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重珣没有立刻回答,缓过一口气才嘶哑道:“我只是想知晓一些内外局势、家族动向而已。纵然无有选择,至少也该清楚自己处在什么境地,为何而赴险。可父亲连这都不允许,防我甚于防贼。”
“母亲,这世上我能依靠、能相信的,只有你了。”
昔日谢重珣对父亲言听计从,就算要他立刻去死,他都不会多问半个字。可经历了太多的磨难,付出了常人绝难承受的代价,他心里充斥着强烈的不安、不确定、不甘心。
他不想再如从前一般坦然地自我蒙蔽,却将决定的权力交给旁人。他已不敢再信任任何人。“掌控”的念头前所未有地强烈,他迫切想要尽可能地知晓一切消息,竭力避免再度陷入危机。
顾晚云却面无人色,沉默不语。
想要母子单独相见,必须得谢煜允准。武定君破天荒地在掌执书房接待了她,听完来意,不疾不徐搁下笔,淡淡道:“我可以放你进去。阿珣或许有些要求,很可能要你替他打探消息,你都不妨照办。”
“换言之,我需要你传话,作为阿珣探知外界情形的渠道。”
顾晚云隐隐觉得不对。能让她知晓的消息必然都经过筛选,可谓无足轻重,于大局不会有任何妨碍。反应过来更深层的意思,压抑多年的愤怒与仇恨终于爆发。
她一把将书案上的东西扫落在地,戟指瞪目相向:“阿珣遭了多少难才回来,你竟还要逼迫他算计他?你害他还不够吗?!”
谢煜平静端坐,眉目不动,难得简单解释道:“我必须这么做。云卿,只有抛出这枚鱼饵,我们才有机会占据主动,更能吊着阿珣,暂且不至于被逼急了,做出什么过激之举。”
四方合围,困兽必然殊死相搏,最好的化解之招,唯有假意网开一面。毕竟哪怕还能看到一线希望,谁都不会想要赔上一切去拼。
顾晚云用力抓着书案,不可置信地盯着这个数十年的枕边人,全没感觉到指甲已断折沁血。
“云卿”是两人决裂前,温情相处时谢煜对她的私称。究竟要怎样冷血无情的怪物,才能一边唤着如此亲密的称呼,一边说出拿一个母亲当饵去对付她独子的残忍之言?
她恨怒得有些眩晕,切齿嘶声道:“你明知后果,竟还是要一意孤行?!明明只要你稍许高抬贵手,就不会将他逼上绝路!”
“谢雁回,谢掌执,阿珣也是你唯一的儿子!你到底还是不是人,有没有半分人性?是不是要我们母子都跪下来求你、都死在你面前,你才肯罢休?”
谢重珣若是选择活着,就只能接受狼狈而屈辱的圈禁,将仅剩的生命尽数消磨其中,直到嫡系被尽数诛灭的那天。若想痛快地自寻解脱,眼下的困境却又似乎不够分量,让人根本不甘心就此一死了之。
悬在中间不上不下最是折磨。他是被救回来了,他的父亲却不愿给他一条生路,煎熬到最后,也逃不过崩溃自毁的结局。而在旁人口中说来,也只是轻飘飘一句:“未免太过矫情。算不得多么严重的事,何至于此。”死都得背负着懦夫的名声。
谢煜对发妻的痛怒视若无睹,甚至不打算再跟她多说,直接下了最后通牒:“我也不怕明白告诉你,你是最合适的人选,却并非唯一。只是如果换了旁人,未必会像你一样尽心竭力替阿珣着想。”
“大家都不过还剩一两年甚至更短的时间,作为母亲,你为什么不让他最后过得舒心一点?若你真是为了他好,就照我说的做。”
“做得隐蔽点,我会交代下去,默许你们母子的动作。”
似乎笃定了对方会怎么选。
顾晚云浑身发抖。谢煜最擅洞察人心,出手必中要害,绝不留给人反抗的余地。此时看着如他所料的场景,看着了无生趣的儿子,她心中挣扎片刻,终于无声地点点头。
她不甘如谢煜所愿被利用,但这是谢重珣在向她求助,想要挣一点活下去的机会。她不能不忍着恨怒和厌憎退让,竭力达成他的要求。
目送她离开,谢重珣转过身,眼神有些冰冷。
他都是谢煜一手教出来的,再无人比父亲更了解他的心思和手段,根本不怕他钻了空子反了天去。但相应的,他又岂会不知对方的打算?
不过是眼下别无他法,即使明知这唯一的机会是钩,他也只能先行抓住,麻痹谢煜,再想办法徐徐图之。
随意在阑干处坐下来,谢重珣又成了那副面无表情心如死灰的样子,盯着池中鱼群,雕像般不言不动。云舒堂重新恢复到死寂如坟墓的状态。
回家不过第三天,他心境就发生了堪称惊涛骇浪的变化。可谢重珩忙于出征的事,万料不到那头的暗涌。
名册拢共数十人,其中不少都是各支脉的重要子弟。何况大家都知道谢氏府必然不保,大小库房包括公库几乎搬空了一半,物资更是五花八门地庞杂,需要交接的事项尤为繁乱。
谢重珩在议事堂昏天黑地忙到下午才终于喘了口气,转头发现武定君不知什么时候来了,正在一旁慢慢品茶。
将最终整理好的一应文书交给谢煜确认、署名、用印,归置完毕,有短暂的空闲。叔侄二人依旧同乘车驾而回。
今日天色阴暗铅云密布,大白天的阖府就掌上了灯。四下灰蒙蒙一片,直令人心情压抑,仿佛呼吸都费劲。武定君闭目养神,二人皆未开口,唯闻车马辚辚之声。
谢重珩总算寻到这个机会,行至半途,斟酌着言辞,道:“伯父,我师尊这几日连续查探下来,兄长身上倒并无异常,只恐心思郁结不得排解。”
“以侄儿愚见,给他适当找些事做分分心,对他有好处。最近是否要开始让他参与……”
没等他说完,谢煜睁开眼,枯寂无澜地看着他,须臾,方重复了一遍上次的话:“阿珣很累了,让他好生歇着罢。”
即使车厢里有照夜珠,光线依然有些灰暗,映着他眼中的幽深沉重,如黑夜浓墨、无底深渊,让人难以分辨其中情绪。
虽说有所预料,但猜测突然得以证实,谢重珩仍是滞在当场。下一瞬,他忽然想通了更深一层的含义,顿觉如坠冰窟,四肢百骸都僵硬麻木起来。
“你是说,要自此将兄长彻底放逐在族中议事层之外,再不许他过问任何事务?甚至,”他一时有些不敢置信,听着自己几近缥缈的声音问,“甚至……圈禁终身?”
“为什么?”
正在另一头沉思的凤曦都怔住。
原以为谢煜不过是谨慎起见,暂时将谢重珣放在旁边观望一阵,却不曾想竟是就此定了他往后的人生。
当年的谢氏双璧之一何等惊才绝艳,声名鼎盛,仅次于号称“永安明月”的宁苏月。宁苏月被毁后,整个大昭世家权贵的继任者乃至同辈中,几乎再没有比谢重珣更出色的年轻人。
这样一个人,当年何等意气风发,突遭劫难践入尘泥、身体都彻底废了后,拼着常人难以想象的坚韧,终于熬出了那场暗无天日的炼狱。
本该是云破月明绝处逢生,以为能在家族中搏出一席之地,至少证明自己尚算有用。可哪里知道等待他的,却是至亲的猜疑、族人的孤立。
师徒二人甚至一时都分不清楚,他们竭尽所能将谢重珣救出来,究竟对他是好还是不好,又是不是从炼狱跳进了另一处更摧心剖肝的深渊。
谢煜没有否认,不疾不徐地淡淡道:“我与凤北宸交锋数十年,互有了解。他不可能因为你的条件足够有利,真就肯这样放过你兄长,放过我,放过谢氏。他也必然能猜到,我绝不会放着你兄长不管,一旦有机会,必定要设法接回他。”
“但凤北宸手上有天绝道中枢,谁也说不好他们究竟在背后动了什么手脚。凤先生能随时随地知晓你的一应动向,焉知对方就没有与之类似,连你师尊都未必能查出来的秘术,利用你兄长刺探消息或做别的?”
武定君眼中终是显出点深沉的痛色,须臾而逝。他不是没想过,或许是他谨慎太过,再查不出异常就证明谢重珣没有问题。但几番权衡,他终究选择了相信自己的判断。
“至少他们身死之前,我不会再起用你兄长。这对他和家族都是最好的保护。我会找个合适的时间,亲自跟他说。”
谢重珩张了张嘴,下意识地就想替谢重珣分说一二,却突然哑了声。少顷,他面无表情地冷笑一下,慢慢点头,切齿道:“原来如此。好狠毒的手段!”
如此严酷的处置着实出乎意料,凤曦隐隐有些担心。思忖一瞬,他索性一拂素白袍袖,收起那张纸,将方才所用的笔墨纸砚都恢复成原样。
在院门内迎着神不守舍的人,半妖担忧不已,唤道:“小七……”却又实在不知该如何劝解,只能过去圈着他的腰,将他拢在怀里。
“我终于知道,凤北宸给我们设了个死局,更笃定我们在大局和个人之间会怎么选。”谢重珩任由抱着,天上的乌云都仿佛尽数浓缩成拳头大小的一团,沉甸甸压在了心头。
“我们都认为我兄长也许有问题,但我们毫无凭据也无法确认,更不能放任他自由行动。否则,若是被凤北宸探知了我们的一些布置和线索,认为有了可乘之机,自恃能掌控局面而贸然对谢氏动手,导致后方大乱,非但我们前功尽弃,剩下的边界三境只怕都要落入敌手。”
“唯一的办法,只能将我兄长自此圈禁起来,不断监察,暗中审度。在我们看来,这都是出于大局、公心,都没有错,可又有谁替我兄长想过?他又何错之有?凭什么就该一再被舍弃被牺牲?!”
于谢重珣而言,这些至亲本该真心接纳他。不说当作功臣般推崇,也不需特意照护抚慰,但至少能予他一些温情、包容,让他饱经摧残的身心稍得安宁,自行疗愈旧伤。
他满怀希望地回来,却不曾想这点最低微的要求都得不到。仅仅出于一种或许有但也或许没有的猜测,所有人都在轮番疑忌他,仿佛他是什么十恶不赦的罪人。
谢重珣可以理解一时,却绝不可能一直忍受下去。他最后要么不堪折磨,心性尽毁崩溃颠狂,甚而自绝身亡,要么不甘逼迫奋起反抗,父子亲族反目成仇,自相残杀。
若不尽快查出凤北宸到底做了什么,妥善解决,结局几乎已经可以预见。
谢重珩终于冷笑出了声:“难怪从来都说,最了解一个人的往往是他的敌人。纵然我们明知是陷阱,也不得不往下跳。”
愤怒、痛苦在胸腔方寸之地冲撞,撕裂般地痛。可更悲哀更绝望的是,他甚至无法为谢重珣抗争哪怕一点,只能做个沉默的看客。
骨髓深处漫出的无力感和挫败感有如没顶的沼泽,将他凝固其中,难以动弹,呼吸不能。
在他耳鬓间安抚地蹭了蹭,凤曦斟酌再三,方才徐徐柔声劝道:“其实我也认同谢掌执的看法。”
“天龙大地已然半壁江山沦陷,他身上的责任何其之重,眼下的形势何其之危,毫厘之差都可能导致全盘溃败。他不能不极尽谨慎,防微杜渐,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几率都决不能冒险。”
“小七,你得相信谢掌执,如果有得选,他绝不会走这一步。”
发泄完那一通,谢重珩就安静下来。
情绪非但于事无补,反而只会蒙蔽心智,成为累赘。他放任自己倚靠着凤曦,头埋在他颈窝里一动不动,竭力逼迫自己死死压抑着,只觉身心俱疲。
过了会,他才低声道:“道理我都明白,只是……”
只是,难以立刻接受,需要点时间冷静。
半妖也颇觉棘手,霜雪秀眉都微微拧起。他本想说或许可以寻个合适的人跟谢重珣谈谈心,深思片刻,又觉得这个主意比之前的还馊,遂作罢。
世家子弟本就最擅伪装,尤其如谢重珣般曾长期身居高位者,绝不会轻易显露真实情绪,遑论与人推心置腹。兼且武定君府人丁凋零,他的至亲不过寥寥三人。原本顾晚云是最佳人选,然而谢煜若真是决意圈禁他,只怕同样会限制母子二人的接触。
再者说,开解起来不免牵涉到家族秘辛。顾晚云对叔侄二人谋划的那些事毫不知情。谢重珣理智尚存,知道若是不慎泄密,容易被凤北宸无孔不入的探子所知,大家过往的一切牺牲都面临废弃的可能,纵然有所推测也不会跟她提及。所谓开解也就无从谈起。
但凤曦却没法跟徒弟说这些,否则不免有猜忌谢重珣,挑拨兄弟、叔侄关系的嫌疑。另一方面,谢重珩后日就要率队出征,纵然知道也无能为力,不过徒增烦忧而已。
对策么倒不是没有……
罢了。老狐狸头痛而认命地暗中一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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