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军兵分两路,一路北上中原抗击赵军,一路南下越国势在必得。
楚燎本以为楚覃会将他拨往中原,不想楚覃亲自北伐,将昼胥与屈彦都留在他身边。
临别前,他将楚燎召至帐中,嘱咐他此去万事小心,不可轻敌大意,南越巫诅厉行,须得处处提防。
“景珛将军是我多年臂膀,你万事先请过他,不可逞能。”
楚燎自无不应,兄弟俩说了些体己话,天色尚早,不久将分道扬镳……楚燎欲言又止,终究没能问出心中疑虑。
两军分开后,名义上是楚燎统兵,实际上多由昼胥压着,营中多是看不上楚燎的将卒。
屈彦怕他苦闷,时时与他透露些军中消息,反倒是屠兴,凭着憨直的个性,与将士们打成一片。
“我与景将军见过几面,”屈彦回忆道:“他是大王身边的得力干将,气度不凡,待人也亲和,只是我总觉得……”
他思忖半天想不出个合适的形容来,只模棱两可道:“总之,你最好别让他知道你的头疾,这事自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人心隔肚皮,他在大王面前处处妥帖,未必就愿意卖我们这个面子。”
楚燎四平八稳地坐在马上,远处成片的屋舍越发近了,瞭台上的楚旗迎风翻滚。
“那傻子肯定没问过你,”他望向屈彦,浅笑着问他:“子朔,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吗?”
从回楚到离宫,屈彦护了他一程又一程。
他在命运的浪头里东一片雨西一阵风,时至今日,才来得及问出这句。
屈彦愣了愣,意想不到地看着楚燎目视前方的侧脸。
“我……一切都好,”他之前还觉得白日里的楚燎是楚覃的翻版,现在看来也不尽然,“托公子的福,大王对我照顾有加,日子不算难熬。”
“那便好,”楚燎叹息一声,在崎岖的山势里温声道:“你我年少情谊,辗转不弃,今后还需要你多多照拂。”
“公子言重了……”
昼胥驱马上前,“莫敖,那位便是景珛将军。”
营门前的拦马桩早已撤开,空旷场地上披甲立着一阔眉高颧的男子,他看上去与楚覃年岁相当,仰面朝大军走去,落了一身的和煦笑意:“景珛得知公子要率兵前来相助,恭候已久,总算等到了天将神兵!”
楚燎见他屈膝要跪,连忙下马搀住他。
本来在军中就不招待见,景珛定边多年,他再生受了这一拜,当真就坐实了恃宠冒功的“美名”……
“景将军快快请起,我不过得兄长嘱托前来为将军助阵,将军守在边境,使我楚免遭越乱,是世鸣心中不可多得的英雄,大王常常提起,还要我多跟将军学习学习。”
“公子言重,景珛愧不敢当……”
景珛支起腿抬起身,再一次打量这个纨绔公子,与传闻中似乎不大一样?
他在景家时尚且不在郢都,后来景家势起,他跟着楚覃四处征战,更没工夫见识见识这位备受宠爱的小公子。
“属下还是第一次见到公子,公子与大王很有几分相像,”景珛将满腹心思按下不表,朝左右招呼道:“昼统领,屈司射,孟将军,你们都还好啊?”
诸将顿时其乐融融地嘘寒问暖起来,比之楚燎带路不知和乐多少。
“行了,别在营外站着了,”景珛折身吩咐一声,将楚燎带来的十万兵将安排妥当,领着诸将往营中走去:“为各位的接风宴早已备下,生怕晚了时辰。”
昼胥环顾一圈,周边草木皆被除去,地面也有推平的痕迹,水侵不得火烧不着,几座塔哨高伫四方,可闻风而动,他不禁称赞道:“此地真是个安营扎寨的好地方,不愧是景将军。”
景珛毫不推脱地介绍道:“昼统领好眼力,诸位看,此处依山傍水,但山势崎岖,不易藏人,越人善以草木作掩四处伏击,但只要进了这座山,他们就无处藏身,哪里都跑不掉。”
因在此地驻扎有些年头,他还召集兵将搭起了泥墙土瓦,远看像一座小有规模的村庄。
因着他们的到来,久不见乡人的士兵们开怀了好一阵。
楚燎旁观着景珛眼观八方,著小慎微,不时提醒往某处增派人手,整个军营仿佛他的掌心纹,无怪乎能相安无事那么久。
当日酒足饭饱后,事不宜迟,景珛在桌上摊开地图,“诸位看,这是我们现在所在的地段,名为长乐山,翻过这座山便是越人的地盘,此次伐越,我们由此进攻最为稳妥,但还有一处,能更快攻陷越国。”
众人皆噤声听他吩咐,他驻越多年,谁也没有他熟谙此地的战况。
他并指在图上盘旋,绕过群山,顺着沣水而上,顿在一处水城门前。
“沣水长门,”他并指盖在城墙上,“这是越人防我大楚的唯一水门,只要突破此门,便可乘沣水长驱直入,纵使中道有阻,直入会稽也比我们从此地破越快了将近半程,堪称事半功倍!”
“水门……”孟崇摸着下巴上的胡茬,楚国也有水门,越国的水门不会比楚国的水门更好攻,“这水门外就是大川,我们一无地势可借二无彼岸可登,除了他们乖乖打开城门,我们还有办法能渡过大川吗?”
越人有城墙可依凭,他们若是强行渡川,在水面上就是实打实的活靶子。
屈彦在心中默算着投石用弩的距离,暗自摇了摇头。
一时无人开口。
景珛双手撑在桌边,默然不语。
楚燎深思半晌,睨他一眼,这才发现他的眉弓突出,在烛光下拢得眼窝深陷,无端生出几分冰冷的阴鸷。
“依我拙见,”楚燎收回思绪,提议道:“水门虽难攻,但我们也不应轻弃,可派一队人马先行驻扎,观测一番,好过我们妄生退心。”
一名县公不满道:“既然景将军都已明言水门难攻,何必多费人马,不如专心攻下不远处的塘关,怎可无知分兵?”
屈彦拽了一把欲言的楚燎,先同后异道:“柩将军所言极是,水门难攻不假,只是景将军提出来,想必也是要我们集思广益,说不定真能事半功倍。”
姓柩的县公哼了一声,不再言语。
景珛将他与楚燎的小动作看在眼里,缓和语气道:“诸位稍安勿躁,柩将军的顾虑不无道理,屈司射所言也正是我所想,不如这样,司射你精通军械,领两万人马前去驻扎,静观其变,伺机而动,不知莫敖意下如何?”
他转向同为莫敖的楚燎。
他们都有掌兵玉符在手,他不介意做小伏低,卖楚覃这个面子。
楚燎颔首道:“好,我也正有此意,昼统领,劳烦你与屈司射同去。”
景珛一挑眉毛,看向楚燎的眼神多了几分意味深长。
昼胥无疑是楚覃派来给他撑腰的,他主动把后台支开,是何用意?
楚燎对昼胥安抚一笑,“有景将军在此,谁敢来犯?”
昼胥只好领命,当即与屈彦出门点兵,一个时辰后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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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夜里,卜铜收走药碗后,景珛后脚而至。
他挥掌扇了扇,“好大的腥药味,公子病了?”
楚燎邀他进屋小坐,“一些不打紧的小病罢了。”
“这越地的毒瘴不可小觑,公子可要爱惜身体。”
楚燎拍腿大笑,“区区毒瘴,更厉害的阴招我都见过呢!”
景珛:“……”
“不知公子年岁几何?”
“我说了你可不要嘲笑我啊?”
景珛撩起眼皮,观他神色开朗,也笑道:“自然。”
“我十六,但很快就要十七了!”
景珛观他个头以为至少有个加冠之年,没想到年纪这么小,一时倒弄不清楚覃的用意。
是想养条狗呢,还是想给王室养个后人?
他不动声色道:“公子这般年纪便可掌兵,真是英雄出少年。”
楚燎也不管他真心还是假意,摆摆手道:“这才哪到哪,我王兄为大楚开疆拓土之时,比我还小两岁呢。”
“是,大王心志坚于常人,在公子这个年纪时,便已是吾辈赫赫有名的大将军了。”
比起跟他吹捧楚覃,楚燎更好奇他刚才在营中打转听来的消息,问道:“听说将军之前抓了个越军的将领回来,那人可知水门布防?现在何处?”
景珛的目光一闪,拇指摩挲着指背上的血痂,盯着他惋惜笑道:“那越人骨头太硬,我还没能问出些什么来,他就死了。”
楚燎也不由叹息,“原来如此,倒也是个有骨气的,只好再另寻他法了。”
“公子莫急,总有办法的,”他起身朝外走去,微微偏头,“公子早些歇息吧,明日我们去攻塘关,越人多狡诈,公子可要小心了。”
楚燎望着朗朗月色,赶了一天路,他虽精神头十足,这副身体也乏了。
他朝景珛抱拳道:“多谢将军提点,你也快回去歇息吧。”
“好,告辞了,公子。”
景珛笑了一声,踏着月色扬长而去。
土墙延有十多里,他按例巡察,所有人见怪不怪,昂首挺胸地伫立着。
火把将他的影子拉得狭长,直到松油的气息被清风散去。除了外围有精兵把守,人迹寥寥的边墙里堆着木材石料。
几间用来给木材避雨的屋舍孤零零地守在此地。
景珛打开门锁,跨进院中,绕过满地灰尘狼藉,走到一间紧闭的门房外。
云雾聚集,月色被鲸吞蚕食,将他解门而入的长影寸寸隐没。
兽毯上无法动弹的人猝然睁眼,在黑暗中看那人朝他踱步过来。
“滋啦”一声,烛芯升起两缕黑烟,满室生辉。
这里没有窗户,景珛不必担心亮光外泄。
他负手垂目,欣赏着兽毯上卷发早已长过肩头,连端坐都费心费力的人质。
人质嘴里发出含糊嘶哑的咒音,似剑的目光恨不能钉穿他。
“你个手下败将!”
景珛不可自抑地抖动双肩,不得不张开手掌将虎口卡在嘴边,仍是俯仰着笑弯了腰。
“阿狡啊,又在用你们越人的诅文咒我吗?”他跪在地毯上,拖着人质的脚腕拽到身边,“怎么办?我还活得好好的,可你的阿巨、你的二哥很快就要死了。”
蠗姼曾有一双攀山过林的好腿,直到他落到景珛手里,被挑断了脚筋,又几乎敲碎了膝盖。
“你不准叫……阿狡!”他想要用力掐住这个恶鬼的脖子,锁链一阵急响,他什么也做不到。
“阿狡,阿狡,你那个二哥不就这么叫你?”他学着蠗雒的越音,气得蠗姼扭动身体,露出底下青青紫紫的大片肌肤。
“你这般主动,我也有成人之美。”他掀起那件宽大的衣袍,按在蠗姼精瘦的后腰上。
蠗姼的肩头是成年后刺下的虎斑,腰间则是景珛新刺下的字迹。
他合掌盖在蠗姼的腹间,游曳片刻,被那字迹晃得眼热,赞许道:“不错,今日乖乖吃东西了,你乖些,就不见血。”
“等越国一亡,我就带你回去,”他抓起蠗姼的头发,将他的挣扎尽数按灭在毛色鲜亮的兽毛枕上,嗤笑道:“离了你,我上哪儿找这么合胃口的玩意?”
蠗姼仿佛能听到膝盖里碎骨的晃动声,他不想流泪,可是太痛了,他无时无刻不在受刑。
直到景珛将他抱起来,他新长出的指甲仍陷在景珛绷起的大腿里。
“无妨,你可以再用力些。”景珛按住那细瘦的长指,再往里扎去。
血从景珛的皮肉里浸出,濡湿了蠗姼的指尖。
蠗姼痛吟一声,彻底软了身子栽进他怀里。
“好了,怎么又哭,越国水草丰茂,原来越人也是……”他好笑地拿手背揩去怀中人的清泪,被一口咬在虎口。
蠗姼咬得满口是血,景珛新伤加旧伤,不甚在意地笑了笑,“牙口不错,看来你更想见见血。”
“不是你死……”
他学着景珛的楚言,恨声道:“就是我亡!”
“好啊,”景珛钳着他的下巴笑起来:“要不要我再多教你两句?”
蠗姼努力别开脸,在烛光里长睫落影,绝望地闭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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