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枕松恍了恍神,连忙弯腰去扶,下人们吓坏了,护卫赶在云枕松出手前把男人抬起来,将人押跪。
这是等级森严的封建时代,即便县令再平易近人,他们做下人的,哪有让主子伸手的道理,岂不坏了规矩?
云枕松着实一愣,慢吞吞地收回手,叹气皱眉道:“他受了伤,你们下手轻些。”
此话一出口,只见两侧护卫惊慌失措地“噗通”跪下:“小的知错。”
云枕松本无责怪之意,只想好心提醒。眼下因为他一句话,把气氛搞得既严肃又微妙,实在并非云枕松本意。
云枕松叹了口气,即便这次说了以后无需跪自己,也不会改,徒增他们心中的惶恐。
上千年的时代鸿沟不是云枕松一言一语就能改变的,即便对,又如何?云枕松只有适应他心中错误的礼节,迎合他认为落后的思想。
“都起来,我没有斥责你们的意思。”云枕松正色道。
云枕松依旧坚持亲自扶男人起来,昨夜是男人救了自己,对云枕松而言,这人有恩于他,理当款待。
云枕松暖干的手掌托起男人肌肉线条流畅性感的小臂,柔声道:“你不必跪我,坐下说。”
男人撩起眼皮,经过一夜休整,精力恢复不少,但眼前这个小县令的脸却苍白虚弱,他坐在云枕松身旁的椅子上,哑声道了句“谢”。
然后,云枕松摆摆手道:“你们几个先退下吧,人太多了,我有点眼晕。”
护卫离开,屋里只剩四人。
云枕松把茶水推到男人手边,弯起眼,软着声音问:“你叫什么名字?昨夜的事,多谢你了。”
男人不动声色地打量起云枕松,二人刹那间的对视让云枕松心下一惊,感觉男人有种与生俱来的上位者气质,冷峻而凌厉,尤其是当他没有控制表情的心思时,仅静静看对方,都会让人胆战心惊。
伤痕和鲜血只会加重他的暴戾,并未带来一丝狼狈和不堪。
云枕松咽了咽口水:“你……”
“光口头说说么?”男人往后随意一靠,丝毫没有客人的自觉,“不来点实际行动?”
云枕松一愣。
羽生叉着腰站出来:“你不要得寸进尺呀,哪有这样的?怎么还提上要求了!”
平时周巳或许会站出来纠正羽生控制不住的小脾气,但此时此刻周巳没阻止,他对这个男人始终保持警惕,不敢掉以轻心。
云枕松出来打圆场:“羽生,不要急。我本来想给你点银子感谢的,但……我穷了点,你也看出来了。”
说着,抬手指了一圈这个小小的待客前厅,又向他展示了一下自己私服袖口的补丁。
周巳和羽生互相看了看,俩人都觉得主子不太对劲儿,虽然从前的主子待人也算温和,但尊卑有别,什么时候对一个捡回来的糙汉子这么有耐心了?万一这人身上背上人命,那还得了?
“泓客。”
“嗯?哦,名字呀。”云枕松说,“哪两个字?”
齐剑霜伸出手指沾了点茶水,一字一划的写给云枕松。
他说的是自己的字,像这样鸟不拉屎的偏远地区,应该很少人听过自己名字。
云枕松歪头看了看:“那为什么会受伤?”
齐剑霜道:“我不要银子。”
两次生硬的转移话题,云枕松对他的答非所问也是没脾气,顺着他说:“那你需要我做什么?只要我能办到的,一定答应你。”
齐剑霜突然靠近,腕骨撑着下巴,启唇:“所有?”
“呃……”云枕松往后躲了下,羽生站出来狠狠地瞪着齐剑霜,“以身相许什么……不可以。”
齐剑霜愉悦地笑了笑,随意瞥了眼站在一旁沉默不语但眼神凶狠的周巳,看向云枕松,道:“装作我是来投靠你的表哥,其余的不要问不要查,这样对你对我都好,如何?”
云枕松皱眉:“为什么?”
“不要问。”齐剑霜眼神沉了沉,说道,“我以性命担保,‘不知道’这三个字是对你们最好的保护,我保证,这里的所有人不会有事。”
云枕松知道他瞒着自己的事情可能是要掉脑袋的大事,哪有普通人会受那么重的伤,中那么多的箭,能捡回一条命,纯粹是他运气好,加上云枕松为他施针止血。
但云枕松也不想再深究了,无论如何,男人也是拖着半死的身子杀光绑匪,救下自己,至少目前为止,男人对自己还算尊重。
随便吧,不缺他一双筷子,伤好后是走是留也随他。
周巳和羽生无法左右主子的想法,劝阻的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咽下。
“安啦,我不傻,你和周巳关注点他,有什么动作及时告知我。”云枕松拍拍羽生的手,二人看了会儿周巳带齐剑霜下去的身影。
周巳把齐剑霜安置下来,给些药物和吃食,随后回到云枕松身边,服侍过主子换上官服,往衙役去了。
一堆公务等着他熟悉和处理呢。
*
偏院大多住的是仆人,几乎没有护卫看守,于是,夜幕降临之后,一道人影神不知鬼不觉地进了齐剑霜住的小屋。
来者神色匆匆,一袭黑衣,屋内没有点蜡,来者接着月光才瞧清陋塌上坐的人,一时间悲喜交加,一个滑铲跪在他脚边,悲痛激动道:“属下来迟了!恳请将军责罚!”
“小点声。”惨白月光洒在齐剑霜的侧脸,另一侧隐藏在黑暗中,表情凝重,眸子深沉,“程绥,你先起来。”
二人视线交汇,并无劫后余生的庆幸,反倒皆是愤怒与可笑。
此事说来话长。
与北疆十九部的战争以险胜告终,齐剑霜被皇帝召回中州述职,沿途难民蜂拥而至,但军中亦是弹尽粮绝,将士们都饿着肚子,哪还有多余的粮食,无奈之下,齐剑霜只好派亲信带领难民去求助各县,希望他们能施舍一点粮食。
灾年不断,世道艰难,所至之县无一例外地将其拒之门外。
谁都不容易,用大将军身份威逼各县勒紧裤腰带开仓放粮的事,齐剑霜做不到。
遇刺当天,一切发生得极其突然且碰巧,程绥等三位亲信负责把难民安置在瞿县,朝廷催得紧,齐剑霜率先带着人数不多的军队继续赶路。
刺客动作很快,转眼间,尸横遍野,一地残剑碎甲,齐剑霜被义子护着才逃过一劫,一路留下标记。
穷乡僻壤之地,消息闭塞,根本不晓得此刻朝廷乱了套。
程绥带来消息,朝中皆传镇北大将军遇刺身亡,于是刚刚受到重创的北疆十九部落再次蠢蠢欲动,远在中州的新帝勃然大怒,要求刑部彻查此事,督察院协助。
程绥道:“除了暗中派走保护难民的将士,其余人……都死了。”
齐剑霜呼吸一滞:“……所有人?包括齐彦?”
齐彦,齐剑霜养大的孩子,撕心裂肺地让齐剑霜赶紧跑的义子。
程绥说不出话了。
齐剑霜悲痛地闭紧双眼,眉头紧皱。
这次袭击绝非偶然,说不定还是新帝的手笔,三月前,朝廷拖延军营辎重,害得将士们每日饿着肚子打仗,药物也匮乏,不少人受了轻伤却来不及医治而身亡,外忧内患,那阵子齐剑霜夜夜无眠,求也求了,跪也跪了,最终险胜,完全是靠齐剑霜用性命杀出的一条血路。
功高盖主的后果就是,朝中小人说他故意拖延战时,与外敌私通,最后乱臣贼子的帽子就这么扣了上来。齐剑霜心里十分清楚,即便没有这次的刺杀,回到中州,很快就会被空穴来风的罪名打入大牢,交还虎符。
齐剑霜不想再为大宣效命。大宣从根里就烂透了。根本救不回来。
为昏君卖命,不啻于同小人为伍。
齐剑霜一肚子怒火无处发泄,他这辈子没这么窝囊过!为了几粒米、几件甲,当真压弯了齐剑霜的铮铮铁骨。
去他妈的!乱臣贼子就乱臣贼子!老子不伺候了!
“驻守北疆的兄弟们都以外将军您死了,早已军心涣散,此时十九部杀回来,必败无疑。”程绥艰难道,“另外,瞿县……瞿县把我们赶出来了,三千百姓流离失所。”
“将军,这该如何是好啊!”程绥冲唯一的主心骨绝望地喊道。
良久,齐剑霜哑着嗓子,活像吞了数石粗砂砾石:“齐剑霜已死。”
程绥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将军就这么放弃了所有人?
“……不管北边百姓了吗?”程绥眼圈一下就红了,“已经有不少人饿死了……”
齐剑霜沉默良久,心中痛苦和煎熬无人知晓。
他孤立无援,走投无路。
“难道北边……还有百姓么。”齐剑霜扯着嘴角苦笑,“我们守的,不过是大宣的国土,和李家的狗屁皇位!”
“守与不守,还重要么。”
“可还有……”
屋外突然传来脚步声,程绥猛地收住声音,下人们隐隐约约的说话声响起:“怎么,听说瞿县赶出一大批难民?”
“可不是,瞿县离咱原青县不算远,那些人恐怕是要来这里了。”
“小翠,你家的那位不是在县令大人身边当差嘛,他怎么说?”
“晚膳时见过一面,说是大人下定决心要开城门接收。”
“啊?咱们县都穷成啥样了,哪还有多余的粮食啊!”
“唉谁知道呢,咱们县令就是心太软,到时候县里要乱成一锅粥了……”
伴随着一声“吱呀”的关门声,几人的谈话声被关在门内。
程绥瞄了瞄齐剑霜,嗫嚅半晌。
朝中无人能当这个镇北将军,中州势力盘根错节,为保中州各方平衡,玄铁营定是不能轻易进入,定会继续驻扎在北疆,而北疆军营距离原青县不过一山之隔,往返只需一日。天高皇帝远,原青县又穷得根本入不了中州那帮老狐狸的眼,这里无疑是最安全的地方。
而且原青县县令云枕松,还算关心百姓疾苦,廉洁公正。
“让亲信混入百姓中,安抚好难民带到原青县。”
程绥犹豫道:“如果北边部落打过来……”
“原青县我保定了。”齐剑霜抬眼,看向窗外朦胧月色,道,“其余的,老子一概不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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