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国王城会稽。
越王咎得知国相自毁于象阿山,颓然坐定在王座上,耳边掠过底下的各声各色。
“这个楚贼果然畏罪自杀!死有余辜!”
“是啊,辜负大王对他一片诚心,真是可恶……”
“我早说他不是什么好人,你看,现在知道了吧?”
越国原为百越中的一支,在部落联盟中王权崛起,积攒了部族实力。
巅峰之时越国先王更是在吴越争霸中吞灭吴国,势力大增,因此也渐成楚国的心腹大患。
出使不力,内忧外患,楚军已经浩荡开来,还有心思说些不打紧的屁话!
身披鳄甲的越王弟蠗雒满眼血丝,拔剑劈在一旁的灯架上,灯架应声而裂,群臣与越王都回过神来,齐刷刷地看向他。
蠗雒拄剑下跪,悲声道:“大王,楚军已经压境,臣请速领象兵镇压楚贼!!”
泽衡巢竣一听他要统象兵,想起家中的楚国珍宝与景珛的三令五申,忙上前哀声:“不可啊大王!!象兵不可动,象兵不可动啊!!”
蠗雒猛然抬眼钉住他,吓得他后退两步,仍梗着脖子续声:“象兵乃军中重器,应安插在会稽周边,怎可轻易上阵,你把大王的安危置于何地?!”
“边防一破,我越军不过楚军的十之二三,根本没有阻挡之力!”他横剑指向巢竣:“大胆逆贼!你是何居心?!”
越王咎抬掌下压,缓和道:“蠗雒,把剑收了说话,他是你王叔。”
蠗雒想起杳无音讯的幺弟,咬牙切齿道:“越国很快要没了,我蠗雒还认什么王叔!”
巢竣缩了缩脖子,他年纪大了,是有些贪生,全然没有这些后生的悍不畏死。
越王咎思索片刻,觉得他言之有理,抬手吩咐:“今日将象兵统好,明日蠗雒为统帅,蛟霖。”
臂纹龙身的将领出列:“臣在!”
“你统舟师死守南天门,人在城在。”
“是!”
“鼍潋。”
腰悬鳄齿的女将呼应而出:“臣在!”
“你弄清楚军营地,夜率水鬼袭营,且战且退。”
“是!”
巢竣见一计不成,又生一计,陈前道:“听闻楚王亲率大军,老臣恳请大王领兵抗楚,为我大越勇士开道!”
“巢、竣!”
“蠗雒——”
刀剑撞出令人齿酸的嗡鸣,鼍潋的钩刀缠挽住他的长剑,低斥道:“将军!殿上杀人,你疯了!!”
其余人皆松了口气,越王朝后一靠,“本王亲自上阵,能抵得过蠗雒英武神勇吗?”
巢竣在森冷的杀意里噤声,不再说话。
“行了,各自忙去吧。”
越王咎阔步下阶,抬掌在蠗雒的肩膀上按下,轻声道:“你随我来。”
群臣议论纷纷地散去,鼍潋与蛟霖对视一眼,皆在彼此眼中看到了无可奈何。
计国相在时,朝堂还能有个模样……人言可畏,落得这么个下场。
蠗雒跟在越王身后,一直走到水门边。
“大王,你这是?”
越王咎先跳上小舟,转身朝他伸出手:“走,阿巨带你去个地方。”
蠗雒摸了摸后脑勺,避开他的手跳上小舟,船身一晃,舟夫撑杆离岸,不多时便出了水门。
越国没有姓氏一说,大多根据当地的猛禽凶兽来命名,越王咎是长子,越俗里长子称为阿巨,幼子称为阿狡。
他不及蠗雒凶狠,在终日昏昏的父王眼皮底下拉扯大两个弟弟,到处找寻失踪的妹妹,延展自己的眼与手。
直到他弑父登王,越国已经烂到骨子里,他再怎么挣扎都显得懦弱。
蠗雒不知阿巨一天到晚在想什么,气呼呼道:“大王!巢竣分明是不安好心!你快下令杀了他!!”
“我让你叫阿巨。”蠗咎一巴掌扇他脑壳上,见他捂着脑袋面露不满,才露出几分笑意。
“计国相说,你既然当了大王,就不能是我的阿巨。”
他纠正他:“国相说的是‘不能只、是你的阿巨’。”
“那你为什么不让我带兵杀了景珛?”蠗雒怒视他,“阿狡肯定在他手里,半年了,半年过去,阿狡都没有回来!”
江心雾大,隐约有歌声传来。
蠗咎淡声道:“你杀得了景珛吗?”
蠗雒扒在木板上的手背一紧,倔强地偏过头去。
“阿巨已经没有了阿狡,不能再失去你。”
“阿狡没有死!兄弟连心,我知道他没有死。”
蠗咎看着他泛红的眼睛,颔首道:“好,那我们就要找到他。”
江面上的风幽幽而吟,盖住他啜泣的声音。
“阿巨……你要带我去哪?”
蠗咎微笑道:“带你去看看我们的阿娪。”
阿娪?阿娪不是在襁褓中就被奸人扔了吗?
蠗雒没来得及发问,舟夫已停杆靠岸,看了不远处泥泞的沼泽一眼,吞咽口水道:“大王,青头洲到了……您千万小心,这里蛇虫遍布。”
他话音未落,一条手指粗细的青蛇便沿着舟边游过。
“下船。”
蠗雒目送那条蛇痕消弭而去,抬腿跟上毫不踌躇的兄长。
从会稽水门到他闻所未闻的青头洲,按日头来算似乎并不算远。
然而这儿的日光并不明朗,看什么都蒙蒙怯怯的,也没有滴漏计时,他也不知到底花了多少辰光。
“阿巨,别踩那儿!”
他眼睁睁看着蠗咎踩在一处沼泽上,扑手一捞,人却已经轻巧踏了过去。
“怎么会……”
蠗咎转过身来,笑道:“这儿的沼泽认主,不会随便吃人。”
“认主?哪有沼泽认主的?”
他话音刚落,沼泽底下探出一颗拳头大的方形蛇头,不紧不慢地绕开他滑走了。
“这儿……”他抬起头,在雾散之时看清不远处那棵遮天蔽日的巨树,“到底是什么地方……”
从高度看,巨树类似橡乔一类的高木,可它的枝叶偏生有棱有角形似枫叶。
巨树有十人合抱不止,四面……不,八面,八面的叶色都不一。
东面似火,南面似水,北面似霜,西面似海,中间还有深浅不一的过渡……这绝不是普通的树木!
蠗雒久久不能回神,蠗咎已经走到树下,双手拢在嘴边朝上面喊:“青头,青头——”
一阵急速坠落的叶簌声。
蠗咎摊开手臂,接住咯咯笑着摔下来的少女。
“阿巨!你又来找我玩啦!今天、给我带了什么?看,这是我最近找到的、红头!它躲在草丛里,快死了,那天我去捉鱼……你看!红头小小的,再有八个月,会长得黄头一样大,它好漂亮的!”
少女举起手腕来回晃动,手腕上缠绕着细小的红鳞蛇。
每晃一下,红鳞就闪一次光,粼粼的,红烟软霞一般。
蠗咎将少女放下,少女还不及他腰高,神色娇俏,颈后有红色胎记,红烟软霞一般。
“你看,我把你仲哥带来了,阿雒,这就是我们的阿娪。”
蠗雒已经完全呆滞,青头歪着头看他,胡乱编起的辫子在脑后凌乱地甩来甩去。
“仲哥?”她踮着脚尖凑上去在他身边绕了一圈,眉眼耷拉下来躲在蠗咎身后,探出一只眼睛觑蠗雒:“阿巨,不喜欢他,身上好多血,讨厌……”
被嫌弃的蠗雒心中莫名一痛,不确定地在她的五官上逡巡,长得真是与阿狡像极了,简直就是女版的阿狡……
“阿巨,怎么会……不是说阿娪早就不在人世了吗?”
蠗咎还没开口,青头听到“阿娪”两个字,很快理解了他的话,怒冲冲地一跺脚:“阿娪在!阿娪一直在!我,喝鹿奶,羊奶,吃、烤鱼,虫,会长大!”
蠗咎揉了揉她的脑袋,“过来,阿巨给你梳头。”
一大一小走到巨树的另一面,那里有两颗石头,一大一小。
蠗雒刚要坐上那块大的,青头踏上小石一屁股坐在大石上,“阿巨梳头,舒服!”
在蠗雒的目瞪口呆下,越王随身掏出篦子,在她浓密的发间一下去,篦出两个虱子,一下去,篦出两个虱子,轻车熟路到令人发指。
青头晃起腿来,“头不痒了,嘿嘿。”
蠗雒:“……”
“你记得当年小妹失踪时,他们怎么说的?”蠗咎避开敏感的字眼,专心致志手上的动作。
蠗雒努力回想道:“当年有人嫉恨父王得了王位,想抱走最受父王疼爱的阿狡……阿娪虽然比阿狡大了一岁,但没阿狡长得快,被认成了阿狡抱走了……抱走的贼人还谎称那天有秃鹫盘旋,在路上叼走了阿娪。”
青头举起手高喊:“阿娪!”
“阿娪乖。”蠗咎在她的肉手背上轻轻一拍,她就咯咯笑着坐回大石上,牙牙学语:“啊呜乖~”
“我以前也觉得那只不过是将死之人的胡言乱语,五年前有人献策于我,那人比我早发现小妹,将她误认为是蛇女,要将她抓来作刀兵用。”
“我就让他闭嘴了。”
蠗雒记得五年前阿巨的佩剑无端换了新……现在他知道谁是那个“端”了。
青头眯着眼睛,红头攀到她的颈侧,冲蠗咎嘶嘶吐舌。
“现在看来,我与那个人,没什么区别。”
他收起篦子,掏出齿缝稍宽的发梳,几下工夫后开始编发。
越人自小断发,也不知他从何处娴熟梳头绑发……
蠗雒摸着自己的发茬,听他温声问阿娪:“阿娪知道自己还有个阿狡吗?”
青头想了想,伸手拉下颈间嘶嘶作响的红头,安抚着摸了两下,脆声道:“不知道,阿娪,只有阿巨。”
蠗咎绑发的手一顿,很快恢复如常:“是吗?可是阿狡是阿娪的弟弟,就像红头需要阿娪捡起救活它,阿狡也需要,阿狡就是人一样的红头。”
“人……一样的,红头?”
“嗯,人一样的红头。”
青头撅着嘴想了一会儿,拧过头问他:“阿狡,像阿巨一样美丽,温暖吗?”
四十出头的蠗咎发丝微卷,比蠗雒的发茬长了寸许,下巴上的青茬才剃过,八尺过半的身躯与蠗雒旗鼓相当……
他的话音微妙一顿,应声道:“不是……”
青头敛起笑。
“他比阿巨还要美丽,还要温暖。”
青头跳下石头,举手高呼——
“那我要阿狡!”
“好,我们一起去找阿狡。”
“找阿狡!”
蠗雒看着阿巨垂首似笑的脸庞,欢呼雀跃的阿娪围着他们打转……
周边的鸟兽蛇虫随着青头的雀跃一并扑腾翅膀甩起尾巴,火红的枫叶悠悠飘落,下一场美丽的雨。
日落西山,青头洲的冷雾散去,其乐融融。
蠗雒初来乍到,未曾融入。
他莫名不忍地别过头去。
蠗zhuo二声
雒luo四声
鼉tuo二声,即扬子鳄
阿狡,狡猾机变的幼弟
阿娪wu二声,聪慧灵巧机敏的幼女
阿姼shi二声,强壮,有引导力的长女
毕竟是异族,想要保留一些独特的韵味,如果有什么忘记标注的地方大家提醒我一下,希望不会造成阅读障碍~
好了,本文唯一大反派即将登场,狗血来喽[玫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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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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