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能实话实说，点点头：“尚可。”
颜鸣神色动了动，继续追问道：“那师尊就没有什么要与我说的吗？”
纪添八风不动地将后背贴在椅背上，抬着头与他对视，咬字清晰，不卑不亢：“多谢尊上。”
颜鸣的神情好像忽然变得有些危险，一把扣住了纪添下意识抵在身前防止他靠近的手，眼帘半盖住了眼底的真实情绪。
“你叫我什么？”他问。
不是这么叫的么？
“尊……”
话音未落，颜鸣忽然擎着他的手，低了一下头。
冰凉柔软的东西乍然印上自己的指节，滚烫的触觉却一路从指尖的神经末梢一路往上烧。半晌，指关节处的皮肉蓦地一痛，竟然被人咬了一下。
纪添反应过来的时候，头皮一麻，顿时像只炸了毛的猫，一爪子就扇了过去，耳根烫得不像话，气急败坏道：“颜鸣！！”
然而颜鸣自然不可能被他扇到，顺手又捉住了纪添暴走的爪子，轻轻地、得逞地笑起来。
笑完以后，他拇指轻轻揉着纪添的腕骨，像是在把玩什么瓷器，“师尊那天跟我走得干脆，我以为师尊是默许我上次对你说的话了……怎么还是这样容易大惊小怪？”
纪添抽了一下，没抽动，就只能由他去了。
他没有顺着这个问题说下去，而是反问道：“我那天若是走了，在场的人，你会留下几个活口？”
颜鸣也没有回答，而是凝望着他，带了一点调笑和不易察觉的阴沉，“师尊为了旁人，倒是做得绝啊，把自己的退路全都封死了。”
如果不是这样，恐怕颜鸣也不会轻易让他搬出谷住。
颜鸣说的没错，其实当初他能当众离开的方式有很多，但他故意选了最暧昧、最容易让本就已经甚嚣尘上的流言变成现实的那一种。
但那无所谓。以为他跟魔尊有染，也好过一次次来找他、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最后反而全都变成颜鸣威胁他的把柄。
他其实也知道自己和所有人终有一天都要堙灭在眼前这个动作温柔如水的人手上，大概只是看不下去有人是因为他而死的，尤其是清风山的人。
至于颜鸣是要把他当仇人一点点报复回来也好，是要把他当做打脸仙界的战利品也好，抑或是别的什么东西，其实对他来说意义也不是很大了。
“我今天去悲风寺的时候，遇到了清风山的人，想必是与悲风寺的人交了好，与一干秃驴一起拦在我面前。”
“我没有杀他们——至少我没有动手。”
纪添的眼睫好像动了动。
可是跟他说这个干什么？难道还要他夸赞一句“你真棒棒”吗？
“你为什么对佛寺意见那么……”纪添的话顿在了喉间。很久之前看到的一段记忆涌上心头——佛祖慈目含笑，目送一个脏兮兮的小乞丐被牵出了佛堂，进了风雪，踏上另一条暗无天日的绝路。
颜鸣的表情却很正常，“没有，我平等地厌恶这世上的每一个人。”
“……”纪添不知道该回什么。
“师尊么，却是不一样的。”
他攥着纪添的手，贴在自己唇边，又印了一个吻下去。
“再等等……就快要结束了。”
纪添缓缓皱起了眉。
*
自从沉渊谷开起，三年一次的仙盟大会如今都开成了六天一次，常驻的几个仙门宗师往返跑了七八次，巴不得干脆就在会址附近搭张床住下了。
每每开会，几乎都是一片怨声载道，不是这里的结界被捅破了，就是那里的魔物突然发了疯，突然表现出很高的攻击**，被偷了几次家之后，低阶修为的弟子几乎不敢踏出仙山一步。
幸亏仙盟这么多年只靠着几家大派制衡鼎立、小派各自林立，并没有选出个盟主来，否则到了今天这个田地，多少要折个两百年寿。
“当真是他？”
“千真万确，我亲眼所见，如假包换。”
“这……当真是荒唐至极，一代宗师……”
“哎呀，这怕就是情之所至，自古有几个人逃得掉……”
直到从殿门踏进一片肃穆的衣摆，满座私语才霎时噤了声。
傅灵岳掀起衣摆入座，扫都没扫他们一眼，便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林必先跟在他后面坐下，无声地冷笑了一下。
众人皆做眼观鼻鼻观口，挪开了视线。
即便少了一个纪添，清风山的实力却依旧值得忌惮。这些人一方面又对这场长老叛逃的事充满探究与唏嘘、流言四起，一方面却又还巴望着清风山派在抵御魔族的事上多出些力。
“挺热闹。”
有人一来便朝四下座客点头，然后自然地走到玉骨庄庄主身边坐了下来。
“楚仙师倒是稀客,想必是此次游历回来了。”陈不晚对那人微微颔首，算是回应了他凑到面前打的招呼。
楚难留：“不错，本打算先去庄上拜访陈兄，听说要开仙盟大会，便直奔过来了，既然是玄门危及关头，楚某理应该出份力。”
听这话的旁人白眼一翻，心道您这位连自家门派都不经常光顾的，指望你出哪门子的力？
陈不晚只笑了一下，没说什么。
即便过去半个月，纪添这件事似乎依然无法翻篇，几个老家伙七嘴八舌的地讨论来去，最终又扯了回来。
“我等倒不是说一定要向清风山讨个说法，只是现在纪添他叛逃沉渊谷，贵派对他更熟悉些，若能提供一些关于他的破绽弱点，想必以后……”
“我师弟没有破绽。”傅灵岳打断他。“至少我不清楚，这种东西以后不必再问。”
仙盟的老头被他噎了回去，勃然大怒，“听意思，傅掌门是要徇私纵容那纪添作恶了？”
傅灵岳冷淡的视线投了过去，“作哪门子恶？敢问田宗师，仙界至今有一个人死于他手，还是有一个门派是他灭的？倒是诸位在自家门派看着脚下的结界，可否想起来还是‘那纪添’替诸位修补过的？”
早年纪添和楚难留差不多，仿佛都是在自家门派待不住的。只是纪添每逢下山，不是帮那些尚不成器的小门小派加固结界、画画守山阵，就是被请去专清理一些当地玄门难以清理的邪祟魔物。比起那些长居仙山所谓深藏不露的大仙师们，纪添的修为与符阵上的造诣却是能看得见的。他其实没有参加过什么比武试炼，但在人间很多人都觉得他是毕生接触过的修为最高的了，因此才被常人称作“第一仙君”。
这个称号里若是有三分是描述他的真正实力，那么剩下的七分便更多是尊敬。
要是问谁家的结界与看家法阵有他的一笔，那恐怕能从沉渊谷一路排到未名山。
可惜这话并没有人买账。田独被呛住了，立刻却又有人跳出来：“那岂不是更危险？这么多门派的防护结界都被他染指过，谁知道他当初存了什么心思？将来他带着他那魔尊徒弟扫荡仙界，不是跟回家一样简单？”
“……”傅灵岳这次没有立刻反驳回去，只是捏茶杯的指节紧地泛白。
他刚有句话其实说的却是是假的。
他对纪添太熟悉了。
纪添并不是没有破绽，他的破绽恰恰就是眼前这帮面红耳赤要声讨他的人。从他那天在沉渊之巅上第一眼看到纪添的神色时他就明白了。
“诸位，今天并不是来讨论这件事的。”陈不晚镇静地移开了话题。“自从沉渊谷出了魔尊之后，魔族的占领范围自岭南起不断扩张，所到之处灵山枯竭灵脉断裂。若是任由再如此扩张下去，人间势必迎来灭顶之灾。而上一次发生这样的事，还是在四百年前，我对那段过往做了些研究，发现我们现在的情况……比过去更要严峻。”
众人静默了一瞬。
先前沉渊谷开也是这般群魔异动的场景，虽然说一度也让仙界无比棘手，但从不曾沦落到仙门成片失守的地步。这一次的魔尊仿佛强得反常，无论是对沉渊谷里的魔，甚至说那些仙界大能们竟然都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力量压制——以至于他们如今不得不抱团同仇敌太。
“止乱象，数千年来就只有一条路，”坐在角落里的袁投突然发声，众人皆看了过去。
“杀魔尊。”
楚难留抓了两颗葡萄丢到嘴里，腮帮子鼓了起来，闻言弯了弯眼睛，像是笑了一下。
*
凉风卷过一节玉般的指尖，又从甲缝间溜开了。那只手两指捻动着纸页的边角，拨开了下一页。
一盏油灯静静地照着半张桌子,纪添披着半件衣裳，撑着头靠在窗边的案几上，视线落在翻开的话本子上。
七七四十九难与八八六十四般折磨已经过去，一身傲骨的师尊一声不吭熬过了徒弟的各种报复，却被徒弟某天喝醉了无意透露出的“我其实不想杀你但是很想*你”的大意吓得晕了过去。
他想掩饰地自己依然没有撞破这件事，但他似乎不太会掩饰——徒弟看出来了他的明知却抗拒，于是决定霸王硬上弓——
第一册没了。
纪添揉了揉眉心，决定还是把第二册留到明天再看，他怕今晚睡不太着觉。
施风来的文风一如既往得稳定，两章之内就让他克服了主角是自己的心理障碍，哐哐炫了十几章，只是有些内容再看下去就不礼貌了。
他随手合上书，一只手抓着披着的半边衣襟，一边准备熄灯。
窗前月拨云而开，流泻进了屋子里。烛火暗了一下，却有一片银色的流光一闪而过。
像一片上古神兽留下来的羽毛，却更像一枚竹叶。
纪添的视线轻飘飘地落在上头，无意识地抿了抿唇。
忽然，他原本要去熄灯的手中途换了方向，轻轻一扫，桌上便只剩一本书与一盏油灯了。
几乎就是下一刻，阵法微弱的灵力波动散净，屋子里蓦然出现了第二个人。
纪添尚未来得及回头，一双手便连着他身上那件松松垮垮的外衣，将他一起按进了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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