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本《打仗该怎么打》第三页第一句话是什么?”
刺客想都没想,直接道:“斗众如斗寡,形名是也。”
李贽往前一步,手稍微离开了浮雕:“这句怎么批注的?”
“击鼓而进,鸣金而退,如有不从,军法处置。”
刺客对答如流,而就在他话音落下的那一刻,李贽的态度就发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刺客眼睁睁看着他一个虎扑跳过来,却不是为了给他补刀,而是急切地把自己搀扶起来。
李贽眼眸中闪烁着清澈的亮光:“虎兄没事吧?你那本书我彻夜捧读奉为圭臬,刚才还在想什么时候能当面请教一番,不想这就遇见了,实在是缘分呐!”
虎歧大为惊诧,暗暗称奇。这是什么鬼缘分。
他听到李贽满口的溢美之词,不觉就往床上看去,还真有一本书横卧枕旁,看那位置,应当很受主人的喜爱。
再联想李贽刚才的提问,虎歧原本愤懑不已的心情出乎意料地平静了一些,转而涌上了得遇知己之感。
他平生就写了一本兵书,写的时候不知花费了多少功夫,做了多少研究,融汇了多少经验之谈,可交予书肆之后,却没几个人识得珍宝,不得已明珠蒙尘。
虎歧抹去嘴角的血,欣慰道:“你倒是有眼光。”
李贽谦虚一笑:“虎兄才是抱负远大,那些舞文弄墨、吟风唱月的腐儒只会写些酸诗,虎兄之作,却实用得很,必然能流芳百世。”
虎歧借李贽的力站起来,努力使神情变得严肃:“你也不用如此推崇我,当务之急是赶紧离开这里。”
李贽往屋外瞄了瞄,这是想走就能走的吗?萧淮远布下局,那是准备一网打尽的,若告诉他虎歧来只是想救自己.....
不行,虎歧做了太多事了,假装下人想混进萧府,被用了私刑,刚才寻自己的时候也不知撞见了什么秘辛没有,萧淮远这样一个做事周全的人,很难留下他的命。
李贽发现了盲点:“虎兄,你为何觉得我是在萧府受苦呢?”
虎歧强忍疼痛:“你那天倒在巷子里被萧府侍卫发现,他们靠近后你拼死抵抗,还打伤了其中一个人,最后寡不敌众被带走,我又不是瞎子。”
他胡乱地扫视了两眼:“你怎么住在这里?我还以为你会跟我一样被关在地牢之类的地方。”
李贽无言以对。
是了,虎歧说过他一路跟着自己,想必那天他恰巧在附近目睹了一切,自己没有发现而已。
在巷子里倒下后,李贽始终还残留着一线意识,察觉有人靠近,便自动进入了防御状态,才会和萧府侍卫交手。
他很明显是误解了。李贽选择隐瞒这个不太妙的误会。
他握住虎歧的手:“虎兄搭救之恩,我没齿难忘,萧淮远将我软禁在这里不知打的什么主意,我们还是快走吧。”
虎歧也快支撑不住了,当即不再管其他琐事:“好,我们快走。”
李贽临走前还不忘拿走那本书,虎歧看见心内又是一阵感慨。
他两个逃出门去,虎歧已是强弩之末,难免忽略了一些异常,比如当他自以为巧妙地绕过巡逻的侍卫时,萧府的主人正站在离他们不过百米的走廊拐角,静静地望着这里。
李贽余光看见,赶紧调整了一下姿势,把自己的脖颈送进虎歧的手心。
只有赌一把了。
管家先忍不住,眼看人都要跑出门去了,拱手道:“大人,他挟持了李公子,再不拦估计就晚了。”
萧淮远闭上眼,李贽的身份在他看来一直是一览无余,没有什么值得深挖的地方,怎么突然和个刺客有牵扯了,难道他以前都是在演戏?
夜风渐渐带走熟悉的气息,萧淮远撩开眼皮,还是相信自己的判断,这其中应该有什么隐情。
“不用追。”
李贽和虎岐两个伤患互相帮助才爬过了萧府围墙,黄澄澄的月亮挂在高空,没有一丝阴云遮挡,六月的京城热得叫人发懵,也只有这个时辰稍微凉爽一些。
虎岐从方才就一直捂着胸口,李贽止不住地心虚,将人搀扶好:“虎兄,我送你去医馆吧?”
虎歧摇摇头,就这么个轻微的动作都让他倒吸一口凉气,咬着后槽牙:“哪有医馆半夜还开着,忍忍吧。”
这能忍个鬼,李贽思索一会儿,果断道:“去崇华寺,僧人那肯定有药。”
虎歧哪有反驳的力气,只得和他一起钻小路朝崇华寺奔去,走到一处街口时,他二人都突然紧贴上墙,只见一行大约二十人的锦衣校尉威风赫赫地从道上走来,身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个个趾高气昂。
人群中间耸起一副凳杌,是专供东厂提督所坐,由六个番役抬着,坐在上面的人看不清眉目,却迎面扑来一阵阴森感。
这一行人气氛严整,李贽拉着虎歧,把前世的隐匿本领都拿了出来,叫他们发现可不是好玩的。
虎歧显然也是如此想的,两个人像壁虎一般在墙角阴影里屏住呼吸,那群人没发觉,似乎有急事,随着抬轿人逶迤而去。
都走出几十米了,那端坐凳杌正中的人却扭过头来,这回恰好路旁有一对大油纸灯笼,把那人面容照得惨白,只见他耸耸鼻子,从怀中掏出手绢捂住口,柔声道:“好重的血腥味。”
队伍骤然停了,二十人陆陆续续地开始拔刀,警惕地环顾周围。
刀身在月光下愈发雪亮,簇拥的人中有位掌刑官,街口四通八达,他当即选出人分成四队,一队五个人,掌刑官来的恰巧是李贽这个方向。
街道上静得连风声都没有,李贽和虎歧对视一眼,东厂上访官府下缉百姓,别说他们两个现在都带着伤可疑至极,就算是真的两个普通百姓,就凭犯了宵禁这一条,都够被抓走审问几轮的了。
两人当即下了决定,虎歧猛地窜出,身影快如一道闪电,从掌刑官面前朝西面逃去,那是东厂的人来的方向。
掌刑官没料到还真有人藏着,愣了一下,凳杌上传来一声清咳,把他吓得变色,其他人也纷纷胆颤,争先恐后地去抓人,生怕办事不利被问责。
李贽身上的血腥味不重,得以继续隐藏,这些人果然有急事,虎歧跑的时候特意表现得孱弱,走路一瘸一拐,后面的人再进一步似乎就能碰到他的衣角,那位高坐的长官没有加派人手,也没有等那追去的五个人,径自走了,很快消失在沉沉夜色中。
李贽这才现身,从近道抄过去,十分钟后恰好与虎歧在另一条街口撞上。
虎歧本来一味只逃,见到他之后立即转变策略,两个人配合默契,后背相抵一守一攻,很快将那五个人撂倒在地。
李贽看着横七竖八的一堆人,觉得畅快极了,虎歧也带着笑意,浑身洋溢着一种武将独有的刚傲劲儿。
刚才那一眼,李贽本来没指望虎歧能看懂他的意思,谁料两个人想到一块去了,虎歧更是连犹豫也没有,丝毫不怕李贽自己跑了或者提前被追上。
“今天运气实在不好,竟然碰上了东厂的人,跟耗子似的,鼻子太灵了。”
“是啊,果然是特务机关,大半夜还在街上逛,也不怕撞上鬼。”
李贽和虎歧一边摇头感叹,一边又绕了几圈防止以后被人追踪,这才继续赶往崇华寺。
路上李贽问:“虎兄,你口中的石头是秦漱石吧,他来找你了?”
“嗯,第二天他内人背他来的。我也是那时才知道他到了京城,还住在崇华寺,据说是主持急着找你,石头见你迟迟不回去,怕耽误事儿。”
李贽明白了前因后果,心里才踏实一些,不是难民出什么事就好。
很快到了崇华寺门口,寺庙背靠青山,如同卧虎脚下的一颗朱果,大门紧闭,李贽知道寺庙一面墙上有个小洞,是明弈那群小和尚专门留着供猫狗进出的,当即要领着虎歧钻洞去。
虎歧脸色红了红,然后又变成铁青色:“钻狗洞?”
李贽沿着侧墙摸索,他是一点不觉得有什么,以前训练的时候过壕沟钻泥水,谁管你想不想。
“虎兄,钻洞只是权宜之计,容我问一句,当兵难道没有钻洞的时候?”
李贽还真有点奇怪,战场上环境可比这恶劣多了,看虎歧的性格,也肯定是冲锋在前的那一类,一般这样的人生死都经历过了,哪还在乎这点小事。
虎歧皱眉:“战场上自然是能活命就行,但现在是在京城,万一我们钻进去正好碰见僧人,人家不把咱当贼了?就算说清楚身份,也会被认为行事鬼祟,之后还怎么求药。”
李贽一面听,一面已经爬进去半个身子了,虎歧拿定主意不钻洞,他始终觉得李贽是小辈,这时便像对待不听话的孩子,揪住他的后领要把他拽出来:“你也不许钻,我们一起去敲门。”
李贽哪肯放弃触手可得的胜利,他跟寺庙的僧人早都混熟了,就算碰见又能怎么样,大不了赔个罪,快点让虎歧得到救治才是真的要紧事,这大哥的血都快流到他身上了,相比之下他那只是有些撕裂感的腹部都算轻伤。
再者大半夜敲门,惊动的可不是一个人,闹大声响对他们一点好处没有,何必搅别人清梦呢。
他于是不吭气,接着往里钻,他的衣领窄,虎歧怕把他勒疼了,到底不敢真用力,李贽咕蛹两下还是进去了。
虎歧又气,又觉得他的动作滑稽,笑不得骂不得,把自己憋成了猪肝脸。
“呀,是谁?”一声惊呼从墙那边响起,火光从洞口透过来,照亮了虎歧的鞋面,他心里一紧,再顾不上什么贼不贼的,以最快的速度钻过洞,抬头想解释。
李贽手撑着膝盖,笑吟吟地弯腰望着他,脸侧细小的绒毛变成了金色,一个小和尚举着火把站在他旁边,歪了歪头,两人很明显是认识的,在这等着他呢。
“虎兄身手之妙,实在是令人叹为观止。”李贽道。
虎歧愣住了,接着明白过来,瞬间恼羞成怒,立刻就要再钻回去,李贽连忙攥住他的胳膊,不敢再打趣他了:“我错了我错了,虎兄千万别跟我一般见识,生气对身体不好,咱别新伤添旧伤的。”
虎歧当然不可能再钻一次,黑着脸站起来,李贽要扶他,被他瞪了一眼。
李贽摸摸鼻子,只得转向小和尚:“明弈,你房里有没有药?我们不小心摔伤了,这时候又没有医馆开门,只能来寺里求助了。”
虎歧:“.......”
骗三岁小孩呢,谁摔伤能摔成他们俩这个样子,那得从山顶开始摔到山脚吧。
然而明弈毫不怀疑,满脸心疼:“李公子你摔伤了?那怎么现在才来?看你这一身都脏得不行,一定吃了不少苦吧。”
一向活泼的小和尚什么话都不再多说,他房里确实常备着药,拉着李贽就要去,李贽请他不要惊动其他人,他也小鸡啄米似地点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虎歧已经不知道说什么了,麻木地跟着走。
“明弈,你怎么半夜还在寺里走动,是主持给你安排了什么事吗?”
这也太不安全了,寺里临着后山,难免有些小动物出没,偶尔还会有他这样突然闯进来的,明弈小小年纪,身上没有二两肉,出什么意外怎么办。
李贽怀着慈父般的担忧去摸小和尚的头,光溜溜的真好摸。
明弈道:“还不是山脚那群人,寺里没给他们断过粥,他们却恩将仇报,把我们养的小狗给杀了...”
他眼圈红透,委屈瘪嘴:“那三只小狗一生下来就没了母亲,我和师兄们每天到街上给它们买羊奶,好不容易才把它们喂活了,小狗崽一开始怕生,我就给它们在灌木丛里搭窝,喂奶的时候都不敢大声说话,照顾了一个月,看它们不怕人了,才敢让它们自己去玩。”
他忍不住泪如雨下,一滴滴砸在地上:“它们刚不怕人,就被人给吃了。”
李贽把明弈搂进了怀里,小和尚哭得身体一抖一抖,说不全话:“寺里还有猫呢,我好怕它们也被吃了。”
李贽知道他为何大半夜拿着火把到处走了,却后悔提起这个话头,缄默不言,只一遍遍抚过明弈单薄的脊背。
难得他还记得虎歧跟在身后,哄着明弈擦干眼泪,带他们进了自己的房间。
明弈道李贽的厢房还保留着,李贽问起金震,明弈回想了一下:“有位高个大汉每日都在那间厢房附近徘徊,晚上也坐在门口守着,似乎是在等公子。”
李贽一听就知道他在说金震,金震一米九多的身高特征太过醒目,他也挺想念这个小子的,听说金震在等自己更按耐不住了,就和虎歧说自己要去看一位朋友。
“明天早上再去。”虎歧艰难地给自己背上涂药,“你身上没伤是不是?”
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捏了李贽侧腹一把,硬生生把李贽接下来的话堵回去了:“坐下,上药。”
李贽疼出了冷汗,嘴上只得答应,上过药,明弈从柜子里抱出两床竹席:“李公子你睡床上吧,我和你这位朋友睡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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