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淮远抬脚跨上台阶,心里觉得有些狼狈,但其实并没有人看得出,李贽只知道他面色严肃,态度不知为何冷淡起来。
这奇怪的发展令人不解,然而萧淮远本就是个不好猜的人。
李贽习以为常,微笑道:“大人,能占用您一些时间吗?”
萧淮远停下来,望了李贽一眼。
这情景真是眼熟,他心情不好要离开,总是被李贽截断,偏偏还都是要和他说正事,倒显得自己反复无常了。
他慢慢地道了一声好,又温和道:“你进出不便,改天该打条手杖。”
李贽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大人英明。”
医师唤来人,侍卫亮出肌肉虬结的臂膀,曲背如狼,一起抬起大床。
李贽被抬到了书案旁,医师拿过砚台磨墨,李贽随口道了句谢,医师的目光便肉眼可见地柔和慈蔼起来了。
赵青小声道:“大人,这一对莫不是失散多年的爷孙俩?”
医师看着不老,实际已过耳顺之年,萧府建府之初就被聘来了,只是萧淮远身体向来康健,他平日里的任务,不过是给西院的乐妓日常诊脉。
那些乐妓是流动的商品,迟早要被送入某户高门,一茬接着一茬,连脸都很难让人记住。
萧府如同一个寂静的瓦瓮,医师寂寞久了,见到李贽这样年轻鲜活的少年,难免忍不住怜爱。
李贽抬起手往案上够,医师马上给他轻托着手肘,李贽的目标是笔山上的那支紫豪笔,等抓到了,医师已趁隙给他铺好纸。
萧淮远旁观一切,医师滑稽托手的时候,他没笑,李贽面露尴尬的时候,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却没头没尾地从他嘴角流泄出来。
赵青把手揣进袖里,探头,意欲看看李贽写些什么。
但看了两眼,李贽一支笔舞得虎虎生风,他却一头雾水。
良久,李贽才放下笔,揉了揉酸痛的手腕。
萧淮远笑容变大了,说那么久的话生龙活虎,写几个字却觉得累。
而且,字还写得那么丑。
“这就是你要给我的东西?”
萧淮远审视道。
“是啊,大人请看,”李贽拿起纸一抖,给他展示,“这上面句句鞭辟入里,简直闻者伤心见者愤慨,正是老头……咳。”
他无事发生似地改口:“正是我父临终遗言,我当时特意记了下来以备后用。”
萧淮远快速扫过一遍,道:“有两点请李公子为我解惑。”
他首先指着这字:“若是在审案时,有人提供这样的状词,本官定会判他一个蔑视公堂。”
他再指着其中一处语义不明的地方:“‘杨姓歹人天性凶狠狡诈,舞弄权术,与内廷阉人勾结’,想必令堂当时骂得太痛快,忘记说到底是与谁勾结了吧?”
李贽:“......”
太新奇了,萧淮远这绝对是在讽刺他,瞧瞧人家,讽刺得多么委婉而有语言艺术。
李贽没糊弄成功,半点不心虚,反而道:“是吗?”
他装模做样地看了几遍,才长出一声:“啊——瞧我这记性。”
他又添了几句,字写得慢了,不再犹如狂草,一撇一捺带着一种独有的韵味。
赵青摸着下巴,不是当下流行的行楷,但怪好看的。
李贽这次很实诚,他确实不知道老头和内廷的哪个人来往,为表补偿写下了暗语,并重点圈出。
老头留得很隐晦。他为官前做过生意,特意用“示不小、王不立”分散开来指代了两个数字,整篇书提到了三首诗,每首诗是一个字谜,连起来就是一个人名。
这是李文若分析的,老头是让他在二十三号巳时找一个叫刘祥玉的人,估计那些账本就在这人手里。
“二十三号没有特指,我也不知道是哪一月的二十三号。”李贽复述完,真挚地看向萧淮远。
赵青道:“那会不会时间已经过了?”
萧淮远没看他,直视李贽,后者面不改色,一脸坦然。
“这个二十三号,应该是每月的二十三号,”萧淮远淡淡道,“无论哪一月都能找到他,显然这个刘祥玉只会呆在一个地方,或者说,每月都会去一个地方。”
李贽表面波澜不惊,实则已经在心里竖起了大拇指,这也太聪明了。
“大人说的极是,”李贽出声,“其实,父亲遗言中不只说了这些。”
萧淮远一副平淡的样子:“噢?”
李贽没有得到预料中的捧场,底气仍旧充足:“父亲还道有神人给他托梦,说现在民生不宁,神人担忧,会在六月十五有神谕降下以启示众生。”
室内静了。
赵青开始质疑,李扁死前怎么这么能说呢?
遗言说了一大堆,这下连神人托梦都出来了,关键他也不是个什么好人,神人多想不开给他托梦?
李贽却说得煞有其事:“神人还说,总有一些世人愚昧,恐怕会质疑神谕的真实与否,故而届时会驱使天狗食月,好叫他们明白真假。”
赵青本来丝毫不信,但听李贽如此信誓旦旦,连天狗食月的异象都说出来了,还指明是在六月十五一
这是钦天监都做不到的。
他半信半疑:“六月十五,岂不就是后日?”
李贽眼睛一亮,继续洗脑:“正是,若我诓骗,怎会说出这么近的日期?”
对萧淮远和赵青,他没打算用给那个户部官员准备的一套说辞,李家这个案子是萧淮远亲自督察,李家人肯定都被查了个底朝天,他突然就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实在有点吓人。
故而李贽全力忽悠:“这异象确确实实是有,等一出现,必然震撼人心,从君王到臣民都会受其影响,难道大人不想利用它做些什么?”
他悠悠道:“当年陈胜斩蛇起义,就有鱼腹藏书、半夜狐鸣种种故事流传,难道这天狗食月,不比鱼狐更好操纵?”
“这些日子萧府对我百般照顾,我早已铭记心中时刻图报,故而才对大人尽数坦白,唯一需要大人受累一些的,不过是一件顶小的小事,大人一听便知道了,我一颗真心实在是日月可鉴。”
李贽双眼泛红,以袖掩面。
萧淮远一直没出声,一出声就是直指要害:“你想要我做什么?”
李贽眼角红意褪去,轻声道:“大人如此信我,实在叫人感动。”
“因为李公子有一句话说对了,”萧淮远俯下身,“这日期很近,更重要的是,李公子十五号的时候必定会在萧府。”
李贽脚底板蹿上股凉气,他发现萧淮远一般情况下是不拘小节的,与他都是你我相称,但刚才有两次,特意用了李公子来称呼他。
萧淮远嘴角的笑还没下去,若有若无,雾一样飘飘散散的,少了一分清冷,多了一份狡诈。
从他在萧府醒来,这人就没怎么情绪外露过,跟第一次哄骗他的那位刑部尚书判若两人,李贽好些时候,都觉得在面对一个设定诡异的人工智能。
直到他们现在又谈起了交易。
不得不说,真是一个完美的利己主义者。
李贽有些心热,想你看就看吧,难道还能把我看掉一层皮?
萧淮远不止看他,还妄图直接从他眼底读出情绪,他不知道李贽想到了什么,竟然开始不再镇定了。
“我想大人做的事,大人应当能猜出来。”李贽耐不住了,低声道。
萧淮远还真就思索起来,李贽又给他提示:“私帑。”
二字一出,萧淮远被惊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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