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
“大王,楚人开始进攻,雒将军已护送神女前往塘关!”
“报——”
“我等奉大王密令蹲守槽营,叛贼巢竣欲往象粮中掺入蝎毒,已被当场鸠杀!”
“报——”
“象兵已西出梦甫关,正往边关开拔!”
越王端坐高位,扫过神色不一的朝臣们,撑着膝盖倾身问:“诸位觉得,我越能有几分胜算?”
朝臣们面面相觑,不约而同俯首跪地,山呼:“我越必胜!我王必胜——”
越王暗子入局,未战先胜,又有能驭凶兽的神女助阵,一扫朝堂上下求助无门的颓败,士气大增。
守在越王身后的祭官面色复杂地看着这位瞒天过海的昔日老友。
“好了,”越王起身喝道:“大战在即,望我越上下一心,诛尽奸邪,共退楚贼!诸位各自忙去吧。”
蠗咎转身对祭官虺妴笑道:“你陪我去城头走走吧。”
虺妴心头一跳,身子已趋步跟上。
越王宫与楚王宫有异曲同工之处,皆依山而建色彩艳丽,越地水雾更加充足,若遇壮树皆拜为地灵。
当年建宫于此,乃是越先王看中了连成一线的四棵高大蚺木。
蚺木树干粗壮如巨蟒缠绕,木质坚硬如铁,越人用之制作巨盾、战车。树汁猩红似血,传说战死者的亡灵会依附其上。
蠗咎与他闲聊着国内布防,径直走过三棵镇木,走到第四棵时,有小兵来报:“大王,舟虞监与其余十数人皆查抄脏物,就地伏法!”
虺妴震惊不已,越王摆摆手遣退通报。
他的眼角有剑影掠过,不消退避,已抬手接住虺妴的拼死一击。
“你早就知道!”虺妴手脚并用,皆被蠗咎轻巧避过,垂目看他气喘吁吁地怒道:“卑鄙!你为何现在才揭发我?!”
蠗咎反手一拧,他疼得旋身弯腰,被背上钉下的膝盖压得跪伏下去。
“自然是留你还有点用处,难不成是寡人还念旧情?”
虺妴眼中最后一点希望也消失了,他只不过是蠗咎顺藤摸瓜的一颗草罢了。
“你以为杀了我们,越国就能高枕无忧了吗?你看不到的地方,大有人在哩……”
他喉中发出呵呵讽声,歪过脖子瞠视居高临下的越王:“蠗咎,你刻薄寡恩,竟敢与王族作对,你忘了是谁把你扶上这个位置的?!”
“自然是我自己弑父杀舅爬上去的。”他毫不辩白。
虺妴放声大笑,扬声道:“蠗咎!你睁开眼看看吧,如今中原争霸,楚人已为南方之主,越国地狭民弱,如何与楚争锋?你不听偏信,此战又要伤我多少子民,越人的心气早就散了,你知不知道?!不如早降,楚人不杀异族降民,还能保我越偏安!你一意孤行,若开战惹怒楚人,让我民横遭屠戮,你有何面目拜见天地神灵!!”
“所以你在祭兵之时慌乱撤兵,故意把蠗姼祭给楚人?”
虺妴不想他了然至此,一时哑口无言。
蠗咎俯身在他耳边轻声道:“就凭此罪,你早该受千刀万剐。”
“越国不是你一族说了算,死去的鬼神都看着你,你不能……”
他忽然扯着嗓子大喊起来,被蠗咎一刀割裂唇角,剜去了舌头。
猩红血舌溅在地上,沾了不必再洗净的尘灰。
“蠢货,”蠗咎不再制他,抬起膝盖任左右将他擒拿,“楚人不杀不成气候的异族异部不假,楚越世代交恶至今,恨不能灭而后快,降?降到哪里去?”
他把短剑扔在地上,吩咐道:“待他自我了结,卸了头脚挂到城头上,向我阿狡与越地的子民谢罪。”
虺妴下半张脸浸在血里,只能不断发出残破的“啊啊啊”。
他在声嘶力竭的呼喊中,不愿用蠗咎握过的剑,血尽而死。
//
日近晌午,塘关之外一片葱茏,绿雾不散。
景珛早早命人在甲胄上涂满防毒虫的汁液,这汁液浑是腐烂气息,两万人聚在一起,更是臭气哄天。
屠兴歪头干呕两下,脚下是松软的泥土,四面八方是茂密的树木,他已经分不清草木和腐烂的味道。
“我们这样,不就暴露在越人眼下?”
楚燎也不好受,低声道:“有没有这味道都躲不掉,早些习惯吧。”
景珛心中好笑,面上安慰道:“这味道再晾一会儿能散去些许,公子莫怪,实在是这瘴林中毒虫难防,不得不出此下策。”
他的话音沉下去,右耳垂上的听风链不再晃动。
“公子,越人尤擅野战,他们的吹箭上全是破皮可杀的毒液,你……”
他抬脚踹开楚燎,“当心了!”
楚燎拔剑挡开他拖泥带水的一脚,刚才站着的地方赫然钉着一支拇指大小的短箭!
“有敌袭!越人埋伏在周围!”
“全军戒严——”
在楚军的惊慌失措里,夹杂着分外热闹的鸟哨声。
屠兴历经的沙场多是一马平川的平原,对山野之中的避处稍显迟钝,打眼一看,一个人影都看不着。
“傻子,别看地面!在树上!”楚燎将他扑到一边,抬起固定在腕甲上的劲弩对准上方影影绰绰的树叶。
中箭的伏兵应声而落,重重砸下,眼见要被俘虏,直接自行了断。
“这么威风!”屠兴羡慕地看着楚燎腕甲上的小玩意,“你也让屈彦给我弄一个呗!”
楚燎见队形乱得毫无章法,不少士兵防不胜防,当场毙命。
“知道了,你先用弩!我负责东北方,你负责西南方,别死了!”他瞥了眼景珛,那人显然对这种情况见怪不怪,他手下的将兵也多有余力应对。
这个混蛋!
中军尚能稳住,左右两翼死的死伤的伤,杯弓蛇影伤了自己人的不在少数。
鸟哨时起时落,仿佛逗弄嘲笑楚军的暗语。
景珛没想着多费力气,连发连中,不时前后错上两步,耳垂的听风链始终有韵律地晃动着。
他饶有兴趣地旁观楚燎由疏至巧的应对,楚覃派这么个毛没长齐的小东西来与他争功,看来也不全是绣花枕头。
屠兴防着防着也防出心得来,开始学会了反制,欲带兵强压上去。
“别分散!”
楚燎发现这些暗箭虽来自四面八方,景珛那边的攻势不变,他这头的箭雨暴增,给另一头的屠兴留下稀稀拉拉的口子突围。
丛林中围猎大型凶兽,就是这般分而诱之!
“退兵——”
楚燎扬声用楚音高喊:“全军听我号令,退兵!!!”
他带来的兵士缺少经验,敌在暗他在明,他不能眼睁睁用兵士的命来争无用的意气。
“莫敖!”他冲到景珛身边,忍住将之痛扁一顿的冲动抱拳道:“请莫敖退兵,暂避敌锋!”
景珛没料到他如此速决,这儿离塘关还有好些险兵恶沼呢。
他顺着楚燎紧张的视线望去,不堪暗箭的士兵接连倒下。
“你与大王倒不像,”景珛低语一句,乖觉笑道:“好,就依公子的。”
他拽出颈间骨哨,声略低沉,混入一片鸟鸣之中。
景珛的亲兵将晕头转向的士兵们夹在中间,且战且退。
在深林之中,连退兵都无法一走了之,风吹草动皆是刀兵,侥幸存活的士兵无一敢安心逃命。
等退回离营帐没多远的安全地带,屠兴已经汗透了。
他甩了一把胳膊上的汗雨,在胸前揩手道:“安静了,总算安静了,我耳边怎么还有鸟叫……”
他拍了拍两只耳朵,脑中依旧嗡鸣。
楚燎阴沉沉地盯着前方云淡风轻的景珛。
将帅乃军之司命,这种人根本不配为将!
出师未捷,平白死了许多不明不白的同袍,士气不可谓不低落。
军营较往日宁静得多,来往皆屏气凝神,憋了一口无处发泄的窝囊气。
屠兴洗了把脸回来,正要与楚燎谈些体会。
楚燎解下小弩安在他腕甲上,用皮革固定好,“给你了,去试试吧。”
屠兴得了新鲜玩意,高高兴兴被哄走了。
楚燎攥指成拳,揣着怀中玉符往景珛帐中走去。
孟崇今日并未出战,见他们回来的一个个丧眉耷眼,正愁没处问,恰好撞上眉目含霜的楚燎。
“哎,小公子,你们今日是……”
“孟将军,”楚燎看也不看他,抬掌按在他肩上,吩咐道:“将右将之上的将军都召到景将军帐中来。”
说完他便径直而去,留下骂骂咧咧的孟崇。
“哟,公子怎么有空来?”
景珛双腿搭在桌上,坐没坐相地窝在椅中,似笑非笑地看向楚燎。
这会儿小公子不该在帐中偷偷抹眼泪吗?
“景将军,莫敖大人!”
右将入得帐中,抱拳示意。
“莫敖大人,景将军。”又有人入帐。
景珛敛起笑意,看着接二连三进来的诸将。
他把腿放下,弓背起身。
“怎么,莫敖这是要来问我的罪?”
他与楚燎各峙一边,针锋相对。
楚燎扬眉笑起来:“哦?景将军有什么罪,说来给大伙儿听听?”
景珛彻底落下脸来,手痒地摩挲指尖。
帐中诸将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谁也惹不起地装起哑巴。
杀意一触即发。
孟崇掀帐进来,他不知前因,毫无觉察不情不愿地拱手道:“莫敖大人,人都叫齐了。”
楚燎敛容颔首,伸手往怀中掏去,景珛甩出袖中叶刀。
“世鸣初来乍到,不知军情,险些送了将士们的命,”他单膝跪地,捧上赤血玉符:“景将军劳苦功高,世鸣不敢居高,特来请受莫敖!”
景珛手中本就有一块玉符,楚燎到来之前,他才是说一不二的莫敖。
诸将你看我来我看你,看完一圈,悉数跪在楚燎身边附和起来。
孟崇首当其冲跪在让符的楚燎身后,心中不无幸灾乐祸。
真是风水轮流转。
景珛收起叶刀,楚燎的一招一式,皆出乎他意料之外。
他露出笑意,轻而易举取过捧上的玉符,将楚燎扶起身来:“公子太过自谦,话既至此,景某也就不推脱了。”
“来人!即刻点兵,傍晚时分要一举拿下塘关!”
傍晚时分……楚燎心中不免忐忑,怕他坏事。
但细细一想,也无事可坏,景珛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景珛又笑着夸他两句,把诸将散出,准备攻城事宜。
大营中的士气又开始回暖,日头高挂。
有关野战的攻坚点,久驻的士兵们口耳相传,景珛分了三波攻势,各司其职,忙得很有盼头。
及至月梢星影,天空中薄彩稀疏,夜幕将落未落。
楚燎喝完药把药碗递给卜铜,卜铜叮嘱他两句,被他漱完口敷衍应了。
他在景珛捏着鼻子的打量中翻上马头——他打头阵,带骑兵绕东奇袭,好让他们声东击西。
晚风挟着晾干草木的余温柔柔拂面,楚燎仰头看着熟悉的月影,挽住缰绳,扬鞭打马冲出。
东面多是高大乔木,数千人的轻骑利箭般穿梭其中。
夜幕轻巧拢下,月现天中,婆娑树影掠过他的变幻神色,没入一阵漫长黑暗。
东边的塔哨来回巡防,因地势低洼,此处城头不如别处易守。
城墙上的士兵脸涂绿泥,一瞬不瞬地盯着不远处漆黑一片的连天木林。
在纵深的暗影里,有非人与人的污浊恶意。
谁知道寂静里会钻出什么?
士兵稍一晃神,闷哼一声软倒在地。
一匹马飞身而出,在城前的空旷里淋了满身月光。
楚燎两眼晶亮,收弩侧蹲在马背上,眉宇间的郁气尽数散去。
身后的泱泱骑兵后发而至,隆隆杀意现世。
他在城头的惊叫与流矢中一蹬马头飞身攀上墙头,抬臂将近侧的士兵弩杀,再一蹬城壁,单臂悬身翻上。
“降楚不杀,”他缓缓拔剑,荡开剑气,“挡路者死!”
月色入户,绵延千里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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