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会。
连嬅上辈子参加工作最讨厌的内容就是开会。一群人拉拉扯扯踢皮球,半天定不下一个主意,甩锅倒是一个赛一个得快。
县衙里分主次贵贱坐了两排人,全是本地有头有脸的乡绅大族,也有几个比张居正稍大一些的年轻士子。县令做完动员陈词,底下人你一言我一语开始表忠心和卖惨。
其实最紧要的问题只有三个,一个是救火,一个是平乱,一个是怎么处理仇鸾调兵进城之事。
连嬅站在后面听了几耳朵,觉得这会一时半会儿是得不出结论的。她心里焦急得很,拽了拽张居正的衣角,附在他耳边轻声说:“哥,我出去看看。”
此时大约已经到了凌晨四点,东边泛起一抹鱼肚白,新一天的太阳就快照常升起。
幸而起火的只有杨柳巷,也幸而杨柳巷只有这么一座宅院。向外围蔓延的火势基本被扑灭了,而杨柳巷在烧了几个小时后也到了几乎烧无可烧的地步。
别苑自建成之日起大概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正面的紫檀木院门早被砸坏了,汹涌的人群如浪潮般欢呼着往里挤,仿佛院里有免费鸡蛋可以领。
连嬅本是想来帮忙救火的,却被人潮裹挟着带进了院门内。
就在昨天,这里还是个给门房塞五十两银子也踏不进去的高门,如今却凌乱破败,满地兵荒马乱。院里珍贵的奇花异草多半化成了一样的草木灰,剩下些烧不动的假山怪石,兀自矗立。
这些石头沿着运河被一路护送过来时应当个个价值不菲,但百姓们不认这些,他们只喜欢华丽的、明亮的、看起来就值钱的东西。一看到什么地方有瓷器珠宝之类的,就呼啸着挤成一团抢。
连嬅顺着人流绕了宅院一圈,虽然什么也没拿到,但是深深体会到了什么叫做趁火打劫,什么叫做零元购现场。
带头的几个拿着棍棒刀具的,大约就是领头的贼寇。他们做事还挺讲原则,说仇鸾草菅人命,杀了他们好几个弟兄,故此替天行道,血债血偿,绝不会伤及无辜。院内的金银珍宝,谁抢到算谁的,他们也绝不干涉。
人群又是一阵欢呼叫好,仿佛这群来县里放火做乱的贼子都是什么仁人义士,英雄好汉。
但连钱都不抢,这真是贼的作风吗?
还是说江陵的山贼都被教化了,个顶个高风亮节?
仇鸾不知所踪,他府里的侍卫们也没看见一个,只是时不时会撞见几具烧死的尸体。连嬅好不容易走出了人流,站在巷口往外看时,猛然发现一具倒吊在柳树上的尸体。
皮肤焦黑,脖子只断了一半,还有一半颤巍巍连接着头和身体。撕裂的皮肤下是黑红色的肉,还有滴不尽的、被空气氧化后暗红发紫的血。他的身体和柳枝一起随风轻摆着,每摆动一下都好像要把不堪重负的脖子甩断。
——是时义。
连嬅扶着墙,弯着腰一阵狂呕。
仇鸾已经连夜撤到了城外荆州卫的营城,他既惊且惧,怒不可遏,原本带在头顶的官帽被风卷走了,甚至连官印都险些在鸡飞狗跳中遗失。
“一群刁民!真是岂有此理!”
贼寇加起来估计不到十人,他府上少说也有一百名护卫,以十敌一,优势在我,竟然被打得大败而逃,简直是奇耻大辱。
更可恨的是那群愚民,看见贼寇撒钱就不要命般拿着木棍农具一拥而上,吓得府里满身铁甲银盔的兵士们裤子没穿好就挤着往侧门逃跑,甚至有好几个死于踩踏。
他本来已经寻到了皇女殿下的踪迹,只待明日与贼寇谈判条件,届时还朝后说不定能大受皇上封赏,甚至压郭勋一头也未可知……
郭勋,开国功臣武定侯郭英五世孙,因“大礼议”时揣测圣意,首助张孚敬,大得嘉靖欢心,督禁军,官拜太师,今年又被进封为翊国公,在朝中可谓风头无两。
他与仇鸾同样出身勋贵,又同为武将,嚣张跋扈的程度比仇鸾只高不低。
这个名字一浮现,仇鸾瞬间觉得自己找到了答案。
哪有山匪敢胆大包天主动进攻朝廷官军?一定是郭勋在他身边埋了卧底,察觉他有了线索就派人暗中搅局!
奸佞小人!坏了他的计划不说,又置皇女殿下安危于何处?真是其心可诛!
他忙问手下:“可有谁逮到了在府内放火的贼子?”
幕僚讪讪低头:“这……事发突然,咱们撤得急……”
“废物!”仇鸾抓起桌上的瓷碗往地上一摔,稍微出了口郁气。他冷静下来,知道自己的推断再正确也无济于事,起码得有证据,“把营里的人都点上,立刻回荆州城!”
县衙里的临时会议还没结束。氛围之激烈,已经进入到堂前互殴状态。
这群苦读圣贤书的文人士子,竟比仇鸾手下习武的兵将更武德充沛。
姓王的老头说:“我们王家的祖宅亦在城西,这一场火损失惨重,三间屋舍皆付之一炬……实非不愿护卫乡土,而是心有余力不足啊!”
姓刘的老头却不给他面子:“这倒奇了,刘某一路自城西而来,眼见火势虽大,却都在杨柳巷一带。未曾想还烧到了十几里外的王家巷?”
王老头身后又站起一个中年人:“世叔这话何意?咱们都是江陵人,乡里乡亲的,如若不是真有苦衷,难道有谁不愿彼此襄助?晚辈倒是听说,贼寇是从东门进城的,且一路畅通无阻。这东门守备与刘家是姻亲,贼人进了城就直奔城西,对你刘府可是秋毫无犯。”
刘老头身后的年轻人拍案而起:“王成,你这话什么意思!”
王成冷笑一声:“晚辈实话实说罢了。”
年轻人气性大,挥着拳头一个箭步冲了上来。然后骂战升级,姓王的和姓刘的厮打在一起,互相攀扯,又不小心伤到了姓李的……堂前一片混乱,有人试图拉架被揍,索性也加入战局,原本的深夜紧急会议,变成了街头乱斗现场。
刚跑回县衙的连嬅看得瞠目结舌,不由得想起了几十年后隆庆内阁里高拱和殷士儋两位阁老撸起袖子互殴的场面。
虚假的政治斗争:帝王权术,阴谋阳谋。
真实的政治斗争:破口大骂,互扯头发。
有位年轻士子激愤难平:“贼子尚在作乱,县里人心惶惶,晚生以为平叛之事宜早不宜迟。既然都不愿出人,那干脆放仇将军兵马进城。荆州卫离此地不远——”
“万万不可!”
还在打群架的一众人默契地停了手,几乎异口同声地说。
另一位士子说:“此时城内真正作乱的匪寇只是少数,余下多是被煽动的乱民,哪里到了非要请兵的地步?再者说请神容易送神难,仇将军若纵兵马在城内劫掠,我等又要请谁去退仇将军?”
又有人附和:“正是。此贼进城后只烧杨柳巷别苑,估计与仇将军颇有渊源。若请仇将军兵马进城,说不定逼得贼人狗急跳墙,在城内四处纵火,届时我县百姓岂不更受苦难?”
县衙里无人可用,乡绅们只求自保不愿出人,又不敢放仇鸾的兵马进城,这件事似乎走进了死胡同里。
张居正保持沉默,静听了许久,终于开口:“不若请辽王府护卫襄助。”
辽王府就在城内,离衙门也不远,倘若真能请动,倒是现阶段最好的选择。
明朝初年,一个亲王府标配三个藩卫,一卫满编为五千六百人,合计近一万七千人。这还只是明面上的兵力,私底下更不敢想。朱允炆登基后,担心诸王拥兵自重,下狠手削藩,却把叔叔朱棣惹急眼了。
建文元年秋七月,燕王朱棣誓师抗命,发兵靖难,三年之后攻占北京,登极称帝。由于他自己就是藩王上位,对卧榻之侧的其他藩王们只会更忌惮。王府护卫人数一砍再砍,到了嘉靖年间,多的也许还有一个卫,少的只剩三五百。
——辽王府目前还有接近两千人的仪卫司。
说多谈不上,但足够辽王子子孙孙在荆州作威作福的。
并非没有人想到这支“援兵”,但辽王府在荆州一带的“赫赫威名”,已经足够让所有人避而不谈。
张居正走到堂前,向县令拱手请命:“在下愿往辽王府借兵。”
朱宪节尚在守孝,如今只是辽王世子。所以辽王府当下真正的主人,是辽王妃毛氏。
毛氏深明大义,又一贯欣赏张居正的才气,待他礼遇非常。向她借护卫平乱,张居正至少有七八成的把握。
坐在堂上眼看骂战和群殴的县令本来已经心灰意冷,看他主动请缨,勉强提振精神:“张相公如此年纪,勇于任事,真难能可贵。若能请动辽王府护卫,本官代百姓们深谢相公。”
他话音未落,一位焦眉苦脸的衙役急匆匆闯进了大堂:“堂尊,小人有要事禀报!”
看衣着像是快班的,也不知具体什么身份。县令见到他,神色为之一变,顾不及里面这些乡绅士子,匆忙下堂跟人往外走。
又出什么乱子了?难道贼寇跑去其他地方放火了?
连嬅放心不下,悄悄跟过去几步。
两个人走到后院一棵大槐树边,确认左右无人,那衙役压低了声音:“大事不好,朝廷新派的知府为阉竖所害,死于赴任路上……”
耳聪目明的连嬅在稍远一些的位置听了个一清二楚。她脑子一轰,人都蒙了。
只知道嘉靖朝的首辅是个危险的工作,怎么小小一个荆州知府也能闹到这地步?
李士翱被提拔后,继任的不是李元阳吗?这位知府对张居正更是欣赏有加,在府学考校诸生时一眼看中张居正的答卷,列为六百人之首,评价曰:此子当为太平宰相。
——现年十四岁的“太平宰相”走到连嬅身边,敲了下她的头:“杵在这儿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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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端午就是居正的第500个生日了,[加油]
关于本章部分内容考据:
《荆州府知府中溪李先生元阳行状》:上议幸承天,上疏乞止。上怒,欲杖之。是夜,台臣悚惧不能寐。先生独鼾睡达旦,候命三夜皆如此,内外称为真御史。后扈从出京。闻大学士所选官僚皆江南富室,即于行在疏劾。至承天,又进,皆为中官所匿。大学士议外补未决,会荆州知府为阉宦格杀。乃奏曰:“荆州要地,不可阙守,选得御史李元阳堪任。”
附上简单译文:嘉靖十八年,李元阳调回北京,他疏劾大学士夏言用人不公;他还上疏谏止皇帝巡幸承天,皇帝大发雷霆,大臣们都惊惧不能入寐,李元阳却鼾睡达旦,同僚称其为“真御史”。后来随从出京。听说夏言选的官僚都出自江南富室,上疏弹劾夏言,后来到了承天府又上疏,但都被宦官藏了起来。当时荆州知府缺人,新任知府被阉竖所害,夏言就上疏称荆州要地,不能缺守,将李元阳调到荆州。
当时荆州“四百余里无井泉,李元阳至,即捐俸穿井数十,又作石池以饮马。”当地老百姓遂以“李公井”来命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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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 1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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