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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王剑

集云台乃建都于郢后依据地势建成的高台,无论刮风下雨,此处都是先知之地,每逢战事,必要来此卜筮,以求安国定邦,功业垂成。

此地层台累榭自不必说,更有白鹤展翅绕台清啼,羽色鲜妍的稚鸟落在搬来的钟架上,摇头晃脑,并不怵人。

“走了,看什么呢。”卜铜生怕他有个好歹楚覃当场拿他试问,因此格外谨慎,拽了神思飘远的楚燎一把。

“我小时候,炖过一只来吃,”他牛头不对马嘴地答道:“母后吓坏了,跑到宗祠里跪了三天替我祈福……”

卜铜没听清他的蚊子叫,粗声粗气地问:“啥玩意?”

三人一入宫,候在宫门的昼胥便亲自护送,眼观八方地跟在他们身后,也招来了不少探视。

楚燎不再看那引颈长嗥的白鹤,摇摇头本本分分地跟在卜铜身后。

迷蒙细雨洒了满城大雾,愈往台上步去,雾气愈发浓重深沉,官员们连轻声细语都免了,只顾看清脚下的路,免得摔个囫囵传出去丢人现眼。

钟罄之音穿云破雾,时促时缓,指引着高台所在的方向。

天色与雾色阴沉相接,笼罩在天地一体的高台之上,几乎有了荒寂的意味。

荒寂仙境里的钟罄和着沙沙雨声,恍若远古缥缈的云中君翩跹而来。

雨露天恩,没有人敢在此地撑伞。

待得百官站定之后,楚覃一身甲胄冷光出鞘般兀立高台,身后以金玉砌成的卜灶有火星溅出。

巫官面带兽相獠牙的面具,捧着龟甲稍后两步。

钟罄声依旧,持槌的钟尹皆乌发沾湿,细碎白珠镶嵌在鬓角发间。他们神色不变,眼中只有这一把铜槌,一方清音,其余外物,皆不相扰。

楚覃仰头望向并不分明的天色,朗声宣道:“今日召诸位爱卿来此,是为了见证我昭昭大楚南伐边越、北进中原的天意,巫官何在?”

稍后的巫官趋步上前,“下官在。”

“开始吧,给诸位都看看,天命在谁?”

这是不言而喻的答案,在场之人平心而论,谁也给不出第二个人选。

毕程早已看到侧列一旁的楚燎,他私下求见过楚覃几次,皆被搪塞过去。

看来他是铁了心要捧他这居心不良的胞弟上位了。

屈彦守在“居心不良”的楚燎身后,在他望向楚覃的神色间寻到熟悉的向往……屈彦了然一笑,将注意力放在巫官身上。

巫官勾头垂手,取过身后侍人捧上的酒壶,拨开木塞,灌入口中,以古楚音唱祝几句祈天之语,遂将壶中酒沿灶边淋下,用以净火。

火舌猛然窜起,赤色四溅,湿冷的雾气中泛起馥郁桂香。

巫官高吟一声,将龟甲投入火中,霎时连盘旋的白鹤也在远处伫足,台上空寂,无人语。

楚燎眼中映着憧憧火光,思绪万千,若无所思。

楚地的桂花开了。

不知他回程不曾。

仿佛过了很久,仿佛只消一瞬,巫官徒手取出火中龟甲,将之捧在铜盘上,以丹砂描摹兆纹,呈给楚覃先行过目。

楚覃横看竖看都是大胜,摆摆手让巫官解语。

巫官这才把龟甲裂纹纳入眼中,面有喜色,似唱似吟——

“兆遇凤凰衔书,龟书既显,天命昭昭!”

“龟甲裂如青玉纹,细密顺直无横断,主‘天神授命,兵甲锋锐’。”

“灼甲通天,龟书告祥:帝颛顼授吾弓矢,祝融溶金铸楚刃!此征雉伏蛇窜,凯旋饮马江汉——”

“咿呀!得贞吉,告无咎——”

楚覃脸上挂着势在必得的笑意,官员们低声惊叹,只有毕程觉得好笑。

王权之上,岂敢有天?

围绕在集云台上的甲士单膝跪地,随着楚覃高举佩剑,迭声山呼:“天命在楚!天命在楚!”

萧瑜凰袍曳地,穿风过雾,在地动山摇的撼声里走向楚覃。

侍女怀中抱着的赤云被雨淋得激动,不时抖动毛发,一双狐瞳到处张望。

钟架上又停落两只青鸟,赤云在侍女的惊呼中跳下温热怀抱,身形如电往钟架上攀爬而去,一只爪子勾住架边,一只爪子去探顶上的鸟儿。

鸟儿见它空挥肉掌孜孜不倦,挑衅地跳得近些,趁其不备,在它头上啄了两下。

赤云龇牙咧嘴虚张声势,呼哧呼哧地凶了几声,鸟也不理它,只管看人间的热闹,狐狸除了招笑什么也没捞到,急进急退地奔回萧瑜身边,扒着她的衣袍撒起娇来。

“你这傻狐狸……”正在行礼的萧瑜又好气又好笑地抱起它,恰逢楚覃展臂将她扶起,赤云顺着楚覃的腕甲一路攀上,趴在他的肩甲上吐舌笑起来。

“你看,我就说它乐得作狐毛披肩吧?”楚覃拢着她冰凉的手指,与她耳语两句,牵她走至台上。

百官见王后和乐,以萧济为首最为欣慰。

赤云被肩甲硌着,双爪一撑跳下地去,在列队的众人中巡视起来。

“寡人披甲上阵亲斩敌军,为大楚开疆拓土,归期不定,朝中不可无人主事……”

赤云狐仗人势地踱着步子,屠兴忍不住低声逗它,被卜铜一脚踩在脚背上,立竿见影地噤了声。

它和垂目而来的楚燎看对了眼。

楚燎略一摊开手掌,它便奔跳上去,勾着他的衣服往上蹿……

“噗。”

屠兴看着盘在楚燎头顶的狐狸喷笑出声,迎来第二脚警告。

幸好此处风大,高台上听不清底下的絮语。

“寡人离宫之时,由王后代国理政,王印在此,诸位爱卿不可小觑。”

莫说萧瑜,就是毕程也没料到他胆大至此,群臣震惊,唯萧济腹中有喜。

楚燎猛然抬头,顶上的狐狸没想到他出此阴招,扒拉着抠挂在他的发间,发丝与面皮倏而绷紧,扯得他额头眼角都往后挪去。

屠兴听不出其中玄机,只顾看着楚燎的洋相闷声憋笑。

“啧。”楚燎抬手把挂件取下来,搭在臂弯里。

赤云挥着爪子扑腾两下,吐着舌头喘气,无力再挣。

楚燎皱眉望向他的王兄,他的王嫂,他儿时便习以为常的一双眷侣。

相伴十数年,共登长生殿,美好的诗与歌也不过如此。

只是唱到这里,就失了下文。

萧瑜愣怔接过他放在她掌心的王印,湿着眉眼看他。

“等我归来。”

楚覃抬掌抹去她鬓边的凝露,在众目睽睽下吻在她眉心。

“会想我吗?”他问她。

“钟玄……”

她攥着手里的王印,扫目下视,无数双眼睛盯着她,盯着她的王印。

她当机立断,后撤一步掀袍跪地,“臣妾谨遵王命,定不负王恩,鞠躬尽瘁!”

楚覃收起落空的手掌,敛容负手,守在台边的姜妩一触到他冷然的目光,打了个抖转开眼去。

没多久又转回眼来,在萧瑜跪地堆结的袍纹里出神。

这一幕像极了君臣……可他们分明是夫妻……

既为君臣,又是夫妻,君臣可以是夫妻吗?

这世间她不懂的,果然还是太多了。

//

“国相,都收拾停当了。”侍人哭丧着脸通报。

连日放晴的高唐之会,在尾声里迎来了一场酣畅淋漓的大雨。

燕使的宝箱再次退回。

与楚子对簿公堂后,齐王彻底吃了定心丸,打定主意隔岸观火。

甚至连原本积极的赵王也踌躇起来,在他的再三驳斥下,才答应会后发制人。

计舫满载而来,空手而归,滴雨未沾,心已透寒。

“走吧,”他走出檐下,步入雨中:“我们得尽快回去。”

怀抱希望而来的越人在雨中返程,宝箱他尽数留给了赵王,车队减半,比之来时像是徒留头颅的蜈蚣,无法令人畏惧。

数人撑伞立在城墙下,为首之人一身月白长衫,显然是在等他们。

侍人们咬牙切齿,更有脾气火爆的侍人直接抢过御手的马鞭,“我要碾死这群贱楚!!”

越离执伞负手,波澜不惊地旁观那马车挟着无边恨意碾向他。

“先生!”津捉急忙慌地前后打转,见他不闪不避,只好紧闭双眼挡在他身前。

车轮滚过一地泥沙,转速愈发不可抑制。

来势汹汹。

“住手!”

计舫冲出撞开杀红了眼的侍人,急勒车头,马步已无法停下。

疾风撩起越离的衣袂。

津的心口狂跳,只觉一阵迅猛掠过她的指尖,身上并未有剧痛传来。

她小心翼翼地睁开一只眼,“咦”了一声,雨势仍然瓢泼。

越离撑伞将她罩住,屈指弹在她的额角,“傻姑娘。”

不远处,与他们擦身而过的马车上,计舫怒极,一脚将那惹是生非的侍人踹下马车,抹了把**的脸,径直朝越离疾行而来。

“哎!国相,别淋着了!”贴身的侍从撑伞追来。

在城头居高临下,赤色的伞面聚成一团,玄色则四散开去,渐行渐远。

“你是来看我笑话的?还是来送我们越国一程的?”

兜头淋了满脸的计舫无心措辞,一双寒目将他瞪住。

越离掏出怀中的方帕递上,“我是来送计大人的,你我皆为楚人,本不该反目成仇,若是大人回心转意,楚国自有天地任大人驰骋纵横。”

计舫气势昂然地瞪着他。

虽为政敌,仍不免惺惺相惜。

计舫不觉得自己是输给了越离,他输的,是不知年月酝酿而起的沉疴,败了气运。

卧薪尝胆已成了辉煌的传说。

时运不济。

“不必了。”

他挥掌打掉那截橄榄枝,攫住越离的眼睛诘问他:“你我皆为楚人,我既可为越相,你亦可做越官,不如你来我越朝,我王必不亏待于你。”

“啊,如此说来,楚使你姓中也有越字,看来是前缘已定。”

越离蜷指收掌,微笑道:“楚越之越与南越之越,早已是不同的流向,怎可一概而论?”

“既然如此,你我也早就流向不同的江海,何来回心转意?”

越离凝目于他,他不甘示弱,瞠目而视。

少顷,越离率先低头弯腰,捡起落在脏雨中的素帕。

或许他们是同一种人。

“计大人,保重。”

计舫甩袖而去,马车重新转向正轨,再次与他们擦肩而过。

越离目送他义无反顾走向自己的命运。

风骤雨急。

“先生……我们要回去吗?”津跃跃欲试地问。

她喜食辛辣,齐人的伙食虽也别有风味,她还是惦记着吃惯的那一口。

雨帘里的车队愈发渺小,越离收敛心神,折身道:“回去吧。”

他何尝不是有他必须回去的理由。

//

七日后。

计舫一行人翻过楚越的边境山头,被在此恭候多时的传信人拦下。

“你们怎会在此?”计舫气未喘匀,面色突变,抓住来人的赤膊急问:“是不是国中出事了?还是大王出事了?”

传信人扑通跪在地上,泫然欲泣:“大人,你快走吧,楚王将你封了楚官,又派人去你家宅宣扬,消息一经传回,朝中无不说你是……是……”

“是什么?”计舫催问。

传信人是越王心腹,计舫来越后如何鞠躬尽瘁,他和大王都看在眼里。

他实在不忍说出那两个字,但若不说,计舫是决计不会离开。

“大人……那些有眼无珠的皆传你是楚贼派来的越奸!大人,你快走吧,是大王派我来此拦住你,你若回去,大王恐怕保不住你,你……”

计舫已听不进他的劝解。

楚贼。越奸。

他呕心沥血胜任国相,一举一动无不为国为王,到头来,就落得墙倒众人推的下场。

脚下的土地松软湿润,似乎前两日也下了雨。

计舫的心绪起伏不定,眼前闪过这些年的种种……临行前大王嘱托他,临走前越离悲悯他,临归前有人痛哭他。

这是一条不必再上坡的下坡路。

也算不错了。

他跌至谷底的心终于落定了,安稳了,气定神闲了。

计舫将痛哭不已的传信人扶起,“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你快领着其余人回去吧,我自有归处。”

“大人……是我们越人对不住你……”

“莫要说这种话,”他在他肩头搡了一把:“去吧,帮我告谢大王,计舫得他爱重,却无能为国带回喜讯……计舫有愧。”

一行人都啼哭起来。

“回去吧,回去,和大王站在一起,替我完成未完的心愿。”计舫摸了摸贴身侍从的脑袋,一众人拿红红的眼眶圈住他,令他稍感慰藉。

待到他们话别而去,他默立须臾,往林中走去。

他不会再让自己被放逐。

松软的土地托住他,送他只身向深林。

大王曾赠他一把削铁如泥的寸许小剑,要他不论身在何处,都有利器防身。

大王说,越国是剑的故乡,以后也会是他的故乡。

他拔出二次面世的雪剑,艳光凄绝,横向越国。

士,为知己者死。

他要回家。

哎,风光送送计大人……

坚持到这里的小伙伴们,我要奖励大家吃糖!!都等着嘿嘿嘿[摆手]

后面小楚将进行一些cosplay,他会cos谁呢?请选择:

A 越离

B 楚覃

C 火神祝融

D 赤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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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王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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