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声鸡鸣时,薄紫的天穹还未褪下夜幕。
三声鸡鸣过后,巷尾依稀传来拔闩拨门的动静。
及至郢都街头车水马龙,天边的薄紫已泛起淡淡的玫红,恍若等在越离府门前的妇人脸上的红晕。
妇人年过四十,身形却与二十年前别无二致,光阴大概是从她身上踮着脚尖跨了过去,若不细看,连那眼角眉梢的细纹也能忽略不计。
车夫已靠在车头盹了过去,而她仍炯着双目,不时在街边的沟渠自照抚鬓一番,等着府门大开。
冯崛打着哈欠抽掉门闩,散着筋骨跨过门槛,对着尚且空荡的大街舒服地撑了个懒腰。
“哎,这是……”他看清候在一旁的马车与妇人,愣在原地,“敢问是……”
妇人的一双美目与越离别无二致,像是对着面皮拓上去的。
“莫非您是……我家先生的家母?”他惊讶得嘴都合不拢。
越离升任掌风亭后,因越无烽而没落的越家复被抬起,越家长子越宸赴任郢都,任职于越无烽最瞧不上眼的文官,一时还上不得殿。
越宸思来想去,此番越家起死回生全系在越离一人之身,无论如何都不能再视之如无物,遂将养在外宅的越离生母漆酉一并带来,希冀他母子团聚,也念些越家的好。
漆酉见他年纪尚轻,猜测他口中的先生应是阿离,支吾道:“我、我是阿离的生身母亲,小兄弟,可否带我进去看看?”
“这……先生不在府中。”冯崛一头雾水,不知先生的生母因何会出现在此时此地,与先生相处至今,从未听他透露过一星半点的家中亲信。
他观这妇人应是越离之母不假,找上门来也不像是讨债的,拦在门外,传出去对先生不大好。
冯崛思索有顷,索性把人领了进去。
越离房中本该空空如也的床榻上,蜷着身子缩着一人,听到外面传来的交谈声,耸了耸鼻尖在身边捞了一把,只捞到两件从衣橱中翻出来的内衫。
楚燎拧着眉心坐起身来,看着满床的衣物怔怔出神……
这个、这个疯子!
楚覃留他住在宫中,他以宫中耳目繁多为由拒了,打了声招呼跑到越离府上偷宿,等着楚覃摆平朝堂,放他出笼。
跟着来的还有骂骂咧咧的医官卜铜,他早早定好了日子回家省亲,被楚燎这么一打岔全泡汤了。
医者一怒五脏悲苦,本就难喝的汤药里更多了些说不出的滋味,夜里楚燎气不过,闯入房中将他从榻上捉起来,对峙一番后讪讪而去,第二天接着老实喝药。
管家冯崛得了越离嘱托要他看着些楚燎,目标送上门来,冯崛省了来回折腾的心思,只在他说要住越离房中时稍加阻拦,拗不过他,也就随他去了。
因着楚燎的干系,在山中放牛的屠兴也被召了回来,争执着要冯崛那间房。
冯崛看他整个人黑瘦不少,想着这傻子确实受苦颇多,便通情达理地挪了房。
因此,主人不在的冷清府邸一来二进地住满了人,厨房每日出锅的分量也与日俱增。
衣物间残留的熟悉气息勾勒出些许荒唐,楚燎抬起头来,克制着把衣物叠好放回……外面的交谈声经久不衰,甚至有了相谈甚欢的架势。
冯崛领她在院中石桌坐下,取了越离常坐的藤椅来,妇人见他们毕恭毕敬,渐渐也大了声气胆色,惬意地躺在椅上,“我们家阿离啊,三岁起就学会捧卷了,是天生的相才!”
天知道她被请回越家主宅时有多扬眉吐气,那几个时辰听的奉承话比她这辈子都多!
她将听来的奉承话转述一遍,变着法地往自己脸上贴金:“当年我夫君不让他学书,可这孩子太过执拗,一点也学不会服软,非与他爹犟着来,我夹在他们父子之间,左右为难,那些年苦我一人也就罢了,如今看来,阿离实在没辜负我一番苦心……”
言语间她念起那些孤苦伶仃的岁月,垂泪啜泣起来,冯崛忙给她递帕,好言安抚。
屠兴揉着眼睛走到卜铜身边,卜铜咬着脆李咔嚓作响,狐疑地打量那哀哀戚戚的女人,问他:“你家先生可与你说过这些?”
“我也要吃,”屠兴从他另一只手中掏了两个出来,嚼着酸涩的果肉龇牙道:“这么酸!嘶……说起来,我没听先生提过家中半句,想不到先生过得这般艰难,他母子二人也真是苦尽甘来。”
卜铜嫌弃地看他吃了满嘴,摇摇头道:“我看不然,你家先生当年快要病死了,家中都没有半个人影来收尸,说来……他那一身病骨,是入营前便有了。”
越离十三岁那年在军中患上药石无医的天花,卜铜隔着布帘给他喂了许久的药,拖了一月有余,越离终于连药也无法喝下。
卜铜只得派人告知家中,好把他领回去,以待后事。
谁知偌大的越家竟是连个仆人都不见影,越离无人问津地躺在那一方草席,只等他一咽气,卜铜便吩咐药郎连人带席一块儿烧了。
命若贱草,不过如此。
最后是楚覃听到了风声,不管不顾地掀帘而来,从身后锢住垂死的越离掰开他的口室,卜铜趁机灌下那一碗吊命的药。
越离挣扎间抓伤了楚覃手背,昏迷前最后一点光亮,是楚覃眸中的寒芒,与他那句叹息般深重的:别就这么死了。
卜铜入宫随营阅人无数,略一思忖便明白这生身母亲的来意,撇撇嘴正要掉头,在忍无可忍的掀门声中侧目。
“哎哟祖宗,”冯崛心疼地上前问候门板,“你不管家,手下留情啊!”
楚燎腕上的青筋蜿蜒漫布,牙关死死咬住,他看似沉稳地踏出步子,实则恨不得天塌地陷,震下所有高高在上的马后炮。
那些陈年病灶,那些梦魇里挥之不去的求情和呓语,那些看似温厚实则凉薄的决绝……一桩桩一件件,他甚至痛恨过自己为什么没有早生几年。
但凡年少时有一个人站在他身边。
而不是在他死过一遭又一遭,有了些可堪一看的表象,才肯认下他的存在与固执。
她,他们,他楚燎,于越离而言,又算得了什么?
卜铜反手拽住和酸李子较劲的屠兴,紧盯着楚燎轻声道:“屠兴,他不对劲,你听我号令……”
“阿离他啊,在家中身子就不大好,郢都的房舍不比无锡湿气重,他住在这里……”漆酉在楚燎骇人的神色里顿住话音,有些不安地支起身来,觑了觑冯崛的表情:“这、这位是……”
冯崛见他双目逐渐赤红,瞳孔间忽闪忽灭,踌躇上前道:“你怎么了?可有歇息好……”
卜铜一扬手:“屠兴,上!”
“啊!!”
妇人惊叫一声抬腿跳开,那张藤椅上竟现出一条裂痕。
屠兴眼疾手快地扑上去制住楚燎,冯崛也跟着一并按住人。
楚燎本就力大,发起狂来更是强压不住,卜铜赶忙上前领过妇人,糟心地吆喝道:“真是……就会糟蹋我的药!走了走了别看了,再看小命都没了,下次别来了,这家有条疯狗……”
“你们……你们这么对他,竟然还敢找上门来!”屠兴的两条胳膊已是强弩之末,无奈只能踹弯他的膝盖,集全身之力将他按在地上。
楚燎挣得脸红脖子粗,狼狈得灰头土脸,谁来也猜不到这人是个公子。
漆酉满以为他是郢都里特有的怪人,不住回头探看。
“终有一日,我要将越无烽翻出来鞭尸,挫骨扬灰不能稍泄我心头之恨,”他引颈嘶声,几乎要把坐在背上的冯崛掀下去,“再让我看到你,我必手刃,千刀万剐,你……”
“行了,就你能耐!”冯崛一巴掌甩他脑门上,不耐烦地使出定海神针:“先生就这么教你的?他离家时要你发疯乱叫,到处现眼?!”
楚燎果然不叫了,他头痛欲裂脑中喧嚣,脸颊贴在遍布尘灰的地面上,低低地啜泣一声。
漆酉脚程再快,也快不过他的声嘶力竭。
听到越无烽的名字,她肩头瑟缩一下,似是终于想起她的所作所为,脑中那个对越离呵护备至受尽苦楚的自己一点点清晰起来——原来那不是她呀。
那……那她以泪洗面的日子,阿离去哪儿了?
她无措地扶了扶发髻,在卜铜的唤声里朝他勉力一笑,小心翼翼地问:“对了,你、你知不知道我家阿离,如今多大了?”
饶是见多识广的卜铜,面对她的问题也愣了片刻,手掌揉着鼻头拂过胡茬,目光游移地支吾了一会儿。
府门前的两根柱上刻了浮雕,新漆的颜色娇艳欲滴,顺风处还能嗅到些胶革气息。
卜铜转过眼来,见她神色不似作伪,也毫无调笑之意,是真心实意地向他发问。
这下他也真心实意地震惊起来,挠着后脑勺道:“大概、大概二十有三、有四了吧?”
“呀,”妇人轻轻地惊叹一声,掰着手指算起来:“阿离什么时候长这么大了,他被我夫君带去军营时,也就到我肩头这里,这才过了几年……”
他是什么时候长大的?
他什么时候有了自己的声名,什么时候有了这么气派的府邸,什么时候有了这么多身边人?
她与他,从什么时候开始没有再见过一面?
卜铜见她算得认真,嘴里还念念有词,细听却又听不清……他犹豫着问她:“越离十三岁那年得了重病,我派人去越家通传,你既是他生身母亲,为何不来接他?”
她停下算个不停的指头,抬起头来,目光茫然地在空中打转。
好半晌,府里头的动静彻底消散后,她才如梦方醒地眨了眨润泽的双眼:“我……我不知道,没人与我说过。”
“你……”
卜铜欲言又止,妇人仿佛被他的目光刺了一下,缩着脖子悄声道:“我不敢的……”
在越家,越无烽就是她的天,天闭口不言,她便丝毫不敢轻举妄动。
她十年如一日地为某种宿命窈窕着。
卜铜听不懂她的碎语,抿了抿嘴,“你回去吧,以后也别来了,这样还能相安无事。”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说的,无人问津也好阴差阳错也罢,都不重要了。
她骨碌着眼球喏喏应了,捋了捋鬓发朝马车步去。
卜铜目送她笨着手脚上了马车,车轮轧过来时的路,折返而去。
就在他甩袖回身之际,那马车猛然停下,漆酉失态向他跑来。
“这位大人,你可知我家阿离,”她喘了口粗气,强颜欢笑道:“如今长得多高了?”
卜铜垂目看着她,叹了口气,合掌比了比自己的头顶,“差不多这么高。”
“啊……这么高了呀,”她轻轻地惊叹一声,眼角的皱纹有了弧度,“多谢大人,我晓得了。”
光阴重新在她的体内流转,暴烈日光将她的背影照得棱角模糊。
她再一次笨拙地爬上马车,载着半世的更迭离开了。
越老师:我回来住哪?
白燎:我可以睡床下?????
黑燎:我怀里!(?=?`?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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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流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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