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谢氏府中,唯有一处例外。
跟外面悲壮的紧张繁冗正好相反,云舒堂安宁而松弛,寂静得多数时候只剩鱼尾拨水、风过树梢的声音。一墙之隔,犹如两个时空,对比强烈。
虽是隆冬,但主子们经常活动的区域都开了绝寒取暖的法阵。谢重珣身虚体弱,武定君府的另三个主子对此处便格外关照,私下各自贴补甚丰,边角地都和煦如春。
顾晚云到的时候,谢重珣着了套春秋时节的幽蓝色大袖,正闲闲倚着小亭的阑干,捏了把鱼食,一粒一粒慢悠悠地投出去。
亭下是个精巧的水池。水面上涟漪此起彼伏,层层相叠。一群大小不一、花色各异的凤尾蝶翼锦鱼摇头摆尾聚在一起,宽阔飘逸的鱼鳍纱缎般随波荡漾,争先恐后地张嘴等着投喂,好不活泼惬意。
衣衫单薄,又是深色,越发显得那副身骨削瘦嶙峋,几欲突出薄薄的皮肉。抱着失而复得的独子,顾晚云红着眼睛,泣不成声。
曾经时刻谨言慎行、极重仪态的顾氏贵女早已死于嘉平七十九年的那个夏天,行尸走肉般活下来的,只是个愧痛成疾的母亲。
谢重珣安静地站着,不言不语,眉目沉郁,半垂的眼睫下一派漠然死寂,没有半点要回抱、安慰她的意思。
待顾晚云稍稍平复了些,他才没什么情绪地道:“母亲若是见了我只会伤心,不如还是顺从父亲的安排,少来这里,让儿子在此自生自灭,圈禁到死为好。否则,让母亲因此气坏了身子,倒成了我的不是了。”
他这辈子活到现在,从来都孝顺懂事。哪怕是最年少叛逆的时候,都从未用如此冷淡的态度、如此尖刻的言辞对待过自己的至亲。
顾晚云一时惊得呼吸不能,怔在当场,颤声道:“阿珣,你,你怎能这么说我……和你父亲?”
谢重珣半点不绕弯子,毫不留情地直接撕开她试图粉饰的太平:“母亲来我这云舒堂,为何身边连贴身女侍都不带一个?还需要儿子说得更明白一点吗?”
顾晚云心虚地别过目光。她不是没带,而是其余人等尽数被拦在了院外。
说出去都未必有人相信,就连她想避开谢煜,单独来见儿子一趟也不容易。谢重珣回来数日,这竟是阔别已久的母子第一次独处。
片刻,顾晚云轻声道:“这只是暂时的,总要防着昭明帝对你下了什么秘术。你父亲,他有他的难处,你……你是个懂事的孩子,别恨他。”
最后三个字她几乎咬碎了牙才说出来。谢煜不值当她为之辩解半句,更不值当她的儿子原谅,但她不能让谢重珣怀着对生父的怨责过日子。她尝够了恨的滋味,知道有多痛苦,尤其是恨别人。
大多数时候,人都不会真正恨自己,再有多深的悔恨都会随着时间的推移,下意识地寻找各种各样的由头开脱。对别人的恨才会刻骨铭心,越来越深重。若恨的是自己亲近之人,折磨与煎熬则更是难以想象。
她的阿珣已经够苦了,再突然叠加数十年血脉亲情的破裂,要他如何自处?
谢重珣喉咙里挤出一声笑,面上却殊无笑意。
从小到大,所有人都要他懂事,都要他理解父母理解家族理解大局。他理解到倾尽所有,甚至丧失了身为男人的象征和尊严,像条丧家之犬般匍匐在仇人脚下屈辱苟活数年,但又有谁来理解他?
“暂时?”谢重珣淡淡反问。他语调从容,声嗓缓慢,言辞却锋利如刀,句句紧逼:“母亲,这种言不由衷的话,你自己信吗?若是你自己都不信,为什么你会认为我就该信?”
“你与父亲做了近七十年夫妻,应该比任何人都了解他。他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必然要做彻底。若是你对他还抱有一丝幻想,当年我走后,你为何又要同他决裂,至今不能和解?”
脸上最后一丝血色尽褪,顾晚云踉跄退开,身形微晃:“你都,看出来了?”
“对。我不必看都能想到,除了门外那四个人,暗地里监视的还不知有多少。”谢重珣并未伸手搀扶她,就那么安静而笔挺地站着,铁骨峥嵘。
“这般阵仗,莫说族中子弟、侍从奴仆,恐怕连个虫豸轻易都进不了云舒堂。现下在院里伺候的三两杂役还只是寻常,而非他的心腹,还没有在此布下监察探听的法阵设置,已是顾念了父子情分,仁慈之极。”
谢重珣终于抬手握着顾晚云的肩,略略俯首盯视着她:“母亲,你看着儿子再说一句,你真的认为只是暂时吗?”
他神色淡然,仿佛说的事跟他毫无关系,唯独眼底压抑着化不开的惨痛,万念俱灰地苍凉。顾晚云看得几欲心碎。
这是她曾经最引以为傲的儿子,她赌上性命生下的血脉传承,她后半生的慰藉和支柱,本该风华正茂的年纪,如今却从精神上萎靡颓唐了,竟似比他的父亲更为暮气横秋。
心中天人交战,顾晚云咬牙沉默许久,终于苦涩道:“我,我不知道,我从来就没了解过他。事关整个谢氏,你父亲的决定不容任何人置喙。你想要如何?”
定定看了她一会,谢重珣却没有回答,只是如同闲谈一般缓慢而平淡地道:“母亲的十九道纵横之术曾在永安贵女中名震一时,自然知晓,为达成目的,盘上的任何棋子都当弃则弃,没有缘由,更绝无道义情分可讲。此之谓‘大局’。”
“父亲和凤北宸斗法,我既是技不如人,不幸沦为棋子又无力反抗,就必须遵循规则,忍受落在自己头上的所有不公,任凭牺牲。”
“如今我一介废人,灵脉修为尽毁,身份地位全无,不想做什么,也做不了什么。长天白日闲在这里,母亲,你知道我现在做得最多的是什么吗?”
不待顾晚云开口,谢重珣已自问自答:“数鱼食。我每天将那些鱼食一粒一粒数好,再一粒一粒数着丢出去。你来的时候,我手里那把鱼食还剩七十三粒。你信吗?”
在任何人看来,他大抵就跟那些鱼一样,是整个谢氏府最穷极无聊、混日子等死的人。然而以他的身份与能力,既不应该、更不可能松闲到以如此枯燥之举消磨时间。
“我信,我都信……”顾晚云无意识地胡乱点着头,却说不出安慰的话。真正的苦难面前,什么样动听的言辞都太过苍白无力。
回家后不过三两次的短暂接触,谢重珣从头到尾都表现得异常冷静、从容,进退有度性情平和,言行举止无可挑剔。除了太过沉默寡言,跟他走之前仿佛没有区别。
连顾晚云都一度以为他果然心性强大到坚不可摧,已经慢慢走出了那段伤痛。
直到现在,她想要再次抱抱他,权作慰抚。可她伸出手才发现,漫长的四年多过去,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她那个近乎完美的孩子早已琉璃似的片片碎裂。
不过是因为一点残余的羁绊,也许是亲情,也许是不甘,才勉强黏合起那些碎片并稍稍掩盖住伤痕,维持出一个好像仍旧完整的谢重珣。
然而短短数日的种种,却将那层画皮无情地彻底撕下,让顾晚云开始窥见他满身裂隙的冰山一角。
真正刻骨铭心的伤痛从来不会消失,只会随着时光沉淀在心底深处。看上去再如何复原如初,内里也许都早已腐烂。
面上不知何时又是一片冰凉。顾晚云的手停在半空,几乎不敢再触碰他一下,惧怕再施加一丝外力,他就会在她面前崩碎了。
谢重珣对她的悲恸恍如不觉,自顾道:“我不怕一直被关在这里,只是不想再像宫里那样,跟外界几乎断了来往。”
“你理解那种感觉吗母亲?明明你还活在这个世间,明明知道身外的一切都在瞬息万变,明明所有人都清楚,那些变化能决定你的生死、将来,可唯独你,对此一无所知。”
圈禁的可怕之处不单在于不得自由,更多的却是与世隔绝的空虚、孤寂,和由此带来的无尽的未知、恐慌。这种感觉甚至能生生将人逼到发疯。历代遭此惩戒者几乎都逃不过崩溃癫狂的下场。
平静的面具终于寸寸皲裂,谢重珣的情绪渐渐激烈起来。
他声音很低,却几近嘶吼,像是要将这些年的痛苦都尽数倾泻:“你困于方寸之地,被一切人、事都阻绝在外,跟这个世间唯一的联系,也仅仅是活着而已。”
“那种感觉,就像是身处一场浓雾中,还不得不一直往前走。脚下的每一步是悬崖还是绝壁,是坦途还是陷阱,你都得心惊胆战地踩上去,才能知道等待你的究竟是什么,是生还是死,又或者是生不如死。”
话到此处,谢重珣的气息已经粗重而凌乱,额上青筋迸起,眼中爬满了血丝。他就用那双有些突起的猩红眼珠瞪视着顾晚云,忽然一把抱住了她。
硬撑着的坚强哗然碎裂。他整个人都仿佛瞬间彻底崩溃了,过了会才低吼道:“你明白吗母亲?!”
“我知道,大局面前,个人再有天大的情绪都不值一提。可纵然我成了棋子,也是个有血有肉长了心的人,而非无有感受、不知悲喜也不会痛的傀儡!”
身陷帝宫数年,谢重珣面对什么样的折辱、践踏都不曾流过泪。那些刻骨铭心的侵凌都是仇人所为,能摧残他的躯壳,打碎他的傲骨,让他活成行尸走肉,却从不能真正让他屈服半分。
但来自亲人故旧的背弃,远比世上任何一种力量都更伤人、更痛不可遏。他从仇敌的残虐下险死还生,转过身却发现还要迎接亲族射向他的枪林箭雨。
这一刻,谢重珣再如何咬紧牙关,也终于忍不下强行压抑了多年的悲苦。泪水顺着他惨白瘦削的脸颊滑下,颗颗沁入顾晚云的鬓发间,犹似一把把刀子,刀刀扎在她心上。
肝肠寸断。
顾晚云不是没有格局、溺爱孩子的愚妇,不是不知谢重珣的身份和他生而肩负的重任,更不是接受不了他为此付出,甚至像他的叔父叔母一般殒命异乡。
她只是愤怒,一家一姓上万人的大局,为什么所有劫难都要她的儿子一个人来承受?只是痛恨,为什么他牺牲了一切,依然要被舍弃?只是不甘,为什么将他逼迫到如此地步都丝毫不肯放过他,要让他继续煎熬下去?
无人心疼他满心满身的伤,她会。
顾晚云颤抖着回抱住同样颤抖的儿子,痛哭失声:“别说了,阿珣……别说了……”
谢重珣流着泪,惨然笑着,声嗓已经嘶哑哽咽:“我为什么不说?同你都不能说,我还能说给谁听?你知道这四年多,一千多个日日夜夜,支撑着我的是什么吗?”
他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一句话:“是当年父亲走之前,给我的一点希望。”
“我,对不起,我不知道……他……”顾晚云摇着头,语不成句。
她是真的毫不知情。当初两人一起入宫处置谢重珣的事,匆匆见过儿子后,跟昭明帝谈判之前,谢煜直接一掌打晕了她。
顾晚云对那场惨祸最后的印象,依然停留在谢重珣跪地叩首,说着“儿子不孝,日后再不能陪伴左右,唯求双亲宽心养性,善自珍重,切勿以儿为念”。后来的一切都是谢煜单独操持,无人知晓他与昭明帝都谈了什么条件,离开帝宫前又发生了什么。
“可是我知道!”谢重珣目眦欲裂,“我一直都记得他说过的每一个字!”
诀别之际,谢煜极其难得情绪外露地抱了抱他,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的声音在他耳边一字一字道:“阿珣,好好活着,只有活下去才有资格说希望,说将来。”
父亲不会甘心被凤北宸欺压至此,不会放弃他,更不会在几乎绝无改变的情形下轻易说出这样的话。凭着对他的了解,绝境中的谢重珣把这话当成了一种承诺。
谢煜没有食言。可现在看来,却是天大的笑话:“若这就是他许给我的希望、将来,若是回了自己家里仍要继续那种日子,往后为数不多的余生都要活在提防和猜疑中,被所有人排斥摈弃,我,我……”
“我不知道我会不会后悔当初的选择,会不会后悔回来,又会不会后悔为什么不一开始就索性一死,痛快求个解脱……”
“不!”顾晚云终于逼着自己收起泪水,咬着牙嘶声道,“当年产育之时,你我母子曾同生共死,才一起从鬼门关挣扎回来。以后无论怎样,哪怕舍了命,母亲都会站在你前面。”
片刻,她抬手将谢重珣一缕乱发理在耳后,冷静问道:“你想要我做什么?”
从前她无能为力,但她不能再次眼睁睁看着儿子在她面前沦落进另一场地狱。
谢重珣:你们也别可着我一个人嚯嚯啊(怅然点烟.JPG)。
顾晚云、小谢:不能再同意。
谢煜:别赖我,要怪就怪作者。
凤曦:我可能不算人,但作者是真的√。
众人:作者别跑,看刀!
作者:情节需要……(抱头鼠窜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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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8章 严防死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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