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百户离开后,徐香兰连忙起身扶起几个孩子。只有谢钰一动不动地跪在地上,面无表情。
徐香兰吓坏了,忙道:“三儿,你怎么了?别吓唬阿娘啊,快快起来,膝盖一会儿该冻坏了。”
谢钰这才回过神,嘴角扯出一个笑,哑着声音道:“娘,腿麻了。”
另一边谢勇已经脱下了外衣,正在将洒落在地上的麦皮捧起来,小心翼翼地放进衣服里。他听见小儿子说腿麻,立马起身来到谢钰面前,只见上一刻还在低声下气,痛哭流涕着求饶的男人,温柔地将儿子抱起放到了牛背上。
“待阿爹收拾好粮食,咱们就快快回家去。”他安抚完小儿子,又伸手在莲姐儿与谢承伍的脑袋上摸了摸。
谢承伍红着眼睛点头。
莲姐儿也肿着双眼道:“嗯!”
夫妻俩利落地收拾干净地面,不留一颗粮,走时徐香兰还不忘夸赞谢钰,“幸好小三儿说把米袋藏进麦麸里,不然这次我们还交不了差。小三儿真厉害!”
谢钰抱着牛背语气自豪:“父亲才厉害,又保护了妻儿一回!阿爹,你是儿子心中最伟大的人!”他真这么想。
谢勇哈哈笑了,“有你这么一句话,爹今日得吃三大碗饭!”就是立马去死,也值当了。
就在此时,田埂上突然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泣哭声,“娘,娘你醒一醒!”
“娘,儿对不起你啊,儿不孝,不该同意您冒着这漫天风雪下地……”
谢勇一家沿途经过时,只见一老媪仰面躺倒在地,其面色铁青,瞪大着双眼,嘴巴大张,竟是死不瞑目。
现场有一堆人围着,每个人都表情麻木,眼神空洞,仿佛躺在那里的人是自己。
听闻片刻前,宋百户将半夜要去坟场翻地的消息告知众人时,这老太太听了一时接受不了,当场便倒地而亡。
而正跪在地上嚎啕大哭的中年男子就是对方的儿子李广,这李广家中原本有五口人,可惜一月前亲爹被饿死在地里,三日前唯一的一个女儿也病死了,直至方才又死了老母亲。接连而来的打击让李广肝肠寸断,痛不欲生。
就在李广抬眼间,视线突然落在了一骑着牛的男童身上。
谢钰猝不及防对上一双凄楚的眼睛,神色微怔,随即他轻轻垂下眼皮。
这样的场面,这一世他不止见过一次。除了感叹这世道的不公,以及自己被父亲母亲护在身后得以活命的庆幸,已是别无他想。
谢钰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经被这世道同化,或者是变得更加铁石心肠,自私自利。他如今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和家人一起好好活下去。
李广转头看向男童身旁神情冷漠的黑脸男人,心中虽惧怕他这张脸,但比起死在坟场,他还是忍不住出声哀求对方:
“谢勇小哥,我知道你是宋百户指定监管北坡坟场的人,可我眼下这情况,不仅要借钱给老母亲打一副棺材,晚上还要守灵,这家中再怎么说也得留守一人啊。你看,能不能通融通融让我媳妇留在家里,安排老母亲的后事?”
不等谢勇说话,周围的人却是先替他答应了下来。
“是啊是啊,谢勇小哥菩萨心肠,大家又同是可怜人,他定然会帮你的。”
其中一人分析道:“夜间的坟场不仅阴冷异常,而且鬼气森森,宋百户半夜绝对不可能去那里。因此,就算少了几人他也不会知晓。”
“谢勇小哥向来在百户大人与总旗大人面前得脸,也说得上话,想必不会拒绝吧?大家方才也看到了,他居然能在宋百户眼皮子底下带走粮食和牛呢!”
“谢勇小哥真是能人,瞧他身边这几个孩子养得多好……”
谢勇脸上顶着一个鲜红的手掌印,正是方才宋敖打的,他语气淡漠道:“说得这么好听,我谢勇都快当真了,好在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不过,是什么让你们觉得我比宋百户好说话的?别以为借着李广就可以找理由不去北坡坟场,在场的所有人一个都不能少!”
有人目的被拆穿,破口大骂道:“谢勇,你就是一条走狗!狼心狗肺的东西,大家都是军户,有什么好得意的,你就是在宋百户面前吃他的屎,喝他的尿,也一辈子翻不了身!”
“快了,替恶人做事,老天爷也看不过眼,他迟早得遭天打五雷轰!”
“被人打了脸还得舔着给人擦屁股,天生的贱种……”
谢勇怒极反笑:“骂吧骂吧。”
“我告诉你们,在香樟堡,宋百户的话绝不容许有任何人违抗和质疑。今晚亥时之前,坟场上若是少了一人,我不仅会亲自来寻,明日一早宋百户也必然会知晓!而知晓的后果,想必各位比谁都清楚,那北坡坟场上无人收敛的累累白骨,其中又有多少是大人的得意之作?去了有可能活,不去,必死无疑!”
听到最后一句话,在场的所有人顿时面如死灰。是啊,会死的,他们所有人都会死。
军户的命,不值钱。死了一个,家族中会有另一个人顶上,荒废的田地会成为军官的私产,会有其他军户去耕种。
李广冷汗连连,为自己方才的侥幸感到害怕,可一想到要将老母亲草草下葬,他心中又剧痛无比。
他们就真的一点活路都没有了吗?可为什么谢勇能活,为什么他能儿女双全,为什么他的日子比他们过得都要好?
难道真是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他心中不服,但又希望对方能够大发善心,于是面带祈求再次问道:“谢勇小哥,那我媳妇呢?她能不能留在家中为我母亲守灵?”
谢勇定定看着他,冷嗤道:“我若同意,下一个死的人就是我。所以,你是觉得我活得不耐烦了吗?”
李广等人皆沉默不语。
谢勇见这些人不再言语,才转头对一家人道:“我们走。”
回去的路上经过了香樟堡士兵的训练场地,谢钰见一个六七十岁的老人,正端着一盆热水给墙壁上雕刻的佛像擦拭脏污。布头没一会就变得冰冷刺骨,热水也没了热气儿,但老头子仍旧紧紧握着,轻轻地为佛像擦拭着慈悲面容。
他嘴里重复念着:“众生皆苦,众生皆苦……”
谢钰想转移他爹的注意力,便问道:“爹,这人是谁啊?怎么每日都能看到他在这里擦拭佛像?”
谢勇心不在焉,随口道:“许是个忠诚的信徒,才日日来此吧,也可能是佛像上的脏东西一直擦不掉。”
徐香兰倒是认真地回了句,“这擦佛像的人以前是个总旗,可惜总旗终究算不上是军官,不能世袭。不过,能世袭也没用,他有六个儿子,五个死在了战场上,连具尸体都找不到。就连小儿子,也在多年前被征调去了益州以北抗击匈奴,可惜同样没能回来。好在这位孤老家里还有个匾额能护住他……”
“我知道了,他肯定是在这里等他的小儿子!”谢承伍笃定地说。
莲姐儿不赞同道:“谁都知道等不到了吧,我觉得爹说得对,他只是想要把佛像擦干净而已。”
谢勇口中发苦:“当然擦不干净,除了北坡坟场,还有荒野山沟,哪里有地,哪里就是田,永远翻不完。”
“爹,你在说什么呢?”莲姐儿不解。
徐香兰长叹了一口气。
看着前言不搭后语的父亲,谢钰已然明白了什么。益州可是五谷丰登之地啊,当然是只要有地的地方就有谷了。
可是谷从哪里来?从军户口中来!因为谁都知道屯军最好欺,屯军的粮食就应当全部上缴!地越多,交的粮食就越多,谁管那些荒郊野外能不能种出粮食!?反正能种多少是多少,只要不从军官嘴里夺取就没人敢反抗!
一股难言的愤怒让谢钰不知该做出什么表情,什么举动。
可是他才五岁,又能做些什么呢?
今日之事不过只是刚刚开始而已,迟早有一日,军户嘴里再也抠不出一粒粮,而这股风也必然吹到益州民户的身上。
谢勇却是不知,自己随意感叹的一句话竟然叫小儿子揣摩出了其中大半真相。
直到夜色降临,回到家中,谢钰喝了一碗姜汤才缓过劲来。
这一日经历颇多,可一到家,一家人仿佛就已经忘却了今日所遭受的一切。谢承伍去烧水,莲姐儿去做晚饭,母亲正在给父亲敷脸。卧房里偶尔传来父亲叫母亲温柔一点的声音,厨房中莲姐儿笑嘻嘻地问二哥今晚能吃几个麦麸饼,二哥回答,将今儿掉地上的都交给他一人,他要全部消灭到肚里!
谢钰不想久陷抑郁的情绪当中,也小跑到了厨房陪阿姐兄长做饭。
饭桌上,徐香兰看着狼吞虎咽的丈夫,忽然道:“到了地儿,可别乱发什么善心。”
谢勇放下筷子,指着自己那张脸,哈哈笑道:“媳妇儿,你瞧我像是个好人?”
“说正经的呢。”
“哈哈哈哈,我知了。”
吃过晚饭谢勇便急匆匆从家中离开,因宋百户难得良心发现,未逼迫妻儿半夜去坟场翻地,所以他必须要将对方交代的事情办好,否则那后果不是他所能承受的。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