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唐临海,虽不如国都繁华,却也自有一番烟火热闹。
越离揣着两个酒杯拎着一壶酒,谁也没带,独行在街衢之中往燕馆踱去。
风熏人暖,他灌了满耳朵乡音,囫囵能听个大概,再细致些便听不懂了。
姜峤偶尔教他学几句齐音,听来与高唐的口音相去甚远,何况,他也快不记得听过的那些音句了……
故交有一个算一个,他能再与姬承见一见,心底总归是高兴的。
他目光微顿,迎面走来的一行人马中,为首之人长发高髻,面目宽阔,其余人皆不蓄长发,驾车之人的小臂上还有黧色纹路。
越人断发纹身,极好辨认,为首那位想必就是越国首相计舫了。
两路人马一众一寡,视线交汇间计舫也从他的行止气度中猜出身份。
气氛有一瞬的凝滞,短兵相接后,越离率先弯下眼角,挂着酒壶朝计舫拱手拜道:“计大人,久仰久仰,闻其名不如见其人,在下楚人越离,这厢有礼了。”
来到齐国的越人被齐王拖了许久,其中少不了这三天吆喝五天卖惨的楚人的功劳,当即见到更是恨得牙痒痒。
计舫伸手拦下,转而走近两步将他细细打量,略有惊讶道:“楚使大人亦是如雷贯耳,百闻不如一见,这般年纪便玩弄权术,后生可畏不假,也要当心来日折寿。”
“计大人的关怀,在下记得了,”他笑吟吟地看了眼空出的车板,“看来大人亲自出马,果然马到功成,恭喜恭喜。”
计舫不欲多说,皮笑肉不笑地预告道:“楚使巧舌如簧,留到堂上再用不迟,我等这便告辞了。”
“也好,大人慢走,”他晃了晃手中的酒:“我正好要去找旧友闲叙一杯,便不多送了。”
话毕他也不看计舫的脸色,四平八稳地与他们擦肩而过。
车与人,长街两头去。
侍人频频回头盯着越离的背影,看样子无疑是去燕馆。
“大人……他会不会是要去找燕使?”
计舫面上无虞,心底也不禁打起鼓来。
为了能让越国多一分胜算,他巧言令色模糊了楚越之间真正的实力差距,又以赵齐的帮腔作势,才让燕使稍偏衡心。
“那燕使原先也是质子,质去魏国,他二人不会也是同僚吧?这、这……”
侍人愁眉苦脸地觑着计舫的脸色,计舫望着天边红火的落日,沉沉不语。
余晖将他的面容掩住,经年风霜都被雾去,只能看清大致的轮廓。
“同僚也好同袍也罢,都是无伤大雅的添头……”越国的命数,也许从来就无关外人。
太阳要落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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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将军,楚使在门外求见。”
姬承险些被越人赠来的龙珠砸了脚,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差错,捧着珠子表情空白道:“你说谁……”
“楚使越离求见,”侍人挠了挠脸,想起那人熟稔的语气,补充道:“他连个侍人都没带,只捎了一壶酒,说与上将军是旧友,找你喝酒来了。”
他是他的旧友……
姬承把龙珠扔回箱中,方才还辨不明的神色瞬间晴光朗照,大着步子朝门口迈去。
“哎哟!”
侍人撞在他急停的阔背上,险些撞歪了鼻子。
姬承茫然地看了门口一眼,理智堪堪占了上风,他偏开头轻声吩咐道:“把……门关上,就说今日不见客了。”
此人早不来晚不来,偏生在越人前脚走后翩然而至。
他笑了一声叹了口气,不甘地捏住眉心。
他若只是姬承,这酒他不会拒。
可惜了,他还是燕国来使。
姬承眼睁睁看着侍人跑出跑进,手脚麻利地关上了大门。
连同他妄想已久的重逢也一同隔绝在外。
他们总是这般不合时宜。
姬承在原地杵成一根黯然的棒槌,他攥紧手指,忆起第一次见到越离,也是在这般朦胧的暮色中。
柔软的光风掠过那人的鬓角眉梢,将他一双浅瞳映得熠熠生辉。
顾盼生姿,是他对楚人的第一印象。
他不再逗留,无力地调转脚尖,下一刻却险些崴了脚——
“姬承!我知道你在里面,快来与我饮酒!”
吃了闭门羹的越离不紧不慢地掏出怀中酒杯,毫不讲究地席地而坐,抱着酒壶揭开了酒盖。
他凑到壶口,耸动鼻尖嗅了嗅,“咦”了一声,先给自己满上了。
“快点出来,我不是答应你,若你我有缘再见,要请你喝酒吗?”他一手端起酒杯,一手心不在焉地捶了两下门板。
他啜了一口,皱起一张面皮吐了吐舌头。
这齐国的酒比魏国的酒还要辛辣得多,齐国国力富庶,怎么还酿些苦酒来喝?
他咂咂嘴又抿了一口,感叹道:“细品倒也有些回甘,不过,还是我楚国的酒最为甘甜可口,姬承,你跟我回楚国喝酒去吧。”
好半晌,那头才传来闷闷的声音。
“楚使大人还是回去吧,在下要务在身,不便相见。”
越离抬眼看了看街上时不时投来的好奇视线,转着酒杯笑道:“你不过收了越人的好礼,怎么就见不得故人了?”
姬承:“……你明知你我会面,意味着什么。”
越离装傻:“是吗?你我多年故交,见上一面再合情合理不过了。”
门板那头没再传来回应。
他喝完一杯,再续一杯,靠在门板上望着天色喃喃道:“在魏国,这个时候你恰好从行人署歇职出来,长街落日,我们也一起看了好些年……姜峤无疾而终,赵佺尸首难全,长瑾也……天各一方。姬承,我还能找你喝酒,我很高兴。”
他的追忆顺着并不严实的门缝飘入姬承耳中,姬承坐在阶上,背对着门的方向,与他看向同一片天空。
“燕国与楚国相隔甚远,何必来趟这摊浑水,”他悠悠扬扬地拐入正题,眼看半壶酒就要没了,“越国若真有半分还手之力,也不必唯唯诺诺被齐王拖到如今,楚越之间观疆土而明国力,齐国只是首鼠两端想坐收渔利罢了。”
“上将军所忧,说不定在下能聊解一二,”他抬手叩了两下门,“上将军何必舍近求远?越人已是强弩之末,不过两箱宝物,我帮你送回去便是了,楚国有的是宝贝。”
姬承手肘戳在腿上,抬手撑住脑袋和摇摇欲坠的理智,艰涩道:“你能来见我,我也高兴,只是我有言在先,不能言而无信……越离,你我改日再叙吧。”
越离被砸了一榔头的光风霁月,扭头看着门板发愣。
他终日陷在棋盘中算来算去,倒忘了礼崩乐坏之后,还有人愿意守着自己的纵横,存些不容于世的君子遗风。
也是,在魏国时他便是这般性情,哪怕碍于世道变通许多,底色却仍是那个会为他引路的姬承。
只是……不容于世,自有不容于世的道理。
燕风存古风,大国之中属燕国最为老派,说好听点是君子守节持重有义,说难听点,就是愚昧不前腐朽难改了。
越离沉默须臾,拎着酒壶扶着门板站起身,叹了口气,“好吧,你我别后重逢,难免想与你见上一面,是我思虑不周,这就……”
身后传来门轴的转动声,他话未说完循声回望,踉跄间手中的酒洒了一地酒气。
院中的清风被放行,姬承俯身将他抱得纹丝不动。
姬承被自己恼怒得束手无策,恨恨道:“你明知我心悦你……越离,你又算计我。”
越离松了口气,抬起空出的手在他背上轻拍,笑眼看向他肩头门后的天空。
此天无穷意。
“姬承,好久不见。”
“我来找你喝酒了。”
姬承:你坏!
越离:嘻嘻
楚燎:不嘻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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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故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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