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灼抬了抬眼,只见一花甲老人急匆匆地拎着药箱三步作两步地小跑过来,在离他几步的距离前站定后,规规矩矩地跪着行了个礼,“微臣拜见陛下。”
但扶灼到底是现代人,连小全子的行礼都适应不了,更不要说能心安理得地被满头白发的老人磕头了。因此那老者的额头还没碰地,扶灼便叫他起了身:
“起来。”
待金院判颤颤巍巍地从地上站起时,扶灼这才发现他的身后还跪了个穿得破破烂烂的人。只是从始至终都将头埋得低低的,皮肤又黑,所以才叫人忽略了去。
“他……”扶灼有些疑惑,“怎么一直跪着?”
小全子转身踢了那人一脚,“陛下让你起来!聋了吗?”
那一脚力道不算小,甚至能听到不轻的闷响,然而被踢之人却像感觉不到似的一声也没吭,兀自低垂着头稳稳站起来了。
反倒是小全子底盘不稳,往旁连退了几步,险些栽倒在地。
“下/贱东西!连谢恩都不会说吗?”小全子脚上没讨到便宜,嘴上更不肯饶人,恶狠狠地啐了他一口后又谄媚地对着扶灼弯下了腰,“陛下您瞧,这药奴蠢钝如猪,哪配再继续为您试那宝贵的长生仙丹呢?”
金院判回头看了那药奴一眼,而后又转过身来,恭恭敬敬道:“回陛下,长生仙丹的研制已有眉目,所以今夜臣将他一并带来,也便于陛下检验成果。只是这药奴前些日子试药时没有控制好剂量,嗓音变得沙哑了。臣恐惊扰圣驾才暂时将他灌哑,还望陛下恕他无法开口之罪。”
扶灼皱了皱眉,“哑了?”
他放下撑着头的手,借着忽明忽暗的灯火草草打量了萧柴一眼,却没从中读得半分本该外露的恨意。
从人到眼神,都像是一口丢入石头却听不见半点儿响的枯井。
扶灼喝了一口桌上一盏温热的茶水,将内心的不安压了下去后,才斟酌着开口道:“这药......他叫什么名字?”
“陛下忘了?”小全子微微躬身,抢在金院判前开了口,“此奴是萧樟,您前些日子亲自抓回来的。”
萧樟?那个原书中被昏君逼迫试药、整日虐待,最后集结暗处势力一举把昏君推翻的萧樟?
“咳、咳咳——”扶灼心下一惊,按住隐隐作疼的胸口,连声呛咳起来。
小全子哎呀一声,一面冲上来熟练地拍着他的背脊,一面扭头对那名为萧樟的药奴大声呵斥道:“不要命了!竟敢冲撞圣上!”
“咳咳咳......”扶灼被这连珠炮似的斥责惊得咳嗽越发厉害起来,只想让身前这个牙尖嘴利的小太监马上闭嘴。
一直呆愣在原地的金院判如梦初醒,连忙在药箱里四处翻找,最后双手奉上了一块泛着苦味的褐色薄片,“请陛下服用。”
扶灼好不容易止住咳嗽 ,又被这苦味熏得蹙起了眉头,言语间的抗拒之意浓得藏掖不住,“这是何物?”
“回陛下,此乃您素日里服用的止咳片。”金院判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很快又低下头去,“是微臣用苦参片、薄荷散、雪莲叶混龙华露而成,熬制七七四十九天,最能生津止咳……请陛下先服用,臣等立刻为您处理伤口。”
听他一提,扶灼才想起自己脚上还有道口子,只是先前被那药奴身上的味道熏得晕头转向,连痛感都在不经意间被他忽视了。
扶灼恹恹地把腿往前伸了伸,只见原先随意缠绕在伤处的帕子早已松散开来,空留一道半凝固的血色曲线蜿蜒在白皙的肤间,像是一条细而长的猩红蛇信。
扶灼想,还挺漂亮。
不过他还没来得及细看,发凉的足部立刻传来一阵烫人的热。
“嘶......”冷热交替的感觉让扶灼身子一颤,略带不满的目光当即下移,正好与萧柴沉沉的眼眸撞了个正着。
后者却很快低下头,一声不吭地用白布一点点拭去扶灼的足间的血痕的同时,身上某种没来得及藏好的外露情绪似乎也随着他的动作而被缓慢擦去了。
然而一旁的小全子则是越看越觉着奇怪。
药奴这小心翼翼的模样,就像正在擦拭一块无瑕的白璧。
但白璧不会变粉。
莫名浮现的想法让小全子一阵燥热,慌忙就移开了目光,只是扶灼足间那一小块被擦出的粉却始终浮现在他的脑海,挥之不去。
......真是着了魇了。
直至听得扶灼不悦开口,小全子才回过神来。
“是你来处理?”
对这人没一点好感的扶灼微微蹙眉,脚踝微动,就要离开那粗糙的掌心。
金院判连忙答道:“陛下放心,臣自然不可能让这卑贱奴才污了陛下的眼,只是让他托起您的后足,臣才好为陛下处理伤口。”
他话音刚落,扶灼便感到握住自己脚踝的那只手稍稍加重了力气,以一个既不会让他感到不适,却又无法躲开的力度将他轻松桎梏住了。
扶灼听得眉心微跳。
这每天左一个在身边骂他愚蠢,右一个在他身边骂他低贱,实在不怪原书主角会暴起黑化。
以现在这么个情况来看,扶灼知道自己被赶下位是迟早的事。不同的是,若自己混得好一点,将来这主角也许会给自己个痛快,但要是混得差了......
想到史书里那些惨痛的极刑,扶灼心慌地移开了目光。
所以,若想领一碗痛快的盒饭,他必得从小事做起。
这样想着,扶灼便对金院判摆了摆手,道:“他既然在太医院呆了这么久,你应当也教过他些许医术吧。本来也是不碍事的小伤,就不必你亲自处理了,退下吧。”
眼见金院判愣在原地,扶灼怕他又要磕头,连忙补充道:“金院判年事已高,今后就免了跪拜大礼。小全子,好生替院判掌灯。”
金院判朝他深深地一揖,“谢陛下恩典。”
爱磕头的和爱大叫的都被他打发出去了,扶灼顿时觉得耳根子清静了不少,垂眸对着捧着他足后跟的萧樟说:“开始吧。”
萧樟将目光从昏君有些发红的眼角上移开,低头看着手上托着的皓白色脚掌。
这昏君贪图享乐,日常奢华无比,不知堆砌了多少财力物力才养出了如此无暇细腻的肌肤。
但这都是用万民的血与泪换来的。
萧樟看了眼自己身上的粗布麻衣,声音沙哑,“奴学艺不精,恐弄疼了陛下。”
扶灼心想,这可就是自谦了。
原著中的萧樟不但精通武艺,医术也是一等一的厉害。若说摄政王华师的目的在夺他权力,暗卫于庶的目的在废他的筋脉,那么这药奴萧樟的目的便是……
取他的性命。
不过他还没来得及出个声儿,便感觉到自己的脚心被什么东西轻轻擦过,又凉又痒。
扶灼低头,发现萧樟不知何时已经将扎在脚心的碎片尽数拔出,开始擦药了。
动作倒是很快,也没让他觉着疼。
烛火跳动间,萧樟又从金院判留下的药箱里拿出了绷布,一圈一圈地仔细缠绕起来,“陛下这几日少走路,少食荤腥,伤处尽量莫要碰水。”
扶灼支起下巴,轻微到可以忽略不计的疼痛让他心情不错,“多谢你。”
“奴不敢,”萧樟收拾药箱的动作微微一顿,随后恭恭敬敬地磕了一个头,“陛下,奴告退。”
见萧樟低头提着箱子出了殿门,等在外边儿的小全子便脚底抹油般回了内殿,对着身前打着哈欠的扶灼躬起了身子,“陛下,金院判方才说太医院的烛火不够多了,请您拨点儿烛火钱下去。”
扶灼有些奇怪地挑起眉头。
原书的皇帝尽管昏庸无能,却也是个脾气火爆的主儿,何时轮到一个臣子上来主动讨赏了?
但……
思及宫斗剧里那些在汤药饮食里暗暗下毒的反派太医,扶灼决定还是不把人得罪了为好。
毕竟,被毒死又疼又难看,他才不要呢。
于是他指了指桌上染着的涂金火烛,道:“去库房挑十根好的赏太医院吧,再者……”
扶灼顿了顿,想到了方才触及自己脚掌的冷冷手心,“天亮之后给萧樟送三件冬衣,至于其他药人,便各添两件。”
“陛下!”小全子欲言又止地看向他,“其他药奴也就罢了,可这萧樟试的是您的长生之药啊!摄政王特地吩咐过,衣不可蔽体食不可饱腹,您……”
摄政王?
扶灼微微蹙起了眉。
按原书的发展,似乎是昏君挑断萧樟的手筋后,摄政王才得知了药奴的存在。
但看萧樟方才的样子,虽然整个人因吃不饱饭而有些消瘦,捧起他右足的那只手却透露着难以忽视的力量。
难道是剧情提前了?那他岂不是……会提前被算账!
未知的恐惧往往最吓人,扶灼一把扶住了又要跪下的小全子,“不必等到天亮了。”
小全子睁着一双疑惑的眼睛看着他,“陛下是指……?”
“你现在就去送趟冬衣,挑好的暖的。”扶灼郑重地拍拍他的肩膀后,又将目光移到了窗外,却没见着书里写的那一身劲装的墨影。
于庶是昏君唯一亲自封的暗卫,按理来说该是每日都在殿外当值才是。
扶灼重新看向了身前的小全子,却见后者的眼珠咕噜噜地转个不停,想必不是在组织蹩脚的理由,便是预备拿一大堆彩虹屁来哄这昏君开心了。
按了按有些昏沉的额角后,扶灼朝他挥挥手,“罢了,你先下去吧,记得把冬衣送到。”看了眼窗外墨黑的天,扶灼又道,“早朝时叫朕。”
果不其然,小全子再次困惑地抬起了头,不过这次他没再聒噪,应了一声“是”后便安安静静地退下了。
疲软的身子一翻,扶灼滚到了柔软舒适的锦丝被里,满足地发出了一声喟叹。
短短一个时辰内见了两个想要自己命的人,他可真够能耐的。
太医院。
小全子将拂尘一甩,拉长嗓音道:“传陛下口谕,太医院听旨——”
当值的金院判与李太医领着一群药奴从后院出来,战战兢兢地跪了三排,“微臣听旨。”
小全子满意地扫了一眼众人,“皇上口谕,太医院上下尽忠职守,朕心甚慰;特赐金烛十根,以作日常之用,另赏药奴萧樟冬衣三件,其余药奴冬衣两件。钦此——”
金院判与李太医对视一眼,双眼里都注满了惊疑,小全子不满地瞥了二人一眼,“二位大人,还不领旨谢恩?”
此言一出,原本僵跪在一旁的两人立刻磕头领旨。紧接着,金院判沉吟片刻,问道:“全公公,臣等感念圣上慈心,只是……旁人也就罢了,这萧樟是陛下钦定药奴,若是突然给足衣食,臣恐怕那长生之……”
“陛下的心思,您还是少琢磨为妙。”小全子幽幽地看了他一眼,“奴才与大人,只管专心为主尽忠就好。”
将手一指,身后的小太监们便井然有序地将赏赐分发了下去。在一声声“谢主隆恩”中,小全子踩着影子走远了。
乍然间收了十根御赐金烛,两个当值的太医都有些手足无措起来,一时便也懒得去管这些素日里低贱的药奴,驱赶着他们回内院去了。得了赏赐的药奴们自然也十分高兴,一个个地举着托盘互相聊着天儿。
“好厚实啊……陛下如此仁心,是不是就快放走咱们了?”
“还真有可能……”
“我看难。陛下是个什么喜怒无常的性子,你们在宫里呆了几年还不知道?别做梦了。”
听到最后一句,人堆外边的萧樟有些嘲讽地勾起了嘴角。
是了。有说青山易改本性难移,这万恶的昏君是个什么脾性,他们这些宫里地位最低贱的药奴比谁都清楚。
今日能故作慈悲地送暖衣热汤,明日便能面不改色地断人筋骨。
不过,既然老天让他重活一世,那他自然也能再次扳倒这昏君。
唯一不同的是,他势必会让这昏庸无能、暴虐无道的昏君付出更为惨痛的代价。
从指间穿过的夜风让萧樟回忆起托起扶灼足部时那如羊脂玉般的冰凉触感。
五指刺入掌心,他语气沙哑地吐出两个字:
“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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