了,毕大人一时失言,令尹莫要与他计较。”虽是武将,但景峪长得一团和气,也扮些和事佬的面头。
有景峪给他递了个台阶,萧济面子上好过不少,鼻中重重喷出一口气,朝装死的楚覃拜道:“大王,公子燎心狠手辣不假,但不妨可用,若大王既往不咎加以重用,何愁天下有识之士不识大王胸襟?”
若楚燎能趁此东山再起,何愁他不尊上加尊?
毕程就知道这老东西没安好心,公子燎留着就是个祸害!
“大王!”
“够了!”
楚覃负手而立,冷目下视,众臣战战兢兢地臣服跪地:“大王息怒——”
“起来吧,”他宽恕地一抬手,言简意赅道:“今日之议寡人自有定夺,廷议不是儿戏,无事便散了吧。”
对于众人的提议,他没说好也没说不好,看不出是何用意。
此言一出,毕程与萧济也不敢再置喙。
及至凤王袍窸窣逶迤而过,群臣才纷纷起身。
毕程与萧济本就互相看不顺眼,这厢更是连虚与委蛇都奉欠,彼此恶狠狠地隔着空气撕咬片刻,各自拂袖而去。
屈轸想起家中庶侄屈彦儿时与公子燎交好,略略思索一番,与景峪相步而出。
“依你看,大王会如何定夺?”
景峪和气笑道:“这我可不敢妄自揣测,只要景珛守好边关,我就万事大吉咯。”
“是,”屈轸也笑,两人二十多年的老交情,不约而同地目送气哼哼的萧济远去:“有你和景将军在,景氏一族可高枕无忧矣。”
“高枕无忧倒是不敢,好歹三五天能有一顿鹿肉宴。”景峪喜食鹿肉,在军中楚覃不时唤他鹿家公,惹来众将调笑。
他年过半百,争心渐散,拍了拍屈轸的肩头:“只要子侄们尚有功心,为大楚建功立业,大王不会亏待他们。你屈家也出了好几个将军,就别老操心啦。”
“这倒是。”屈轸摇摇头宽心不少,不知萧济哪来的气性,一人之下一把年纪,还能如此折腾不肯安生。
人各有命,萧济大抵是天生的权犬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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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瑜近来身子不大爽利,不知是不是天热暑濡,她一日三餐食不下咽,昏昏欲睡,昨夜还呕了些酸水。
“要不我寻医官来替姐姐看看,许是有身孕了……”
齐国公主、芸夫人姜妩在萧瑜的手腕侧边轻轻按着,怀里还盘着红毛白额的狐狸。
赤云被养得胖了些,已熟悉她的气味盘在她怀里打盹,她则小声地觑着萧瑜的脸色。
姜妩年方十五,唤她一声姐姐确不为过。
姜妩刚到楚国时,满目南国风光,竟是寻不到一点与家中相似的地方,好容易捱了一路的眼泪决了堤,日夜对着齐国的方向哭个不停,没多久就病倒了。
萧瑜不耐她整日哀哀怨怨,每每听到宫人来报齐国夫人又如何了,她都头疼地长叹一声,捏着鼻子去看上两眼。
姜妩毕竟年纪小,又是个活泼好动的,萧瑜便命人带她出宫去射猎垂钓,散散苦气,没多久她就玩得不亦乐乎,如丧考妣的神色没了,比之刚来时的孱弱苍白,面色红润不少。
那之后,比起冷声冷色的楚覃,她更爱来寻萧瑜。
萧瑜蹙眉翻身背对着她,把手腕抽回去,“胡说八道,本宫不过是有些嗜睡罢了……你前几日喊热,本宫便派人给你送了冰鼎过去,你怎么还来?”
姜妩嚅喏两声,搅着手指道:“在、在我们齐国,妹妹都是要给姐姐问安的。”
萧瑜阖目摆手:“在我们楚国,没有这样的规矩,你回去吧。”
“那妩儿不说话便是……”
她悄悄掖了掖萧瑜的被角。
萧瑜不再作声,反倒是门外传来一声冷语。
“王后命你回去,你听不明白吗?”
宫女们纷纷屈膝:“大王——”
楚覃迈步跨过门槛,凤袍飒沓垂声,他面无表情地俯视着微微打抖的姜妩,“还不回去?”
“是是……姜妩这就退下。”
她眼中漫上一层泪膜,赤云被惊醒,跳下她的膝头往床榻间的萧瑜寻去。
姜妩连忙在侍女的搀扶下行礼离开,走得匆忙,还被门槛绊了个踉跄。
萧瑜睁开眼,枕着手臂抚着怀里的赤云,听不出情绪道:“大王好大的威风。”
“若你不喜,今后不准她来便是,”楚覃扭头对着侍女吩咐道:“往后她若再来,你们便打发她回去。”
侍女不敢忤逆楚覃,偷偷瞥了瞥萧瑜的背影——娘娘也没说不喜,嘴上虽嫌弃,反倒是芸夫人来的时候还笑得多些……
“喏。”
侍女应声而退,领着其他侍人出去将门带上。
身边的床榻陷落,楚覃侧躺过去,撑着头扶住她的肩膀温声问:“我听侍人说你又什么都没吃,可是病了?昨日医官来说了什么?”
“我打发他回去了,”萧瑜困倦道:“不过是犯了暑困,不想喝那些苦药……”
楚覃也不多劝,轻声细语地拥着她,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
窗外蝉鸣得越发聒噪,隐约能听见侍人们三五成群,拿着竹竿去捅树窝。
喧朗日光从支起的窗下涌入,将案上的小弩晒得褪了色。
“等你几时好了,我们去山中猎些夏时回来。”
往年夏末秋初,他们都要出双入对猎些大禽来讨父王欢心,楚覃往往拔得头筹,有一年更是孤身一人拿下一头大青兕。
他将兕角留下为萧瑜打了一副首饰,其余的献给景王,惹得一片叫好声。
萧瑜则将捕得的穿山兽的鳞片制成护心甲,他每次上阵都要带在身上。
想起那些同甘共苦的日子,萧瑜面有笑意地松开手指,任他穿指过缝与她十指相扣。
然而楚越之间大战在即,又有中原各国虎视眈眈,他们哪里还有闲暇穿林打叶去?
萧瑜未置一词,调转话头:“姜妩年纪尚轻,比世鸣还小些,齐楚之间究竟如何,她一窍不通,你别总吓唬她。”
楚覃轻哼一声,在她颈间磨牙:“你倒大度……齐王不顾两国姻亲,还敢出面为越国做东,莫非他送个公主过来只是为了膈应我?”
萧瑜屈膝抬脚踹在他小腿上,没好气道:“那你找齐王算去!”
楚覃失笑一声,翻起身来将她扳过,忍笑道:“你是在为一介外人斥责为夫?”
萧瑜为色相所误,晃神片刻挡住他的眼睛,“……良药苦口,大王莫要讳疾忌医。”
他凑得更近,睫毛扫在她掌心,与她呼吸相闻地勾声问:“有多苦?”
萧瑜撤开发痒的掌心,认命地抬臂圈住他,将这不可一世的混账勾向自己。
赤云又被老对头抢了怀抱,不满地隆起脊背打了个响鼻,见二人打得火热无人搭理它,只好叫唤一声甩着尾巴跳下床去。
鼎中冰都化成了绕指柔,树上的蝉音远去又近来。
萧瑜颠簸的视线绕开案上小弩,低头泄愤似的咬在楚覃肩上。
这人明知那日殿上射杀随国叛将的人是谁,但他偏偏不言不语不试探。
他要拿这份心知肚明来骗她的良心,让她举棋不定自乱阵脚,提醒她一切都在他眼中。
他要她乖乖就范。
楚覃撩开贴在她颈间的湿发,吐出湿热的潮气问她:“在想什么?”
萧瑜汗涔涔地推开他,他又不依不饶地贴上去。
她拿他没法,只好含糊道:“若……不是你,便好了。”
楚覃却听得再清楚不过,俯身笑着啄吻她脸颊,开怀道:“只能是我。”
“行了,”她已无力再踹他,狠狠啃了一口他的锁骨,歪头喘气道:“臣妾要告退了。”
楚覃见她累得真心实意,终于不再纠缠,与她并排躺下,拉过她的手扣在腹间。
在她堪堪要沉入梦乡之际,耳边传来他轻飘飘的一句:“此次征战,我想亲自领兵,你意下如何?”
萧瑜猝然惊醒,偏头撞进他黑白分明的幽深眸中。
萧济推举楚燎一事,前不久还进宫找她相议,要她吹些枕边风。
楚覃若是留在宫中,则大局难改,她以为楚覃会扶持楚燎,对毕程的进言并不抱多大期望……
她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转开眼道:“全凭大王做主。”
楚覃仰目看着帐顶,上一次她唤他“钟玄”,还是在暗杀一事余波未定之时。
“好,寡人明白了。”
他放开她的手,起身离榻,萧瑜听到窸窸窣窣的穿衣声。
袖中的琥珀摔到她身边,她好奇捡起,被其中流转的光华摄住眼。
“扬粤进贡的千年琥珀,”楚覃穿衣极快,拢发坐到她身边,吻了吻她的眉心:“你拿着吧,我让人做些凉食来。”
萧瑜当真有些爱不释手,目不转睛道:“多谢大王。”
楚覃“嗯”了一声,走到案边拍了拍赤云的脑袋,被龇牙咧嘴地凶了两句,负手阔步离开。
宫门里疾步走来一个端着食盘的小宫女,食盘里的盅皿冒着热气,被楚覃拦下。
“王后身子不恙,去备些凉食来……这是谁吩咐的?”
小宫女微微矮身,如实相告:“回大王,这是令尹大人府上送来的消暑羹。”
萧济?
“除了今日,其他时候还有吗?”
另一个宫女见她被大王问话,支吾答不上来,连忙上来补充道:“回禀大王,令尹大人府上每个时令都会送些补汤给娘娘。”
楚覃的笑意瞬间消散。
萧济那老东西每日忙着扳倒他,哪有闲心关心他后宫的时令?
除了阴魂不散的丑八怪萧勖,总打着庶弟的名义在她面前晃来晃去……楚覃还在萧济手下求席时,便觉得他碍眼了。
“倒了吧,宫外的东西不干净,以后别端到王后面前。”他不屑地鄙薄道。
宫女们怯生生地应了。
楚覃甩手而去,没走两步又折回身来,脸上由阴转晴。
“罢了,宫中不宜浪费,你送去给芸夫人。今后再有萧府送来的食物,径直送给芸夫人便好。”
“就说是王后派人送去的。”他补了一句,款步走了。
两名宫女面面相觑,没想到大王还是个通情达理晓世故的。
她二人纷纷松了口气,一同把萧勖的心思往芸夫人的寝宫送去。
姜妩:楚国还是好人多啊!(大快朵颐)
感谢66948291、歇歇、戚砚、慕蓁的营养液支持,还有大家的评论,虽然**什么都不提醒,但我扒开看一有评论就很开心!我会努力爆更的!![好的][熊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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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权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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