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氏两部虽同气连枝相辅相成,却因本朝向来以嫡系为尊,辖制旁系,总有各种明里暗里的矛盾和利益冲突,积累至今,可谓深重。
旁系被帝王和天绝道中枢压制数千年也就罢了,谁还甘心再被养尊处优只会吸血的嫡系同宗踩在自己头上?
何况军中本就是极其排外、极其看重功勋名望的地方,若非与他们同生共死已久,绝难获得认可。如旁系这般常年浴血厮杀生死一瞬的,更是个个磨得桀骜不驯。谢重珩没有半点优势,此番突然从天而降想要统率他们,简直是天方夜谭。
再者说,现下的局面,不要说区区一枚掌执令牌,哪怕昭明帝亲赴灵尘,他们都未见得会真正买账。即使谢煜已去信告知旁系族长以他为帅的部分缘由,想要坐稳这个位置恐怕也格外艰难。
但谢重珩仍是双手接了,诚心致谢,然后道:“以侄儿愚见,唯有自上而下攻克,或许才有机会寻得支持。”
他早有一整套对策,最重要的是凤曦愿意相助,武定君听罢,赞许地颔首。两人迅速商谈出大致方案,只剩细节需要谢重珩自行完善,另有部分问题尚待斟酌。
谢煜没再开口,却也没让他退下,只示意他用茶,自己也端着雨过天青的茶盏,目光半垂,捏着盖子缓缓刮着茶沫,不知在想什么。
这明显是还有话说。谢重珩以为他有重要事情交代,遂在下首端肃等着。
另一头,无所事事的凤曦直勾勾盯着虚空,碧色眼瞳中晦暗难明。他思绪不知不觉又晃进了牛角尖,心念如麻,搅成一团球。
他是打定了主意,可那个问题仍是让他百思不得其解:小七应该并不排斥对他的感情,但为什么只字不提?他又是怎么想的?
发了会呆,凤曦慢悠悠地伸出手,指尖凭空拈出一根花枝,细细端详。
枝头一朵冰晶般剔透的花,鲜活娇嫩,柔光莹莹,煞是好看,是他上次回往生域取可疑名册时,鬼使神差带出来的。
这是九尾一族特有的稀罕物。花名不藏,取无可潜藏之意,遇酒、水而融,无色无味,服之可使人短暂说出真心话,实乃居家行旅、暗算整蛊必备佳品。但凤曦却越发蹙着霜雪修眉,心事重重。
迟迟不见谢重珩挑明,他心里如有一百只小猫抓挠似的。从前他还会纠结该不该问,后来却按捺不住地考虑要不要给安排上。
毕竟此番一别,他们各自都面临着一场硬仗,结局难料。错过这最后的几天,稍有差池便是死不瞑目的遗憾。左右两人也要分开了,想问什么都不必顾忌。纵然有再多的难堪,忙碌和时间会冲淡一切。
之所以纠结,倒并非是出于凤曦那偶尔流星般闪现且为数不多的道德良心,或者觉得下药不够光明磊落,单纯是不忿罢了。
他想要听小七亲口承认对他的感情,难道竟还要借助这些外物或者惑心之术?简直岂有此理!可如果不这样,他又真不知该从何说起。
是杀是剐,他总归想要个准话。否则他就是死也不甘心。
万千心绪犹如困兽奔突冲撞,却尽被阻隔于方寸之间。谢重珩哪知凤曦心里的洪水滔天,一直正襟危坐屏气凝神,准备恭聆谢煜的指教。
视线不可长久直视尊长,只能随着盖子的轨迹一趟趟移动。他等了足足半刻钟,依然只有单调的瓷片轻微刮擦声。
除了当年离开永安前装傻被揭穿那次,谢煜几乎没用过这种莫测的态度对他。谢重珩不知怎的就直觉不太妙,渐渐有些坐立不安,心里密密敲起了小鼓,汗毛也齐刷刷开始练站姿。
能让他伯父如此难以启齿,多半并非公事。那就是……私事?应该,不会……吧?
叔侄间从未真正谈论过这类话题,只在谢重珩重回谢氏府、刚刚病愈时,谢煜极其隐晦地提醒过一次。此后师徒二人向来还算正常相处,又甚少同时出现在人前,谢煜更不可能绕过凤曦,查探半山院的动向,他们那点不得已的荒唐关系轻易不至于露馅才是。
何况自从顾晚云搬去了别庄,再没有哪个至亲长辈替谢重珩考虑终身大事,也就更无人当面提起过相关。
他怀着一丝侥幸设想了各种可能又全部否定,直到冷汗都快下来了,“嗒”的一声轻响,谢煜将一口没动的茶盏放回桌上,枯寂目光终于看向他,平静道:“阿珩,你说句实话,你跟凤先生,究竟是怎么回事?”
悬着的刀终于落下。谢重珩立时僵成了一尊雕像,脑子都空白了一瞬,无他,只是太过心虚。回过神来,面上已是火烧火燎。
好么!原以为遮盖得隐蔽,能含混到最后,合着一直都不过是他在想当然。武定君何等目光如炬,能看穿他们师徒名义下的混乱不堪,再正常不过。
瞒着尊长干了许久的坏事,突然发现早就被揭穿老底的狼狈和尴尬,谁经历谁知道。羞窘腾腾而升,霎时将谢重珩蒸成了熟透的虾子,从头红到了脚。
另一头的凤曦捏着不藏花无意识地转着,仍没想好要如何抉择。闻言那双蔫耷的狐耳唰地高高支棱起来,他一边担心徒弟受了责难,一边又颤悠悠提着心等一个答案,连呼吸都忘了。
谢重珩摸不准谢煜从前绝口不提,为什么偏要在这节骨眼上说起,又是个什么态度,没敢立刻答话,想来必然是反对居多。
该来的躲不掉。但有些东西心照不宣是一回事,当面挑明又是另一回事。何况他的回答也不想让凤曦听见,于是当机立断,在神识中故作镇定地道:“师尊,我想跟我伯父,单独谈谈。”
他只顾着形势危急,不想为自己一点私情,横生枝节影响大局,却不知,老狐狸本就对他至今不肯坦白情意耿耿于怀,只不过最近为着一堆乱事才暂且强行按下。
转着花枝的手应声顿住,牙齿和指节一起咯啦作响。
即使明知谢重珩只是担心矛盾摆到了明面上,自己跟谢煜因此生出龃龉,影响将来的协作,凤曦仍是忍不下被他排斥在外的恶气。本就烧得十分旺盛的烈焰中又泼了一桶滚油,炽浪腾空,直接掀飞了摇摇欲坠的理智的盖子。
他自有傲骨,还不屑于在这种事上罔顾对方的意愿偷听,遂冷笑一声,慢吞吞道:“你高兴就好。”恶狠狠地咬着牙,掐断了跟那点神识的联系。
……这下乐子大发了,给人惹毛了的是他,回头遭殃的自不必说,也是他。谢重珩认命地暗中一叹,硬着头皮转向主座,端肃了神色,也不推诿:“就是伯父想的那样。是我几番纠缠于他,责任全在我。”
他整个人都仿佛要烧起来,交叠放在腿上的指节都因用力而发白,眼神却坚定而果决,就这么坦然地认了,丝毫没有犹豫、退缩。
谢煜哪里看不出他的态度,沉默少顷,却道:“这么多年,你在外面有没有过一儿半女?”
谢重珩才反应过来伯父今日的真正用意。从倾魂战场回来后,他就预料到早晚会有这一刻,这却是他第一次细想这事。
说来恐怕没人相信,作为一个血气方刚之年的正常男人,又自小就学着各种纲常伦理、仪礼规矩,细数过往那些年,他竟好像从来没动过结亲成家、传宗接代的念头。
摸摸鼻子,谢重珩闷声道:“……没,没那条件。”
昔日一大半年岁他都很忙,思虑太重、压力太大,连续熬几天几夜都是家常便饭,打个盹就算睡了一觉,哪有心神和精力去想别的。就连被师尊所杀的不甘、放不下,奢求神明注目片时的执念,都只能见缝插针地占据仅剩的那点空隙。
及至回到大昭,更是一路腥风血雨,明枪暗箭,要考虑的事比之前更繁复。唯一的意外是心魔幻象那场祸事,谢重珩回应了凤曦的情意。他们各自都以惨重的代价换得浮生一段闲,像世间所有初涉情爱的眷侣,耳鬓厮磨两心缱绻。
但那几日像是一段缥缈的镜花水月,梦醒而散。直到近年为着解药才不清不楚地厮混到一起,半是迫于无奈半是自甘沉沦。
谢煜终究不甘就此放弃。从前不提此事,是不想侄子在永安多一个致命的软肋,可他仍是想最后再争取一把:“我与你父亲这一代兄妹三人,拢共只得你们两兄弟。你也知道,你兄长他……”
“阿珩,来日去了灵尘,你有没有可能成个家,哪怕是收个无名无分的女侍,给我们整个支脉留下一点血脉也好?”
凤曦安静斜卧在榻上,死死盯着那枝不藏花,仿佛要将它再盯出一朵来,眼神却是涣散的。他只觉像是踩在了悬崖伸出去的薄冰上,前所未有地不安起来。
他们要私下谈的事不外跟血脉传承有关。谢煜是想拿亲情、身份软硬兼施地相逼?跟他也算切身相关的事,小七竟不想让他知道?
昔日谢重珩可以斩钉截铁地说,他不会听从亲长的安排议亲,那是因为他还不知道他兄长的遭遇,总归还抱有一线期盼。可现在呢?
当他得知谢重珣再不可能有任何子嗣,他已是唯一的希望,又会是什么想法?整个支脉的分量何其之重,他还能罔顾身负的责任、亲长的期冀吗?
再仔细一想,其实谢重珩好像根本就从未明确说过不会娶妻生子,唯有一句模棱两可的“只做我认为该做之事”。只是凤曦按照自己的意愿解读后,便将之当成了一种承诺。
不过是他的一厢情愿而已。
那层薄冰蓦地哗然碎了,他一时彷如跌落悬崖坠入冰窟,透骨地冰冷、惶惑。视线移到不藏花上,他森然看了一会,温柔但是凉飕飕地弯起了唇角。
他心里的兵荒马乱,谢重珩全然不知,只是有刹那的恍惚。
诚然,谢煜此言怎么看都占足了道理。可他已始乱终弃过一次,又将凤曦连身带心拖耗至今,说遍天下,这事也是他欠了人家。他但凡还是个男人,还有半分担当和良知,就绝不可能再横生别的想法。
起身行了个大礼,谢重珩才郑重道:“侄儿愧对伯父养育教导之恩,要让伯父失望了。”
即使早知是如此结果,谢煜仍不免百味杂陈,眼底隐有动荡:“是因为他?他并非凡人,是不是对你用了什么手段,而你无所察觉?”
“不关他的事。”谢重珩摇头道,“我与他纠葛至深,不可分割,但认真讲,至少九成缘由还真不该算在他头上。一切都是我自己的决定。”
“我自觉亏欠他良多,他若不负我,我绝不先负他。”他没有提及那些过往,只是再度一礼,那双杏眼璀璨清透若星子,直视着谢煜,温和的语气下是不可动摇的坚毅,“错都在我,侄儿任责任罚。”
种种猜测和侥幸至此尘埃落定。谢煜闭了闭眼,终究压下万千心绪,苍凉一叹:“罢了,都是天意,全当我今日从未提及,我也不会与他为难。坐罢。”
不过一霎,方才的事便如雁过无痕,在他眼中找不出丝毫迹象。抿了口茶,他淡淡说起了另一件事:“旁系族长回信说,会全力协助你去拜望你廷叔祖。你先尽快写封拜帖送去灵尘祖宅。”
“廷叔祖”名为谢正廷,是谢烁的亲叔父,谢重珩的祖父辈。此人身份极为特殊,上次灵尘之战后就一直留在旁系,据说过着与世隔绝的日子,任谁都轻易不得见,堪称整个谢氏两部最神秘的存在。
有些问题恐怕只有谢正廷才可能给出答案。谢重珩应了。看看时间差不多,谢煜便叫他同乘车驾前往议事堂。
他踏步上了马车,却并未看见谢重珣,不禁愣了一刹,脱口道:“兄长呢?”随即觉出此言不妥。
这场相救来得极其突然,出乎意料,他兄长才回来第一天,未必就做好了重新面对这些族人的准备。
“阿珩,”正讪笑着想找补两句,谢煜枯涩的声嗓打断了他,停顿片刻方才继续,“阿珣,他很累了,让他好生歇着罢。家族、朝堂的事,也不必跟他提及。”
谢重珩一想也对。他兄长这些年太过辛苦,是该先休息好了再说。
虽说昨晚回来的路上他也曾有疑虑,但凤曦后来一点点仔细查探过,谢重珣身上暂且没发现任何问题。他也就并未多想。
议事完毕,他本想即刻去看看他兄长,几番思量,终是作罢,给双方都多一点平复心绪的时间。
谢重珣的苦难太过深重,甚至可以追溯到比前世更久远的轮回,而一切都是因他而起。越是多知晓一点兄长的经历,他的愧悔和罪孽就越加沉厚,不可消解分毫。他在兄长面前的一言一行都不可有任何差错,以免触碰到那些椎心泣血的伤痕。
谢煜:机智如我,早已看透一切。
凤曦:薛定谔的道德良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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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3章 第3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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