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压压的一片人挤在一起，一个背风的角落一阵骚动，李贽踏进去，骚动骤然停歇，“砰”的一声，有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
是一个盛粥的木碗，在抢夺中不慎摔落，周围人遗憾又可惜地看着洒出的一点米粥。
李贽浑身湿透，火气一下子涌了上来，随着他走过去，其他人让开路，一个身材高大的青年男子和一对母女被明显地孤立出来。
李贽闪电般地一出手，把那个男子的手腕擒住了，对方惊慌地要甩开他，李贽却一动不动。
“你干什么！欺负人是不是？！”男子大吼。
女人已经吓得不会说话了，倒是她怀里的女孩，虽然瑟瑟发抖，仍死死瞪着男子：“你是坏人，看见金叔叔不在了就抢我们的粥！”
“你瞎说什么！”
李贽加重手上力道，比他吼的更大声：“这不是你作威作福的地方，再让我看见一回，直接撵出去！”
他一脚踹向男子的膝盖，在男子的痛呼中道：“现如今你们流离失所，好不容易有了一片安身之地，竟然还要起内讧，把情况弄得更糟，你难道没有妻女吗？要是你的妻女被人如此对待，你欲何为啊？！”
他一番话铿锵有力，说完声音已经有些嘶哑，还好效果不错，人群都被他震的背上一抖。
李贽走到发粥的地方重新舀了两碗递给女人，女人惶恐地摆了摆手，李贽不想对她也强硬，幸好小女孩接过去了。
“是怎么了？”老和尚被动静吸引过来。
李贽已经跨到了一张破桌子上，大声又问：“还有没有人食物被抢了？”
连问三遍，没人做声。
老和尚还没见过他这种样子，说实话.....太过粗鲁，像个土匪了，他小心地从同样有些害怕的弟子那里问出了经过。
之后，他走到桌子下边，劝说道：“李施主何必生气，这种人教说一顿也就罢了，众生皆苦，我们该有包容之心。”
李贽没说话，脸色仍然很阴沉：“他要只是顾及己身，谁也管不着他，害别人，不行。”
老和尚呐呐不言。
这时从人群中出来一个人，运足底气，颤颤地开口说话：“其实，这也是第一次出现这样的事，老三正是能吃的时候，最近身体又不舒服，一碗粥实在不足，他饿昏了头，才.....”
他大约是男子的兄弟，一边说一边观察李贽的神色，李贽这些天一直奔走，瘦了很多，衣带松松地系在腰上，一个面如敷粉的少年郎如此憔悴，如果不论他的态度，实在是望之揪心。
有心的人看在眼里，不论感不感恩，总是信赖的。
李贽本来就没有要拿男子怎么样，他心里也不好受，甚至隐隐恨起自己的无用来。
难民们大多身体不好，一大半都是妇孺，壮年男子没有几个，这导致他们只能依赖救济，没法靠劳动养活自己。
男子倒在地上哼哼有一会了，李贽那一脚没收劲，正踹在他膝关节上，要是前世是能把人踹废的。
李贽伸手把他拽起来，让他兄弟搀扶着，又朝老和尚告了礼。
老和尚给他说了一个好消息：“那个人明日就来了。”
李贽点头。
他回到厢房就在椅子上坐定，发了一会儿呆。风雨天里的寺庙很幽静，听不见晨钟暮鼓，殿堂里也没人诵经，是个思考的好时候。
过了大约两分钟，李贽就想通了，他怜惜百姓受苦，这很正常，为此难过就没必要了。
李贽打开一个小盒子，里面有三串澄黄发亮的铜钱，这个年代的书应该很贵，他不知道够不够。
“咚咚。”
门被敲响了，这时候居然有人来找他。
李贽皱眉，他并没有锁门，只是虚掩着，这时候一拉就开了。
第一眼，他没看到人，往下一扫才知道为什么。
一个须发半白的中年男人抬头，他的腿应该有疾，被一个瘦小的女人背着，女人的腰弯的很深，只能看见后脑勺披散的头发，两个人在屋檐下像一对叠着的蜗牛。
李贽怔住了。
男人的长相很沧桑，嗓音更像含沙一样粗粝：“多谢小兄弟帮我妻女出头。”
男人又介绍了自己的名字，态度自然，李贽又是心中一动。
这个叫秦漱石的人很要强，否则不会如此刻意地想营造一种平等的氛围。
李贽将人请进去，屋里只有一把椅子，女人把男人放到上面，自己站到他背后，温顺拘谨地低下头。
李贽看清了她的脸，确实是他刚才见过的。
秦漱石对此很敏感，察觉李贽目光，立刻解释了自己刚才为什么没有现身，原因很简单，他的腿刚断两个月，骨头还没有长好，时不时就要钻心地疼一番，刚才恰好疼昏过去了。
他又看向床铺：“金震是个好孩子，下雨了别人都往里面挤，他非要坐在外面，不肯与别人抢。”
床上的金震还在昏迷着，应该是觉得热，一条腿蹬开被子伸了出来，露出小腿肌肉上浓密的汗毛。
李贽抽空摸过了，这小子身体好，体温降得很快，没有发展成更严重的病。
女人突然开口道：“我能倒一杯水吗？”
李贽愣了一下，随即提过茶壶倒了两杯，一人一杯递给他们俩。
他猜测女人要水是为了侍奉丈夫，果然，女人接了茶也不喝，用两只手紧张地捧着。
秦漱石仰头喝了水，冷不丁道：“我这腿是被马踩断的。”
一起话头就停不住了，他絮絮道：“两个月前我还是个校尉，当初云府总督在各地募兵，我为了每月二两银子的军饷去的，没想到被骗了，没有粮饷，那位总督大人，只是借招人的名头向朝廷要钱，十万两银子，落到我们手里一个铜板也没有....”
“没有钱，也就罢了，”秦漱石既悲痛又后怕，“城墙是破的，只有将官有甲胄可穿，马匹瘦的连七岁小童都驼不起，狄人一来，都比谁跑得更快。”
李贽听得胸闷舌燥，忍不住道：“所以今年狄人一总攻，连抵抗也没有就直接败了？”
秦漱石道：“别无他法。”
李贽几乎可以幻想出当时的惨状，旗帜扑地，人马溃逃，城墙的甬道里全是死人流出的鲜血，一座重镇成了人间炼狱。
禹朝的军务差的有点突破他的想象了。
他张口欲问此时的云府总督是谁，突然想到秦漱石已退下战场，现状还如此难过，多半是不知道的。
是他心急了。
秦漱石似陷入回忆，喃喃道：“军队如此不堪，哪一日国破......”
女人默默流泪。
李贽不想卖弄，但起伏的心情使他道：“先守后战，不会破的。”
秦漱石听他如此郑重，诧异至极：“先守后战？”
李贽点头：“招兵，造战车，浚濠缮城，开垦荒地，抚恤军民，两年就可转守为攻。”
“战争的胜负不止看武器装备、物资资源，决定胜负的往往是人，保家卫国的部队质量这么差，最紧要的就是先招人，把真正能打仗的人数提上去，然后再徐徐图之。”
秦漱石虽当了不少年的兵，但一直是跟着总帅混日子，没法对李贽这宏论发表看法，不过——
他摇头：“用不着一年，你就会被指畏战。”
李贽愣了。
忘了这是个奸臣当道的朝代了。
他直直站着，脸上难得有点迷茫，流露出一点平日被他刻意压制的稚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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